張振華
2001年4月28日,女友的母親想去深圳看她女兒,問我是否一塊兒去。當時我下崗在家待業(yè),心想,去深圳散散心也好,便答應一道前行。
天氣陰沉,仿佛有一塊巨大無比又濕漉漉的黑布籠罩在頭頂,既潮濕又悶熱,很是難受。我從女友家出發(fā),步行到一里之外的火車站買票,直達深圳的火車票已售罄,我便買了兩張當天開往廣州的綠皮火車硬座票,心想,廣州離深圳近,轉趟車也花不了多少時間?;丶曳A告女友的母親,她沒反對。我?guī)椭鴾蕚浯蟀?、小包的一大堆行李,而自己只拿了幾件換洗的衣服,隨手裝進一個灰色的小背包里。
我們提前到達火車站,準時登上了綠皮火車。車廂里人頭攢動,空氣中飄散著各種難聞的氣味,耳邊回蕩著亂七八糟的喧嘩聲。在長沙生活了十幾年,除了每年坐汽車回趟鄉(xiāng)下老家外,我還沒坐過火車出遠門,一時間很難適應火車車廂里的環(huán)境??粗嚧巴飧鞣N表情的送行人群和車廂行李架上密集的行李,我忽然有了種背井離鄉(xiāng)的感覺,想起自己近來的遭遇,鼻子發(fā)酸,淚水濕潤了眼眶,沒敢哭出聲來。
十年前,我大學畢業(yè),被分到了省城一家國企工作。當時我還感到無比自豪,以為在國企這棵大樹的庇護下,抱著鐵飯碗便一生無憂。誰承想到我所在的單位經(jīng)濟效益一年不如一年,過了“千禧年”便瀕臨倒閉,正好社會上出現(xiàn)了“下崗”這個新名詞,我便成了新名詞的第一代宿主。想著自己經(jīng)多年打拼,好不容易擠進了科級干部行列,本以為前途無量,卻以下崗待業(yè)收場,每月領著一百多元的生活補貼,感覺無比心酸。但我還是很喜愛長沙這座城市,從未想過要離開它,去深圳也只是為了照顧年邁的未來丈母娘,順便去見女友一面。
聽著火車車輪在鐵軌上發(fā)出“哐當、哐當”的聲音,我望著車外沉默不言。未來丈母娘與對座的大媽聊了起來,家長里短的,聊得很是開心。沒想到的是,對座的大媽竟把我看成是我未來丈母娘的弟弟,還夸我老實本分、性格穩(wěn)重,讓我哭笑不得,十分尷尬。心想,自己還沒那樣顯老吧?頂多是面容有些憔悴罷了!不過,我和未來丈母娘都沒去糾正,只是一笑了之。萍水相逢,下了車便各奔西東,何必把自己的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呢?“逢人只說三分話,豈可全拋一全心”,賢文里的警句告訴我,出門在外要謹言慎行。
時間在我極度無聊中慢慢流失??斓綇V州站時,車廂里突然來了一個戴紅袖章的青年,二十多歲的樣子,剃著平頭,穿件白襯衣,看起來干凈利落。他聲稱自己是列車乘務員,并大聲地喊道:“前往深圳的旅客請注意!為了方便你們出行,列車長特意聯(lián)系了廣州長途汽車站,準備了前往深圳的豪華空調大巴,現(xiàn)在買票,列車到站后便可乘車?!彼磸偷睾爸?,在車廂里來回走動,目光巡視著每一個人。當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臉上時,我便問他在哪里上車,他態(tài)度友善地回答:“下了火車就能上大巴,快捷又安全。”看著“乘務員”字樣的紅袖章,我信了,便掏錢買了兩張票。之后,我看到找他買票的有十幾個人。
列車到了廣州站,賣票的漢子領著我們一行十幾人出了車站,并招呼著我們跟著他。我提著一大堆行李,跟在隊伍后面蹣跚前行。我們從擁擠的人群中穿過車站廣場,走到車站旁的一條小道上,約走了500米后,又拐進了一條小巷里。巷子里行人很少,也很陰暗。有人間賣票的漢子,車在哪里?他回答就在前面。未來丈母娘也小聲嘀咕著,不會是遇到了騙子吧?!我說應該不會,哪有列車乘務員行騙的。過了很久,仍不見大巴車的影子,終于有人抱怨了起來。此時,賣票的漢子像換了個人似的,臉拉得老長,眼珠子也暴了出來,兇道:“吵什么吵,反正會把你們送到深圳的。”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可能遇到了“賣豬仔”的人了。錢是不可能要回來的,只求不被敲詐勒索才好。
大約半小時后,我們終于上了一臺破爛不堪的大巴。由于已經(jīng)領教了漢子的兇狠,車上的人也不敢再發(fā)牢騷,都把嘴巴閉得嚴嚴的,生怕發(fā)出聲來撞上槍口,吃不完兜著走。所幸一路上兇漢并沒有敲詐我們,大巴車一路顛簸,平安地開到了深圳南頭關外。漢子立馬趕我們下車,說是車只能開到這里。我們也不敢多問,乖乖地拿好自己的行李便下了車。第一次出遠門,我便體會到了江湖的險詐。
未來丈母娘在路邊的公用電話亭給女友打電話,訴說我們的遭遇。女友聽后十分生氣,在電話里罵我是豬腦子,讓我們坐的士去她住的地方。她住在上海賓館附近,的士司機要了50元車費,比我從長沙到廣州的火車票價都貴,我也不敢討價還價,原本心里還有些期待見女友的興奮也拋到了九霄云外,心情十分低落。
到達女友住處時,已是傍晚時分。吃過晚飯,未來丈母娘便委婉地暗示我:我和她女兒還沒結婚,不方便住在女友的處所,讓我自尋住處。我無奈地離開了女友的住所,背著只裝有幾件換洗衣服的小背包,在上海賓館附近徘徊。夜色下的深圳很美,建筑物上霓虹燈閃爍,空中則飄蕩著歡快的歌聲,紅紅綠綠的燈光,情深洋溢的歌聲,讓我倍感凄涼。
我拿出隨身攜帶的電話本,找尋著每一個可能在深圳的熟人。我看到了表弟的號碼,想起了他應該在寶安上班,便找了部公共電話給表弟打電話。表弟很高興,讓我坐315路車過去,在寶安區(qū)政府站下車,再換乘去靈芝公園的公交。從上海賓館到表弟租住的地方有近三十里,我到達時已經(jīng)是晚上10點多鐘,身心疲憊的我再也提不起一點精神。姑媽在廳里給我打了一個地鋪,和我同住廳里地鋪的還有表弟媳的弟弟。當時深圳的氣溫是30℃,睡在地上覺得十分涼爽,我很快便進入了夢鄉(xiāng),夢中的我衣不遮體地在深圳街頭流浪,醒來時眼角還殘留著淚痕。
第二天,我跟表弟說想回長沙。表弟勸我,既然來了深圳,不如留下來看看,以我的大學學歷加上十年的工作經(jīng)歷,在深圳找個好點的工作應該不難。想起表弟來深圳還沒幾年,就成了家,而且事業(yè)上正風生水起,我便決定暫時留下來。馬上就到五一假期了,我得在五一前把工作落定。我先準備簡歷,簡歷上須填聯(lián)系電話,表弟常出差,我不可能填他的號碼,而自己手上只有一臺長沙的BP機,還是原來單位配的。表弟告訴我可以在深圳換號碼,我便到表弟家附近的電信網(wǎng)點買了個深圳的BP機號碼,至今都記得數(shù)字是1626717。
帶著簡歷,我去了位于羅湖區(qū)寶安北路的深圳市人才大市場,在前臺復印了幾份簡歷,進到擺著百十個招聘信息的大廳。在長沙時,我負責商場管理,便專心尋找相似崗位的招聘信息,可惜沒有一家百貨商場招人,只好隨便找?guī)讉€感覺對得上眼的投了簡歷,也沒抱任何希望。
第三天上午9點,我收到了一家位于表弟家附近的工廠的面試通知,便準備好身份證、畢業(yè)證等資料出了門。招人的工廠在一條巷子里,外面看上去不大,房子也很簡陋。會議室里已經(jīng)站著七八個比我小十多歲的年輕男女。負責招聘的中年人要收走我的身份證和畢業(yè)證,我沒給,只給了他復印件,他也沒有不悅的表情,只是要我們每人先交三百元的工裝押金,等通知上班。我懷疑自己又遇到了騙子,便說身上沒帶錢后匆匆地離開了工廠。事實上,我身上確實只有幾十張用來坐公交的一元零錢。在長沙工作十年,我沒存過錢。身上有多余的錢便寄給了在北京上大學的弟弟,或者是給了在老家的父母。這次來深圳,我錢包里也就200元,坐車花銷后就剩下這點可憐巴巴的零錢。我打算給女友打電話,卻想起了那天她罵我,還有她母親讓我夜里出門的情形,只好作罷。我也想過找表弟借點,但想到我不但在他家白吃白住,而且表弟一個人還要養(yǎng)著一家人,很不容易,也就無法開口。
上午11點,我又接到了香江集團通知面試的短信。我聽說過香江是一家有名的集團公司,便匆忙從寶安坐車趕到了位于人才市場后面的香江集團。時值中午,我餓著肚子等到了下午兩點,下午上班時,前臺文員讓我第一個進去面試,面試的地點是一個會議室。一進門我便被眼前的場景嚇了一跳,只見一張長條的會議桌擺在房子中間,靠門的這一邊就一張椅子,應該是給應試者準備的,另一邊則滿滿坐著八個面試官,他們一個個正襟危坐,不茍言笑地盯著我。我有點緊張,但很快調整了自己的心情,先作了一番簡短的自我介紹,然后坐下來回答著面試官們提出的各種問題。面試官們并沒有當場宣布結果,只是讓我回去等消息。離開會議室,我見到了幾個等待面試的人,他們問了我里面的情況,我如實相告,也告訴他們我心中沒多少把握,他們安慰我說:據(jù)說這次香江要招的人不少,凡來面試的都可能錄取,我頓時心里好過了很多。
接下來便是五一假期。整個假期,我都待在表弟家沒有出去。其間我很想回長沙,但又于心不甘,從小到大我一直是父母的驕傲,我不相信號稱海納百川的深圳,會容不了我這個80年代的大學生。只是那時我已囊中羞澀,心里便沒了底氣,整日愁容滿面。雖說在表弟家吃住不用花錢,但總不能一直在他家住下去,找到工作后就得搬出來,還要添置日常生活用品。當時,我最小的弟弟在東莞長安打工,聽說我來了深圳,知道我身上沒錢,便給我送來了200元錢,這無異于雪中送炭,堅定了我在深圳找工作的信心。
五一假期后,我先后去了天虹、華潤萬家、沃爾瑪?shù)却笮统?,在前臺投了簡歷,都石沉大海。我每天早上出門,到處投遞簡歷。餓了,便在路邊攤上買兩個饅頭和著礦泉水咽下;困了,就跑到上海賓館旁邊的中心公園,在亭子里的石條上休息。深圳的天氣很熱,我身上的襯衫濕了又干,干了又濕,散發(fā)出一股刺鼻的汗酸味。我躺在公園亭子里的石條上,透過亭上的檐子,望著蔚藍天空上飄蕩的白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眼淚奔眶而去。想起自己十幾年寒窗苦讀,大小也是個國家干部編制的人,卻淪落到只能在異土他鄉(xiāng)的公園里憩息,羞愧不已。但我并沒有因此灰心,我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只是還沒遇到屬于自己的機遇而已。我擦干臉龐的淚痕,繼續(xù)在求職路上奔走,直到夜幕降臨才坐車去表弟租住的地方。
或許是天見猶憐,也或許是我十年的工作經(jīng)歷起了作用,5月8日那天上午,我意外地收到了香江集團人力資源部讓我去上班的通知,當時的我比當年大學畢業(yè)到省城國企報到時還要激動,我興奮地把消息告訴姑媽,告訴周邊每一個我認識的人,讓他們分享我的喜悅。我把幾件換洗衣服裝進小背包,向姑媽告辭,踏上了在深圳上班的征途。
我被分到香江辦公家具商場任儲運部副部長,管理著六十多名安裝工、搬運工和貨車司機。我每天8點到單位,晚上11點下班,商場沒有空調,溫度高達40℃,一天下來,就會發(fā)現(xiàn)衣領上有一層白色的鹽霜。晚上回到和十幾個安裝工同住的集體宿舍里,滿屋子汗酸味、腳臭味、煙草味,讓我發(fā)嘔。但我沒有抱怨,更沒有退縮,想起南下深圳的經(jīng)歷就覺得有一份工作是多么幸運的事。
第二年,我和女友結了婚,便搬出了公司宿舍,不久升為商場經(jīng)理助理,坐進了有空調的辦公室,苦日子才算熬了過去。三年后,我在深圳有了自己的房子,后來又有了車子,也擁有了深圳戶籍。回想走過的路,我要感謝當年第一次來深圳的經(jīng)歷,是它時刻提醒著我,生活不易,且行易珍惜。同時也是它讓我明白:這世上沒有邁不過去的坎,只要你有足夠的信心和耐心,就一定能守得云開見日出,前途一片光明。
時值全球疫情期間,年過五旬的我再次失業(yè)。有了19年前那次南下深圳的經(jīng)歷,我沒有抱怨,也沒有悲傷,我相信遲暮之年的我,可以開創(chuàng)另一片天地。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