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收到方繼孝先生之新書《箋墨記緣:我的收藏三十年》,他用軟筆在襯頁上題詞:
書寫這些人和事的時候,時光似在倒流,場景似在回放。
石鐘揚先生清正。
方繼孝 二〇二〇年五月八日
豎寫且有啟首印與名氏印,頓添雅趣;也讓我感到“時光似在倒流”,我們友誼的“場景似在回放”。
我與方君結緣于陳獨秀研究領域。2006年6月,方君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影印出版了《陳獨秀先生遺稿》,收錄陳先生在南京獄中與流落江津時所撰《甲戌隨筆》等文字學著作,這些珍寶皆方君藏品,首次披露,令人神往。我愛不釋手,且想擁有,于是花高價從中間人那里買了一套。
大概是2009年秋我們籌辦紀念陳獨秀誕辰130周年書畫展時,方君知道此事,在電話里大為感慨:“退他,我送你一套!”我說,不必不必,你樣書也不多。他說,我讀過你的《文人陳獨秀》,我們還是同道,需要什么直說。我說,有這話就夠了,夠朋友。
我們果然成了朋友。2009年底,我在南京先鋒書店買到了方君的《舊墨三記》,其間不僅收有民國名流、五四學生領袖,還有吳晗、鄧拓等人的墨跡與往事。關鍵是這些墨跡都是方君的藏品,那些“往事”都是他從墨跡中發(fā)掘出來的。誠如孫郁序云:“收藏家的價值,就是提供了歷史的邊邊角角,一些碎片卻連接著一個整體的歷史”,令我等“聽得見無數(shù)遠去的靈魂的歌哭”,更渴望讀到其一記二記。三記是2007年出版的,那兩記更早,網(wǎng)上一書難求。于是我在電話中試探性地向方君求助,沒想到很快得到贈書。他在《舊墨記》扉頁上有題詞:是書出版后,獲2006年度26種“中國最美書”之列,一年后市面已鮮見該書。敝宅僅存三本,書友常向余索,始終未敢應允,恐知音良友賞臉之時無以奉呈也。書奉鐘揚仁兄存正。弟繼孝。
題詞以軟筆豎書且有啟首與名印,宛若一幅書法作品。方君意猶未盡,于邊上加署:方繼孝二〇一〇年春于北京。
到2012年5月方君已將其舊墨四、五、六記陸續(xù)贈我。2012年10月23日(重陽),他在《舊墨四記》扉頁上補記:“贈書鐘揚兄時尚未謀面,今秋鐘揚兄到京,聚談甚歡有相見恨晚之感,過幾日(我)因會議來南京小聚,補記數(shù)語?!?p>
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影印出版《陳獨秀先生遺稿》,收錄陳先生在南京獄中與流落江津時所撰《甲戌隨筆》等文字學著作。
方繼孝贈予本文作者石鐘揚著作上的題詞
人間緣分甚怪異。我與方君神交幾年沒見面,2012年秋,峰回路轉一周之內(nèi)兩相聚。
當年10月中旬,我偕友到北京查詢資料,10月16日方君邀我們到酒莊小酌,酒后去他府上參觀“雙序齋”:他偶從廢紙堆中意外獲得茅盾手書《鼓吹集》序兩頁、巴金手書《新生》序一頁,因而將其書房命名為“雙序齋”,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彌松頤先生為之題額。我笑他攀附“三希堂”,他忙說豈敢豈敢?!半p序齋”像個袖珍美術館,墻上柜內(nèi)或掛有聞一多的油畫、或呈有林徽因手制的瓦當……琳瑯滿目,任你欣賞,他一臉燦爛在旁偶作解說。
更引人入勝的是與書房相鄰的藏寶室,面積比書房小,僅十多平方米,一張單人床與一張長條書桌依東西墻,似故意用他們的簡陋來烘托那挺拔在西北墻拐的百寶箱,這是一個近兩米高一米見方銀灰色的保險柜。沒有傳說那么神秘,他沒念叨“芝麻芝麻”就打開了。方君收藏主打項目為近現(xiàn)代名人文稿、手札。這保險柜里存1萬多件名人手跡,我最感興趣的當然是陳獨秀手跡。方君一件件從柜中拿出,供我賞嘆。
“這是《甲戌隨筆》,68個筒子頁,每頁約500字,共約6萬字,是陳先生現(xiàn)存最完整的文稿。甲戌即民國二十三年也就是1934年,這年他入南京獄已兩年?!狈骄归_《甲戌隨筆》解說著。我的朋友在旁驚嘆:“在牢房寫的書,這小字真好,”方君接著說:“那年他被判八年徒刑,塵埃落地,心手雙暢,才洋洋灑灑寫出近6萬余言的大作?!薄吧秲?nèi)容?”朋友情不自禁地問,方君從容作答:“說是隨筆,實以訓詁之法考證《百家姓》之外的稀見姓氏,不少為少數(shù)民族的,是他《小學識字教本》之外的一部重要的學術著作?!薄霸诶畏孔鰧W術?”朋友驚訝。“是呀,他一門心思以監(jiān)獄為實驗室啊。”方君的解釋引來朋友深深的感慨:“奇才,鬼才!”我們在且驚且嘆中拜讀了獨秀先生不少手跡。
2013年,安徽大學舉辦了“鐘情獨秀,石鐘揚教授及師友書畫聯(lián)展”,作為我即將退休的告別儀式。方兄甚為給力,貢獻兩件作品,一為他的印譜,一為轉贈一幅上海作家王小鷹之山水圖?;胤胖R頭承載著方兄之深情厚誼,足見方兄乃性情中人,仗義,可交,令我感動、惜緣。
近代著名政治家、思想家譚嗣同信札
近代國學大師王國維信札
《箋墨記緣》講了方君收藏30年中的25個故事,見證了“1980年以來中國私人收藏市場的交易真相與成長”,其大體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由零擔而地攤(店鋪)而拍賣。零擔時貨源主要是流落在廢品收購站或垃圾處理場遺存,小商小販窺得商機,先覺的收藏家靠人脈與信息就能買到真貨;地攤(店鋪)最典型是北京的各類收藏市場,已有了“書估”(書商),要獲得藏品則靠眼力與運氣;拍賣水深,想得手,除資本外可能還要別的什么。方君是上世紀80年代第一批踏入收藏界的先覺者之一,其有錦心有慧眼,夠朋友又善交朋友,故時有意外收獲,于是有“買櫝還珠”、在“尿素”袋里覓得“雙序”、在書估腳下巧取錢穆手跡等傳奇故事。
中國收藏界有人為稻潥謀、有人為投資增值、有人純?yōu)榍逋?,皆屬收藏市場之正常行為。相對而言,我更欣賞以至敬佩方繼孝不斷將自己訓練成學者化的收藏家。誠如陳子善所言:“(方兄)他們懂得這些歷盡滄海桑田,巨劫奇變得以幸存的文人墨寶是天下公器,不敢私秘,提供出來是為了引起學界文壇的關注。某位文化名人的評價因此而改變,某段文學史或?qū)W術史的表述因此而重寫,都是完全可能的?!保ā稄摹此殄\零箋〉說起》)。
是的,整理出版了《陳獨秀先生遺稿》,讓陳獨秀作為文化領袖尤其是“學養(yǎng)深厚的語言文字學家”的形象再現(xiàn)人間;整理出版末代皇帝溥儀親筆批注的《我的前半生》,一舉澄清了此書著作權之公案;解讀陳夢家書信中的往事,讓人們對集詩歌、古文字學、文物鑒賞于一身的陳夢家刮目相看;《撂地兒:40位天橋老藝人的沉浮命運》《舊墨記:世紀學人的墨跡與往事》系列……修復或改寫了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的若干章節(jié),“歷史的靈光與碎片,照亮了一個個認知的盲區(qū),像似請來無數(shù)老人,談著昔年之影,不禁生出種種幽情”(孫都《關于〈舊墨四記〉》)。難怪陳子善有慨于“當今學術界與收藏界的溝通很不夠”“試問,搞歷史的能不重視考古挖掘嗎?”
近代著名作家、詩人、翻譯家蘇曼殊明信片
著名畫家、散文家豐子愷信札
著名京劇藝術大師梅蘭芳信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