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軍
那是1969年的冬天,我們?nèi)覐暮颖笔埣铱谑械囊惶庈姞I,遷回湖南省洞口縣花橋公社桃花大隊。只不過,我的家鄉(xiāng)現(xiàn)在己改名為醪田鎮(zhèn)新平村,下平口生產(chǎn)隊改為下平口組。不變的是平口院子,過去如此,現(xiàn)在依然如此。平口院子四周環(huán)山,一條小溪村頭穿過,對面是云峰坳,一座低矮的小山包,上面盡是雜樹和嶙峋巖石,村兩邊的秀母沖和椅子山倒是郁郁蔥蔥,充滿神奇和誘惑。村后面的姥背地,是一片亂石崗。偶爾有小動物出沒,偷叼院子的小雞小鴨。
我剛到平口院子的時候,第一感覺是寒冷。我被父親用皮大衣包裹在懷里,一雙手腫成胡蘿卜,臉蛋凍得通紅。第二感覺是孤獨。母親在花橋中學(xué)工作,帶我姐姐在那里上學(xué),只有我和父親在家里,但父親回鄉(xiāng)當了農(nóng)民,沒時間看管我,只好把我送到院子一所小學(xué)里。
平口院子的一些習俗,很是獨特,讓我難以忘懷?;貋砗蟮牡谝粋€春節(jié)是在舅舅家過的,我們歡天喜地給九十多歲的外婆拜年,然后圍繞在桌旁。令我迷糊不解的是:桌上擺放的雞、肉、油豆腐、各類蔬菜中間,有一盤熱氣騰騰的木魚。盡管心里犯滴咕,卻斷斷不敢問父母和其他大人。再一次過年,我發(fā)現(xiàn)舅舅家的八仙桌上擺放了飄散著誘人的油清香的真魚,讓我們一群小巴戲口水流得好長!開飯后,父親提起筷子去夾魚,舅媽勸阻道:水賤得很(水很冷),姑爺莫下水!父親答道:我火氣旺,沒事!于是乎帶領(lǐng)我們?nèi)掖笮?,在舅媽瞠目結(jié)舌之下,把一條魚吃得精光。
過年對農(nóng)家而言,隆重而神圣。舅媽是很講究儀式感的,家里沒錢買魚,也要弄個木魚擺得端端正正,后一年買上了魚,計劃從正月初一擺到正月十五,可沒想到被父親攪了局,令人啼笑皆非。想起來有點荒誕不經(jīng),可的確是那個年代發(fā)生的事。
還有件事情,定格在我的腦海中。有天晚上,我家的門被拍得山響,父親開開門,我看到老金舅舅和狗牯子舅舅走進屋,齊齊嶄嶄跪在父親身前,姑爺,快救命!原來是他們另一個親兄弟德拐子舅舅,到我們隆回老家一座煤礦,買了一擔煤,又偷了一擔煤,結(jié)果被抓了現(xiàn)場,打得死去活來。父親二話沒說,連夜趕往煤礦,終于把德拐子舅舅解救了回來。那個時候,我的父老鄉(xiāng)親,真的窮怕了,窮瘋了!
后來我離開家鄉(xiāng),到山門工作,但我堅持每個星期回家陪伴母親。有次我攜妻帶子返回山門,在公路旁等候,誰知那班車滿滿一車乘客,在簡陋的??奎c無法停下,一路煙塵而去……
慢慢地,我回家鄉(xiāng)的次數(shù)少了。家鄉(xiāng)這個字眼,變得那么親切,又那么生疏,那么近在咫尺,卻又相隔遙遠。后來縣委部署的“親鄰返鄉(xiāng)扶志扶智”行動,讓我的內(nèi)心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終于在一個假日里,我踏上返回家鄉(xiāng)的路途。
公路沿線一座座獨體別墅和一片片港式小洋樓,宛如一幅幅風格迴異的圖畫,成為一道獨特的風景。這是我的家鄉(xiāng)嗎?這已經(jīng)不是我原來熟悉的家鄉(xiāng)了。
我走進一座三層小洋樓,房子主人叫張華響,我一直稱呼他響哥哥?,F(xiàn)在的響哥哥,己經(jīng)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嫂子腿受過傷,行走不太方便。他們對我的到來,喜出望外。我陪兩個老人聊了很久,聊著聊著,我們的眼角都變得潮濕。
告辭出來,我直奔院子前頭的兩口池塘,旁邊有一座紅磚青磚土磚混合結(jié)構(gòu)的建筑,那是我們家的老房子。不過,現(xiàn)在已轉(zhuǎn)賣給表弟巖山了。在老房子前,我佇立良久,想起父親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的艱難時日,想起讀書時和同學(xué)打架被老師打手掌心的滋味,想起平口院子的時代變遷,翻天覆地。正想著心事,聽到有人喊我:這不是軍胡子嗎?舉目一看,原來是雪梅嫂子,她在水塘的另一頭朝我張望,揮手示意。
我走進她家那四扇三間的平房,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雪梅嫂子已年過七旬,一頭花白的頭發(fā)梳理得齊齊整整,很是精神。她從小就喊我軍胡子,小時候不明白,她告訴我,你是男子漢,長大了要長胡子的。雪梅嫂子的丈夫,我們的華立哥哥,在花橋中學(xué)當老師,可惜中年病逝,雪梅嫂子艱難地挑起生活的大梁,把兩個孩子拉扯成人?,F(xiàn)在,子承父業(yè),是我們平口院子里典型的書香人家。嫂子緊緊拉著我的手,連連說,盼了好久呢,終于見到你軍胡子啦!你幫侄兒侄女做了那么多好事,嫂子不曉得怎么感謝你才好!我忙擺了擺手,其實,我也沒做什么事,侄兒的小孩和侄女的小孩,都是憑著自己的努力和聰明才智考上的,我只是做了一些引導(dǎo)工作,但雪梅嫂子總是把我記掛在心上,念念不忘。她對我說,那些小輩們,都把你當作典范和榜樣。我告訴她,我們新平村有更好的更多的榜樣,比我更有代表性。這就是我的父老鄉(xiāng)親,純樸而厚道。
中午在映龍家里吃飯,他說了這么一席話:叔叔還記得么?從小你帶我們一起打野仗、摸泥鰍、釣鯽魚,給我們講故事唱軍歌,從小你就是我們的領(lǐng)頭人,今天好不容易回到老家,八臺轎子都抬不回呢!我當侄子的做一餐家常飯,雞是自已喂的,魚是塘里養(yǎng)的,米酒自家烤的,什么都是自家的,叔叔你說,這能推脫么?
這餐飯吃得熱鬧無比,聽說我回來了,華財哥哥,華連哥哥等兄長們趕來了,六嫂子還包了一大袋雞蛋,華南嫂子送了一只土雞。更巧的是,我的侄兒建文竟然從貴陽也趕回了家里,他爽朗的笑聲匯成濃濃的鄉(xiāng)情,在屋里激蕩回響。于是,我端起滿滿的一碗米酒,恭恭敬敬向父老鄉(xiāng)親們致謝。
這就是我的家鄉(xiāng),新平村——平口院子,一個永遠牽扯著我的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