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菊秀
夏天的空氣干燥得擰不出一滴水來。對于水的渴望讓我想起了老家的老井。
小時候,跟著干農(nóng)活回來的父親,蹲在水井前,父親教我用木勺左右晃開水面,然后舀起半瓢,咕咚咕咚喝起來。那從喉嚨沁入心間的清甜,每當憶起,都會有種幸福得渾身發(fā)顫的感覺。
父親是個讀過書的人,他不僅能滾瓜爛熟地背出族譜和字牌,還會講故事。他給我講后龍山的故事,老井就在祠堂后面的后龍山下,由一棵有疤節(jié)的大松樹蔭蔽著。山上都是高大蒼虬的老松樹,是村里的古樹,庇佑著村子,它的神圣讓我敬畏。村里的男人淘井時,我曾經(jīng)看見過井底汩汩流淌的泉眼,當時就覺得這是神水了!不然怎么千年萬年不斷絕?非要從后龍山的底部流入?味道還這么清冽甘甜!這一切震撼著我幼小的心靈,直到今天,面對老井,我依然滿懷虔敬。這是滋育了家鄉(xiāng)和我的童年的老井呀!
父親的祖上家境優(yōu)越,爺爺在世時,父親是個少爺,讀過私塾,會打算盤,寫得一手毛筆字,也曾教會了我撥算加減乘除,還教我寫對聯(lián)貼在廚房門上。
父母干活回來,我總是會去挑一擔新鮮的井水,他們也總是先舀一瓢水喝,然后輪流舀水沖洗雙腿。老井的水洗去了父親母親腿上的污泥,也洗去了全家人一天的疲累。之后,廚房屋頂?shù)臒焽枥锉銜俺隹|縷炊煙,裊裊亭亭地升騰,擴散,消失在晴朗的云層里。此時,我會端坐在門檻上,看著炊煙,聽父親邊拉二胡邊唱,直到姐姐喊:“吃飯啦——”
這種有老井相伴的日子,在我九歲時結束了。我和姐妹們跟著母親吃了商品糧,一家人聚合到街上外公的家里居住。從此,父親的人生便徘徊于老井和老井之外。
父親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一個內(nèi)斂儒雅的讀書人,做了好多小買賣,嘗試了多種手藝活,都沒能成大氣候。不像母親從小就跟著外公學會了修鐘表,后又學會鑲牙。因此,離開了老井的日子,于父親是痛苦的,家里的用度靠母親和哥哥姐姐的鐘表修理業(yè)開支,還算寬裕。母親掌管著家里的經(jīng)濟權,但父親賺的錢她不管。因此,母親多有怨詞,父親只是沉默,隱忍。很長一段時間,父親選擇了半農(nóng)半手藝的生活,農(nóng)忙時回老家種田,與老井相伴;農(nóng)閑時回街上打鐵皮箱焊燈籠,和家人一起生活。
在離開老井十多年后,哥哥又賣掉鎮(zhèn)上的房子,到縣城安家。父親越發(fā)感到委屈,鬧過幾次收拾行李回老家住的風波。每次都是我們姐妹去接他,不幾天的功夫,就見他瘦得眼窩凹陷,臉皮皺黃,我們知道,這是餓的。老井依舊,可父親老了,故鄉(xiāng)也荒涼得只剩下一圍空屋。
父親走了,安葬在后龍山隔壁的山上。這山,這墓地,是父親生前為自己選好的?!拔嵝陌蔡幖垂枢l(xiāng)”,其實只有故鄉(xiāng)才能安下父親的靈魂,這兒才是父親永久的歸宿。
每年的清明,我們兄弟姐妹帶著孩子們?nèi)ゼ腊莞赣H,路過老井,喝幾口老井的水,感覺故鄉(xiāng)還在。
有老井的地方,有父親,有父親的地方,是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