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1959年,我上小學五年級。大饑荒已逼近?!凹w食堂”飯桌上的木桶,由盛干飯變?yōu)槭⒅?、盛番薯,最后,一無所盛。小孩放了學,得隨大人到別村去“借糧”。這時各村都已吃光,哪有糧可借?干部就挨家挨戶搜查。搜光了,就一起挨餓。大家把所有能下肚的,舉凡蕉樹頭、羊角扭、土茯苓、稗禾、小球藻,都吃了,河上漂浮的死貓也不放過。
我家倒較為幸運。在所住的小鎮(zhèn)幾里外,我家還有一間老屋。不知是干部見那三寸厚的坤甸木門板加上大拉櫳,砸不開而放過了它;還是看在宗親分兒上,手下留情,反正屋里廳堂牌位兩旁的八大缸陳年谷子,居然沒被搜去。這些谷子,是我家10年前種地時打下,以應付荒年的。
于是,每隔十天半月,我就隨母親回村舂米。怕驚動村人,都揀沒月光的下半夜,高一腳低一腳地踩著田埂回去。
舂米前,先要推磨,把殼去掉。我個子太小,夠不上磨盤,就由母親推。母親推得很輕,然后用簸箕篩去殼子,糙米則放到碓子下的石坎。舂米的差使,歷史性地落在我身上。我站在碓尾,拿一根斜放的扁擔做扶手,兩腳交替地用力踏下,使碓升起,落下,往復無數(shù)次。母親蹲在碓坎旁,用右手專心翻動坎內(nèi)的糙米,在碓頭落下前,迅捷地把米撥到中心。這里頭大有講究,那時家家斷炊,哪里有人動碓呢?碓頭是鐵做的,落到花崗石鑿成的碓坎中,一下一聲巨響,在靜夜驚心動魄。母親這樣撥米,為的是使碓頭撞到的是米而不是石,從而發(fā)出低鈍的“噗噗”聲。
舂米這活計,又累又枯燥。蹬碓蹬了不一會兒,我就嚷嚷蹬不動了,要走。母親生性嚴厲,又身負供應10口之家米飯的艱巨使命,哪管我的苦處?一味地連罵帶催,要我舂完一坎再歇,我哭鼻子也白搭。
半夜摸回去的次數(shù)愈多,我對這活計愈討厭。但是不去不行,姐姐在外地上學,下面的弟妹太小,只我一個頂用。終于,有一晚我蹬著蹬著,發(fā)了脾氣。母親說天快亮了,非要趕緊舂好,好在村人出門澆菜園之前把米挑回鎮(zhèn)上去,不許我偷懶。忽然,我心生一個歹毒的計謀:把母親的手砸那么一下,她就不得不停下了。于是我驟然加快蹬碓的頻率,母親一下子適應不來,有一下她來不及縮手,“砰!”鐵碓頭重重落到她的小指尖,她“哎喲”輕叫。我如夢初醒,跑過去提起母親的手,只見指頭扁了,指甲裂了,一片血肉模糊。這是鉆心的疼!我駭?shù)么罂?,母親用另一只手按住傷口,臉色蒼白,滿眼是淚,卻說“不要緊”,叫我到神龕的香爐里取一撮香灰來,撒在傷處。她哪想到,是兒子故意的!更不知道,我痛哭是出于無限的懊悔。以后好些天,母親捂著指頭呻吟,我抱頭躲在蚊帳里,恨死了自己,卻沒有勇氣認錯。母親沒法到村里去,米舂不出來,全家天天吃清水煮豆角葉子。
50多年過去,我一直向家里的人隱瞞這樁罪惡。母親的小拇指一直無法復原,扁扁的,指甲變了形。前幾年還鄉(xiāng),在老屋仍見到那碓子,老舊的木身,碓頭長了銹。我走到碓尾,輕輕蹬了一下,“砰”的一響,從歲月深處緩緩飄來,帶著游子最深沉的悔恨,那是,那是母親的手指滴血的嗒嗒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