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詩人,我永遠(yuǎn)感激我童年和少年的夏天都在南方的農(nóng)村度過。
我記得那一刻一我騎在水田中央的色水牛上,那是1983年或者1985年的某個夏天,我的小腿感覺到牛腹的溫?zé)?,被陽光曬得干硬的黑毛刺著我的腳踝,而我的腳板底,隱約能享受到牛蹄翻犁的泥巴中冉冉升起的涼氣。
我在做夢,夢見巨大的玫瑰在天空中像萬花筒一樣一朵接一朵無窮盡地開放。那一年我在村里某個知識青年借給我的一本殘破的《世界電影》中,讀到了《玫瑰的名字》,或者《去年在馬里昂巴德》的介紹……我8歲或者10歲,心愿是做一個中世紀(jì)的細(xì)密畫畫家。
當(dāng)水牛在荔枝樹下棲息,我跳進(jìn)水田邊的池塘,撞到許多赤裸的身軀,男孩們毫不遮掩自己尚未發(fā)育的陰莖,教它們唱歌。我閉著眼睛在水中亂蹬,銀色的光、氣泡在深水中蜂擁著,捉住我的手腳,旋即放開……
是的,十歲那一年的夏天,我終于學(xué)會了游泳。事實(shí)上這也許根本算不上游泳,我的記憶多少把那一段時光給美化了,后來聽朋友們說,那時我只是讓年齡比我大的伙伴們圍著,在小池塘最淺水的一個角落載浮載沉而已。
但是,我畢竟感受到了水的快樂,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就算拼命用雙手雙腳打著水,我也不能跟得上其他人的身影的時候,我就索性潛了下去。
我把雙腳往下一蹬,清涼的塘泥稀稀軟軟的滑過我的腳丫,我就像一枚廢棄了的人造衛(wèi)星,在水面和池底之間緩緩的旋轉(zhuǎn)著下沉。我彷佛聽到了水的笑聲….不,那是我的笑聲……我的氣泡破裂的聲音,一條滑溜溜的魚兒游過我的胳肢窩,它的嘴唇輕輕的咬著我的臉頰,我看見自己在黑暗中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噗嗤一聲,大量的氣泡蜂擁上水面。我在水中一陣慌亂,猛地睜開雙眼,池水很清,我看見我的同伴們在前方隱隱約約擺動著的腳、他們的光屁股。突然一陣水花和氣泡模糊了他們的影像,好像很久,我的耳邊才傳來咚的一聲巨響....后淶我才知道,那是水在喊痛的聲音,是童年在喊痛的聲音。
少年過去的那個夏天,1988年還是1990年,我讀到了日本詩人清水哲男的《少年》:
“讓人面對火。把我?guī)нM(jìn)酒。逼我坐在花前、坐在永遠(yuǎn)年輕的時間前面。
我十二歲。戴著紅眼鏡。已經(jīng)無法相見的年輕的雙親安睡在鋪滿小碟的屋里。我為著什么希望而工作?潮濕的流星。人要過了十二歲真無可救藥。牙齒間的風(fēng)暴。水的外套。我切割時間如淚水。呵,精神,相信行走著的姿式最丑陋的精神。我脫下外套一甩,拓開婆娑流影的退路.……”
日本現(xiàn)代詩不像俳句,沒有標(biāo)示季節(jié)的“季語”,我卻能感到那一本《黃金幻想:日本現(xiàn)代散文詩選》里所寫的少年的季節(jié)都是夏天。詩集里最耀眼的一個詩人大岡信在1977年寫道:“一個夏天就這樣被埋葬”一四十年后,他去世的時候,我也用這個題目寫他的、少年的悼詩:
今天就是另一天
我卻不是另一個人。
不是那個水紅色寬沿帽遮臉
走過巨大墳冢之間的少年
也不是被閃電擊落的蜻蜓
不是潛入深水中為喪子哭泣的母魚
中微子的激流每秒數(shù)萬億地
錘煉我的肌肉使它保持美味。
除了生活,我們渴望另一種地獄
.....個夏天就這樣被埋葬
我們在一枝箭的盡頭行善。
讓她帶給你所有愛之中最銳利的一種:死。
不過在電影里,除了宮崎駿動畫里、是枝裕和的輕喜劇里,夏天的不斷綿延擁有童年與少年的檸檬味道,很多電影的夏天都是像詩一樣殘酷的。我曾經(jīng)在二十多年前個國慶節(jié)的晚上,重看《陽光燦爛的日子》。剛剛告別少年時代成為青年的我,突然加深了對馬小軍的孤獨(dú)、失敗感的體會,在狂亂的夏日,茫然的自由卻令人不知所措,讓我們成為一個游蕩于空宅、房頂、愛與暴力,最后在空無中沉落的幽靈。
夏天就是如此恍惚,我們在對回憶的質(zhì)疑中一切都褪色、失去,屈辱與痛苦都化作了一場嬉笑,化作了——流年的泡沫。
還有什么回憶可言呢……
“那一年的陽光異常燦爛,讓我覺得眼前發(fā)黑?!瘪R小軍那句獨(dú)白永遠(yuǎn)烙印在我心里,孤獨(dú)、天真的人是注定要失敗的,但是又有誰能說自己是勝利的呢?
另一部我視為最偉大的華語片,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與《陽光燦爛的日子》有異曲同工的夏日激情。兩部片分屬兩岸最壓抑的年代,青春卻不可抑止地仰首沖向絕境,血性被政治風(fēng)云沖淡,最后是夏天永不結(jié)束的漫長的惆悵。
又很多年后,我從青年走進(jìn)中年,看到了一部屬于憤怒中年回顧昨日的《盛夏》,里面都是些無法等待的人,在那個俄羅斯永不終結(jié)的夏天。導(dǎo)演基里爾謝列布連尼科夫把更多筆墨放在一代人的覺醒,覺醒后的糾結(jié)、悲哀和對自由義無反顧的擁抱中,這些最人性的閃爍星光遠(yuǎn)勝于宏大敘事。電影里一再回放的那個夏天海濱,俄羅斯早期朋克搖滾明星麥克與韓裔俄羅斯詩人歌手維克多.崔第一次會面,貧窮而快樂的眾人連泳褲都沒有,在篝火旁脫光了衣服沖進(jìn)冰冷的列寧格勒之海,才華是他們的全部所有。
也許是我早已老過維克多.崔死去的年紀(jì)(1990年,28歲),甚至也老過麥克死去的年紀(jì)(1991年,36歲而已)?;乜此麄兊娜紵龝r光,我更多的是欽佩而不是惋惜。
“多么寂靜的夜晚
鄰居們聽到馬蹄聲從四面八方趕來
夜晚游蕩之人,打擾了他們的安眠
那些無法等待的人們,踏上了遠(yuǎn)去的路”
——《晚安(CnokoiHagHO4b)》
像是一語成讖的啟示錄,也像是美麗的福音書,這是維克多崔獻(xiàn)給那個夏天無數(shù)個夏天的挽歌的一部分,它們永不終結(jié),就如自由本身,只要我們一度擁抱過便注定不能容忍其失去。
十六歲的時候,
他學(xué)習(xí)成為一個朋克
像倫敦或者列寧格勒的某人
他不知道朋克是天然生成
咬石頭時嗑落的地水晶。
二十六歲的時候,
他突然從pogo的人群中抽身
像一個厭倦了錯軌列車的扳道工
他不知道錯軌是上帝的需要
站在舞臺上他突然想起了冥王星。
這就是我的夏天之歌,你說的夏天是什么意思?肯定與我的不同,因?yàn)橄奶斓谋举|(zhì),就是變動不居。My heart?is broke/But?I have?some?glue——Nirvana曾經(jīng)這樣唱道,如今我們也可以說“盛夏冰冷,但我有暖氣”,我們?nèi)绱藨蛑o地回憶起那年夏天痛快淋漓的炎熱,然后一起痛哭吧,搖擺吧,回不去了。
廖偉棠
詩人、作家、攝影家,現(xiàn)任教于臺北藝術(shù)大學(xué),2020年新作《異托邦指南/詩與歌卷:暴雨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