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彬
沈周(1427—1509年),字啟南,號石田,更號為白石翁,江蘇蘇州人,明四家之首、吳門畫派奠基人。沈周終生隱逸,不應科舉、不入仕途,被稱為“吳中第一高士”“神仙中人”。他自身在詩文書畫等方面造詣極高,亦是吳中有名的收藏鑒賞家,世稱“博雅”。繪畫在沈周所處的社會占據著重要的位置,而當時繪畫亦是“文人社會世界的關鍵性建構支柱”。沈周對于人際交往秉持著“唯才是論”的極大包容,他一生才名遠揚、交際甚廣,所往來之人朝野遍布,這在歷代隱逸文人中都是罕見的。吳門繪畫得以不斷發(fā)展壯大、走向極盛,沈周可謂是明代前、中期吳門繪畫圈的核心人物,其核心圈可以簡單明了地劃分為:專業(yè)圈、藏家圈和親人圈三個部分。
專業(yè)圈,也即亦師亦友、繪畫同道,既包括吳門四家其他三家文徵明、唐寅、仇英;也包括如陳寬、杜瓊、徐有楨、劉鈺、李應禎等師長輩。他們博雅多才、愛好文藝、注重品味,在文化風尚、藝術趣味、性情修養(yǎng)等方面都盡顯文人風雅,吳門在其共同努力下逐漸發(fā)展成了明代一個地域性極強、影響力極大的地域性繪畫體系。而沈周可以說是帶動明代吳門繪畫承前啟后的關鍵人物,他上承前輩遺風,是前代各家各派繪畫之集大成者;下啟吳門繪畫新氣象,是串聯起吳門專業(yè)圈的重要核心人物。當時,沈周所處的這個專業(yè)圈常常以藝會友,他們在一起或以詩文書畫作為文會上酬酢唱和的互動,或作為雅集上協力合作的紀念,或作為祈福祝禱的寓意,或作為慶祝喜事的賀禮,或作為送別踐行的贈答,或作為悼亡痛懷的致哀。詩文書畫在專業(yè)圈文人之間成為聯絡彼此友誼、交流文采風流的重要途徑,這種以作品為交際手段的風尚造就了明代藝壇一大盛景。沈氏家族幾代在吳門影響頗深,沈周自幼便能接觸許多吳門前輩、名流雅士,他們在文藝情趣、審美品位、士人精神等方面都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沈周。陳寬和杜瓊是沈家世交,也是沈周學習詩文繪畫的老師,二者都屬純正的元人畫風,因此早期沈周筆下自然也是深厚的元人韻度。陳寬精通詩文、尤擅唐律,是元四家的繼承者,在文學造詣與繪畫風格上都可謂是沈周的啟蒙之師。沈周曾以王蒙筆法繪制《廬山高圖》(圖1)祝賀陳寬的七十大壽,以廬山之崇高偉岸比喻老師之品格,表達其敬仰感戴之情。杜瓊是當時畫壇名流、畫功頗深,他是最早開始教授沈周摹寫古畫的老師,這對于沈周逐步確立藝術風格具有重大意義,他在品格修養(yǎng)和性情意趣方面亦被沈周奉為典范。劉鈺隨性瀟灑的性格平衡著沈周一貫沉著平和之風,筆下也多了幾分抒寫性情的爛漫之象,他們既為師生、又是忘年之交,交往甚密。徐有楨是對沈周影響極大的學問之師,同樣也是吳門畫派形成過程中至關重要的人物。沈周自幼便能在如此碩儒名士的師長輩引導影響下成長,文藝修養(yǎng)自然全面發(fā)展,尤其在詩文與繪畫上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而后其藝術終登上時代高峰,卓然成為一代開山。吳門畫派可稱之為中國繪畫史中影響深廣的畫派之一,除了沈周的開創(chuàng)之功更有賴于其同道諸人的不懈努力。沈周出生文人世家,自身文名、畫名皆高,地位自然不言而喻,其繪畫在當時吳門占據一大主流,許多文人、畫家都爭相效法、追隨其后,甚至以之為師。他也從不吝嗇交流與指點,據文徵明記載他“喜獎掖后進,寸才片善,茍有以當其意,必為延譽于人,不藏也”。明四家中文徵明是其嫡傳弟子,唐寅、仇英亦深受其影響,乃至張復、項承恩、孫艾、盛時泰、陸文、祝枝山、謝時臣、陳天定等都實屬沈周傳派,只是性情與境遇分別造就了后來文秀溫潤、直率恣意的不同風格傾向。吳門在元代時期本就是一大繪畫中心,而沈周的時代正值浙派極盛時期,以他為領頭羊的一眾吳門同道卻傳承自元畫傳統(tǒng)而來的深厚文人畫精神,不斷壯大吳門聲勢。正所謂月盈則虧、水滿則溢,吳門畫派最終勢必扭轉畫壇時局,取代浙派而被視為正宗,直接占據明代畫壇主流,故此沈周之開創(chuàng)功勞可謂重大。
圖1 沈周《廬山高圖》193.8cm×98.1cm 紙本設色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藏家圈,也即當時對于沈周的追崇者,他們以獲得沈周筆墨為榮耀,這個圈子中書畫作品的交流、贈予、分享與酬答等互動其實是很大程度上決定明代吳門真正繁榮的內在原因。首先,沈周與這些慕名者、從學者、求畫者之間的詩文書畫交流、鑒賞是其社群內聚、廣結善緣的直接途徑,答人求畫亦是其聯絡友人情誼、維系人際交往與運作社會圈子的重要方式。而沈周自己作為求畫對象,逐步積累起了自身名望,于是,他作品本身的價值得以不斷提升,以之為代表的吳門繪畫得以發(fā)揚。早年,沈周與藏家圈中夏昶、陳鑒,連同前文所述陳寬、杜瓊、劉鈺、徐有貞等師長輩,通過相互借閱、求題作跋、鑒定修復等形式得以互相欣賞各自所藏的歷代名家之作,這都為沈周畫藝提供了最好的范本資源。據記載,沈家祖輩收藏的珍貴古人名作極其豐富,如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許道寧的《關山密雪圖》、王蒙的《太白山圖》《聽雨樓圖卷》等。另外,沈周與藏家圈往來密切,一生觀賞過的名作不計其數,他曾于李應禎處觀賞趙孟頫的《重江疊嶂圖》、于吳寬處觀賞并臨摹許道寧的《秋山晴靄圖》、于姚綬處觀賞米元暉的《云山圖》并為之題跋、于劉鈺處觀賞高克明的《溪山雪意卷》并接手收藏等。因此,沈周在那個沒有藝術博物館、沒有畫冊流傳的閉塞年代不斷拓展其美術視野,廣師諸法、兼收各派,無怪明人《嫩真草堂集》中稱其:“蓋能集諸家之大成,而兼撮其勝?!绷硗猓蛑芡瑫r代、同鄉(xiāng)的藏家圈有吳寬、史鑒、李應禎、陳璚、朱存理、袁泰、楊循吉、黃云、王觀、魏昌、沈汝融等;以及周邊其他地區(qū)的鑒藏家有嘉興周鼎、姚綬,無錫華珵,宜興吳大本等。在當時,賞玩書畫被視作怡情養(yǎng)性的一大樂事,文人求畫的風氣也是社會交往中流行的風雅文化活動。沈周的寬厚性格與好客習慣總是對于他人所求積極回應,求畫之人或寄詩相求或當面懇求,將其作品作為珍賞家傳的藏品、作為供人賞玩的贈禮,亦作為單純對于名作臨本的渴求。例如:《魏園雅集圖》(圖2)延續(xù)董巨之風,描繪了沈周與周鼎、李應禎、陳述、劉鈺、祝顥等友人在魏昌園中雅集的盛事,以作為文人集會紀念的應酬之畫;《贈華尚古山水畫卷》(圖3)是沈周滿懷崇敬景仰之意,歌頌友人華珵的高尚品格、浩然心胸與超逸性情。此藏家圈中不乏山中高士,亦有朝中名士,無論在野、在朝卻都以求得沈周詩畫作為榮耀,沈周在當時所引領起的社會風尚不言自明,他可謂是當時眾星捧月般的“書畫明星”。他也曾自言:“天地一癡仙,寫畫題詩不換錢。畫債詩逋忙到老,堪憐。白作人情白結緣?!庇纱?,一派素性灑脫、倜儻不羈的文人寫照躍然紙上。傳統(tǒng)中應酬交友的互動方式以詩文書畫作為媒介,這種極具文人性的社交形式增添了吳門地區(qū)豐富的人文內涵,帶起了高情遠致、和風雅性的時代風貌。而從另一層面而言,沈周的成就其實也是吳門地區(qū)本身的人文、環(huán)境、風氣等多方條件下匯聚而成的時代產物;吳門繪畫得以繁盛發(fā)展是基于沈周這一核心聚變所分裂出的奇觀。
圖2 沈周《魏園雅集圖》145.5cm×47.5cm 紙本設色遼寧省博物館藏
圖3 沈周《贈華尚古詩畫卷》(局部) 59.4cm×1521.8cm 紙本設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親人圈,主要指沈周親族:曾祖父沈良琛(號蘭坡),祖父沈澄(字孟淵),父親沈恒(字恒吉),叔叔沈貞(字貞吉)及沈周兒子沈云鴻。沈周的社會圈子極大程度上是透過親人家族上下相承的人脈關系網而建立的,曾祖輩、祖輩、父輩以及沈周四代雄厚的社會人脈網絡交織起來構成了吳門地區(qū)一個龐大的交際文化圈。這個圈子直接塑造了沈周的繪畫面貌,也是孕育沈周成為吳門畫派領袖的溫床。沈周的曾祖沈良琛精通書畫鑒賞,也正是從他而起,沈氏與繪畫結下了不解之緣。祖父沈澄工詩善畫,亦精于鑒賞收藏,與當時文界、畫界交流甚多,為沈周的藝術發(fā)展鋪下了道路。父親沈恒與叔叔沈貞的繪畫在《明畫錄》中被“列為神品”,二人穎悟過人、稟賦超然,繪畫成就在祖父輩之上又更進益,共同為沈周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家學淵源。兒子沈云鴻特好收藏古書字畫,長于考訂,23歲前后便獨自操持家業(yè),于是沈周便得以不問家事、專心文藝,其晚年藝術成就一定程度上也是依傍于兒子在家庭生活中的支撐,只是沈云鴻先于父親而早逝,造成晚年沈周受到極大的打擊。沈氏一門作為文人書香之家,文化積淀深厚,極其注重文學修養(yǎng)與文人意趣,沈周自幼便在叔祖長輩的教育下熏染藝術、陶冶性情。他精通詩詞書畫,其性情更是溫和醇厚、儒雅平和,其畫品亦如人品,極盡沖淡虛和的中庸之氣。方薰《山靜居畫論》中曾云:“石田老人筆墨,似其為人,浩浩蕩蕩,自得于中,無暇乎外,凡有所作,實力虛神,渾然有余。故仆以謂學石田,先須養(yǎng)其氣?!鄙蛑芾L畫兼習諸家,尤其愛好元人,骨子里是地道的元畫一派風格,這主要源于其習畫之初家傳承襲的影響。其曾祖父沈良琛與元四家之一王蒙交好,沈氏早期大量藏品都是王蒙體系,后都傳至沈周;祖父沈澄好友陳汝言師法董巨、又與倪云林交好,其畫風尤亦元畫一路;父親沈恒與叔叔沈貞都是陳汝言之子陳繼之徒,沈周又拜陳繼之子陳寬為師,其家學師傳的根基不言而喻都屬元畫風格。在當時浙派大行其道的明代畫壇,以沈氏為代表的一眾吳門文人對元代文人畫堅持復興,終于推動吳門畫派后來者居上,將浙派取而代之,作為這一盛況的開宗之師——沈周,在元明文人畫領域所起到的承前啟后的關鍵作用不言自明。
沈周,可以說是中國繪畫史上唯一一個能以隱逸文人的身份在朝中名士到鄉(xiāng)間庶人中皆得崇愛的畫家。而任何文化地域內所進行的書畫活動、文化交流、精神消費都是依據該地域本身的文化結構而有所限定的,吳門這一巨大的人脈圈構成了沈周的活動世界和藝術邊界,也決定了沈周風格的必然走向和最終歸宿。這個圈子里無時無刻在不斷交流和變通著對于明代繪畫的品鑒和玩賞,隨著金錢、交集關系、書畫作品創(chuàng)作和前代作品流通的演變,本身地域土壤的結構限制反而成為了沈周等吳門畫人得以不斷突破的可視范疇,從而演繹出了后來真實的明代吳門畫派的圖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