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協(xié)
在魏晉玄學中,關于言、象、意三者關系的討論是一個核心問題,而在這種討論的氛圍之下,中國古代的文學藝術也普遍地走向了自覺。其中言與象的關系,反映在文藝領域,即以詩歌與繪畫的關系為典型。二者可以相互轉換,其最初表現(xiàn)為據(jù)詩意作圖,簡言之即詩意圖。
考詩意圖之起源,東晉顧愷之《論畫》即記載有以《毛詩》作圖者,而顧愷之自己也曾以嵇康詩作圖。唐代以后,詩意圖逐漸增多,朱景玄《唐朝名畫錄》記載周昉即曾經以《長門怨》作圖,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記載張志和曾以顏真卿《漁父詞》作圖,等等。
宋代以后,詩與畫的關系更趨緊密,詩意圖亦成為一種常見的繪畫題材。例如郭思在《林泉高致集》中,即曾特意收錄晉唐佳句可入畫者:
前人言“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哲人多談此言,吾人所師。余因暇日,閱晉唐古今詩什,其中佳句,有道盡人腹中之事,有裝出目前之景,然不因靜居燕坐,明窗凈幾,一炷爐香,萬慮消沉,則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即畫之主意亦豈易!及乎境界已熟,心手已應,方始縱橫中度,左右逢源。世人將就率意,觸情草草便得,思因記先子嘗所誦道古人清篇秀句,有發(fā)于佳思而可畫者,并思亦嘗旁搜廣引,先子謂為可用者,威錄之于下:
女兒山頭春雪消,路傍仙杏發(fā)柔條。心期欲去知何日,惆望回車下野橋。(羊士諤《望女幾山》)
獨訪山家歇還涉,茅屋斜連隔松葉。主人聞語末開門,繞籬野菜飛黃蝶。(長孫左輔《尋山家》)
南游兄弟幾時還,知在三湘五嶺間。獨立衡門秋水闊,寒鴉飛去日沉山。(竇鞏)
釣罷孤舟系葦梢,酒開新甕鮮開包。自從江浙為漁父,二十馀年手不叉。(無名氏)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杜甫)
渡水蹇驢雙耳直,避風贏仆一肩高。(盧延讓)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王摩詰)
六月杖藜來石路,午陰多處聽潺湲。
(王介甫)
數(shù)聲離岸擄,幾點別州山。(魏野)
遠水兼天凈,孤城隱霧深。(老杜)
犬眠花影地,牛牧雨聲陂。(李后村)
密竹滴殘雨,高峰留夕陽。(夏侯叔簡)
天遙來雁小,江闊去帆孤。(姚合)
雪意末成云著地,秋聲不斷雁連天。
(錢惟演)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韋應物)
相看臨遠水,獨自坐孤舟。(鄭谷)
至宋徽宗畫院時期,甚至以詩意圖作為考試的內容,清鄒一桂《小山畫譜》曾總述道:
宋政和中,建設畫學,用太學考試法,試四方畫士。以古人詩句命題。嘗試“竹鎖橋邊賣酒家”,人皆向酒家著筆,一史但于橋頭竹外,掛一酒簾而已。又試“踏花歸去馬蹄香”,人皆作馬上看花景,一史于落紅徑上,掃數(shù)蝴蝶飛逐馬后。又試“嫩綠枝頭紅一點”,人皆于花木上妝點,一史獨于危亭縹緲、綠楊隱映之處,畫一美人憑闌而立。果皆得中魁選。想其結構時意象慘淡,圖成后落落大方,推陳出新,真切而不落纖巧,乃為杰構。
明代以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為代表的吳門畫派,根植于深厚文學傳統(tǒng)中,詩意圖亦是這一流派繪畫中尤其喜愛表現(xiàn)的題材。明代后期的昆山鑒賞家張丑在其《清河書畫舫》卷十二中曾這樣評價吳門畫派中詩意圖的造詣:
唐人妙句,一經名士圖寫,更足千古。其杰出者,定當以子畏“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為最;徵仲“宅近青山同謝胱,門垂碧柳似陶潛”次之。其前則用嘉‘冰回青嶂合,云渡綠溪陰”、廷美“閶門柳色煙中遠,茂苑鶯聲雨后新”、啟南“春日鶯啼修竹里,仙家犬吠白云間”;其后則仇英“花遠重重樹,云輕處處山”、陳淳“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陸治“川原繚繞浮云外,官闕參差落照間”、文伯仁“云間樹色千花滿,竹里泉聲百道飛”、文嘉“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皆其炬赫有名者也。
可惜的是,張丑提到的杜瓊、劉玨、沈周、唐寅、文徵明、仇英、陳淳,文伯仁、文嘉的這些詩意畫,其下落現(xiàn)在大部分都無從稽考。當然,這一遺憾并非不可彌補,因為這里提到的吳門畫派諸人,尚有不少其他詩意畫存世可以參考。其中蘇州博物館藏陸治《詩意圖》,即堪稱明代詩意圖的典范。
陸治(1496-1576),字叔平,號包山、包山子,吳縣人。曾為督學舉薦為貢生,然終未入仕途。為人倜儻嗜義,以孝友稱。游祝允明、文徵明之門,好為詩及古文辭,善行、楷,于丹青之學,務出其胸中之奇?;B、山水、人物兼擅。寫生得徐、黃遺意,風格清秀,與陳淳并有重名。山水畫兼取文氏與宋人,并曾仿院體即明初馬夏一派傳人王履的《華山圖》,好用干皴渴筆,細秀之中見勁峭。晚年歸隱支硎山,衣處士服,藝菊自賞。
文徵明是吳門畫派承前啟后的人物,粗細兼?zhèn)洌L格多樣。其弟子各得其一面,其中得其峭秀者即為陸治,其《詩意圖》冊堪稱是這一典型風格的代表。該冊凡十開,據(jù)末開年款,可知作于嘉靖三十五年(1556),陸時年61歲。畫法以淺絳為主,渴筆干皴,勾勒坡石,取意足而已;花青、淡赭暈染,格調清麗,尤在微妙之間。筆墨峭秀,賦色雅淡,不但確切地傳達出了詩句的意境和江南平淡悠遠的氣息,還力矯文徵明之后末流畫家纖媚甜俗之習,頗為難得。畫上小楷所題詩句,亦清勁古淡,頗得文徵明之神韻。
此套冊頁之題材,各取古人詩句兩聯(lián)入畫,屬于宋代以來典型的詩意圖類型。畫面經營一一根據(jù)舊詩斷章取義來布局,具體而論:
1.“秋館”一開:畫曲塘一彎,殘荷點點,周圍桐樹高標掩映,籬落曲折映帶,有水亭依水而筑,二高士正坐于其中,相對清話。平地豆棚一架,遠處青山隱隱。自題:“秋館池亭荷葉后,野人籬落豆花初?!钡涑鎏评钲督ね硗罚?/p>
碧天涼冷雁來疏,閑望江云思有余。秋館池亭荷葉后,野人籬落豆花初。無愁自得仙人術,多病能忘太史書。聞說故園香稻熟,片帆歸去就鱸魚。
2.“停車”一開:畫羊腸山路,一高士攜童子停車而坐于高臺看山,但見遠山一抹,白云蔚起,身后楓林蕭疏,丹黃燦然,秋意正深。自題:“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钡涑鎏贫拍痢渡叫小罚?/p>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
3.“藤蘿”一開:畫巉巖之下,蘆葦叢中,湖光浩淼,一隱士作停舟側身遠望之狀。其上藤蘿飄拂,隱約有淡月一輪,而題詩亦如藤蘿下垂。自題:“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典出唐杜甫《秋興》八首之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畫省香爐違伏枕,山樓粉堞隱悲笳。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
4.“嫩綠”一開:畫平湖淺渚,春草滿地,古柳婆娑,初染鵝黃,其下二鴨正酣睡甜甜。自題:“嫩綠池塘藏睡鴨,淡黃楊柳待棲鴉?!钡涔食鎏?,原本北宋詞人賀方回《浣溪紗》“淡黃楊柳帶棲鴉”,關漢卿《西廂記》衍作四句云:
不近喧嘩,嫩綠池塘藏睡鴨;自然幽雅,淡黃楊柳帶棲鴉。
5.“流水”一開:畫溪山幽僻之處,綠柳蔭蔭,溪水新漲而沖斷板橋,山巖下一翁攜童子正喚渡而來。自題:“流水斷橋人喚渡,柳陰撐出小舟來?!钡涑鏊涡旄洞河魏罚?/p>
雙飛燕子幾時回?夾岸桃花蘸水開。春雨斷橋人不渡,小舟撐出柳陰來。
6.“此門”一開:畫荒山野水,萬木僵寒,有茅屋二三問隱現(xiàn)其中。林深處可見二樵正負薪歸來。自題:“柴門流水依然在,一路寒山萬木中。”典出唐韓翃《送齊山人歸長白山》:
舊事仙人白兔公,掉頭歸去又乘風。柴門流水依然在,一路寒山萬木中。
7.“睡起”一開:畫一漁隱正停舟平湖之上,坐船尾橫笛而吹之,蘆葦參差,水波如練,頗有太湖三萬六千頃之概焉。自題:“睡起宛然成獨嘯,數(shù)聲漁笛在滄浪。”典出北宋蔡確《夏日登車蓋亭》:
紙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拋書午夢長。睡起宛然成獨嘯,數(shù)聲漁笛在滄浪。
8.“白沙”一開:畫江村一角,平湖淡月;松竹茅屋,二友正于柴門拱手道別。自題:“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門月色新?!钡涑鎏贫鸥Α赌相彙罚?/p>
錦里先生烏角巾,園收芋栗末全貧。慣看賓客兒童喜,得食階除鳥雀馴。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門月色新。
9.“科頭”一開:畫松下高士,脫帽露頂,濯足清流,頗有陶淵明歸來瀟灑之態(tài)。自題:“科頭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典出唐王維《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
綠樹重陰蓋四鄰,青苔日厚自無塵??祁^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
10.“漠漠”一開:畫綠柳平田,二人正協(xié)作踩輪,頗寫出水鄉(xiāng)風物情狀。自題:“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钡涑鎏仆蹙S《積雨輞川莊作》: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苔。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
11.“春日”一開:畫崇山復嶺之處,道觀隱現(xiàn)于白云竹樹之間,一犬獨自往來。自題:“春日鶯啼修竹里,仙家犬吠白云間。”典出唐杜甫《滕王亭子》:
君王臺榭枕巴山,萬丈丹梯尚可攀。春日鶯啼修竹里,仙家犬吠白云間。清江錦石傷心麗,嫩蕊濃花滿目班。人到于今歌出牧,來游此地不知還。
12.“買魚”一開:畫高隱雪月沽酒賣魚之景,湖山逶迤,山林瑟縮。自題:“就船買得魚偏美,踏雪沽來酒更佳。嘉靖丙辰三月望前一日包山陸治作于西畹齋?!钡涑鎏贫跑鼹Q《冬末同友人泛瀟湘》:
殘臘泛舟何處好,最多吟興是瀟湘。就船買得魚偏美,踏雪沽來酒倍香。猿到夜深啼岳麓,雁知春近別衡陽。與君剩采江山景,裁取新詩入帝鄉(xiāng)。
這套冊頁系龐萊臣舊藏,內簽龐氏原題作“陸叔平補唐人詩意”,但根據(jù)本文以上對各開題句用典出處的考察可見,這些詩句有9聯(lián)出自唐人、3聯(lián)出自宋人。故比較準確的命名,當為《陸叔平補唐宋詩意冊》。
(作者單位:蘇州博物館)
責任編輯:高胤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