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來想象的仙

朝顏

故事常常是這樣開啟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沒有人能說出一個確切的年代，考證永遠(yuǎn)不是接近神話傳說的最佳途徑。人們樂意如此，撇開凡塵俗務(wù)，暫時忘卻肉身的滯重，拽住仙人的一小段衣角，墜入云里霧里，在時間的縱深處盡情地飄啊飄啊。周而復(fù)始，不厭其煩。

我被這樣的故事漿養(yǎng)多年，自小對云鬢高聳、衣袂飄飄的仙女深懷向往之心。依我幼時便具有的簡單判斷，仙人大致可分兩種，一種是直接降生于天庭的仙，比如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一種是凡人得道抑或受仙人引渡而升仙者，比如韓湘子和許真君。有意思的是，真正的仙人常有思凡之心，羨慕人類一生一世的相濡以沫，比如愛上董永的七仙女。而那些自人間升入天界，獲得了永生的仙人，則成為世人永遠(yuǎn)膜拜的偶像。

如今想來，升仙的傳說多么符合中國人形而上的精神追求，可長生不老，可上天入地，可完成凡人所不能為之的無數(shù)種可能。而在人們的向往中，成仙又是凡人通過努力和修為有機(jī)會實(shí)現(xiàn)的事情，比如懲惡揚(yáng)善，比如扶貧濟(jì)困，比如苦練修道。千百年來，人們在口耳相傳中不斷地塑造和完善著仙人的故事，同時也建構(gòu)起了樸素的精神信仰和道德約束。

劉禹錫在《陋室銘》中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撫州南城的麻姑山便是這樣一座以仙而名的山。你想啊，古往今來，修仙的人那么多，成仙者卻只是鳳毛麟角。方圓千百里，惟南城出了一位傳頌千年的麻姑仙。于是，丹霞山這個原名終被人們遺忘在久遠(yuǎn)的過去，麻姑山之名則早已傳揚(yáng)四海，甚至引來爭相效仿者。

撫州的天氣連日大雨，仿佛天幕被撕破了口子，嘩啦嘩啦不依不饒地下，完全沒有停歇的跡象。我們抵達(dá)仙都廣場的時候，尚撐著雨傘，烏云陰沉沉地壓在山頂，似乎隨時要來一場暴雨，將我們的肉體凡胎打成落湯雞。誰也沒有信心期待一個奇跡的出現(xiàn)，然而剛走過漢白玉橋，雨忽然就變小了。同行的葉兆言先生當(dāng)即提議，趁著這份好光景登山。

拜望麻姑，是為此行的第一個目的地。山環(huán)水繞，麻姑漸露身形，原是當(dāng)?shù)貫槁楣眯滤艿囊蛔裣?，立于群山之中的一處峰頂。?dāng)我們齊集于麻姑的腳下，仰望端著美酒的麻姑真容，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頭頂?shù)奶炜找呀?jīng)瓦藍(lán)瓦藍(lán)，朵朵白云悠閑地游蕩其中，多日不見的太陽也適時地金光四射，難道，這就是仙的靈性照臨大地，眷顧我們？

在南城，人們說起麻姑升仙的故事至今仍活靈活現(xiàn)，但版本卻并不只有一個。一說是麻姑與其嫂至山中，于大松樹下掘得嬰兒狀茯苓，姑飲其汁殆盡，食后飛升。另一說則是麻姑入山拾薪，姑晏坐林間，眾鳥銜薪而至，為其弟所知，姑知神異已泄，遂棄家仙去。無論哪種傳說，都離不開一座草木蔥郁，幽深神秘的山。在亙古的時光中，深山老林由于動植物的繁茂生長，常常扮演著生發(fā)傳奇的角色，譬如一條橫掃山川的巨蟒，譬如一個伏地千年的何首烏，譬如一棵開口說話的古樹，譬如一條知恩圖報的鯉魚，成精，成怪，成靈，成仙，或作惡多端，或造福于民，或諄諄告誡，或情深義重，在人們的奇異見聞和加工傳播中，愈來愈散發(fā)出想象的芬芳。

而麻姑自然是一位善仙，她賜福于百姓的傳說，像山林中晶瑩于清晨的露珠，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古傳麻姑山有三十六峰，十三佳泉，九十九座廟宇，五大潭洞，莽莽蒼蒼綿延幾十里，遠(yuǎn)非人力可以探查其中的每一寸肌理，每一處秘境，最宜人們縱情地馳騁想象：家鄉(xiāng)遭受旱災(zāi)的時候，她衣袖往空中一甩，甘霖灑遍山山嶺嶺、溝溝壑壑;放牛小孩掉進(jìn)深潭的時候，她顯靈救生，將小孩活脫脫地送回人間;耕田人送出牛鼻繩的時候，她神奇指點(diǎn)，牛便通了人性，懂得轉(zhuǎn)彎……

麻姑，被人們賦予了太多一生無法抵達(dá)卻又心向往之的意義。因了麻姑，那些獲得解決的困厄，那些風(fēng)雨雷電的暗示，那些天地自然的福報，那些長生不老的渴望，都有了一個具體的指向。多少年來，麻姑仍是十八九歲的清秀樣貌，但壽長卻遠(yuǎn)超彭祖。據(jù)說彭祖八百大壽時，她笑稱彭祖小孩，彭祖遂開門迎接，方知她曾親見東海三次變成桑田。這一傳說，后來成為成語“滄海桑田”的典故之源。南城人把這些故事講啊，講啊，一直講成了鄉(xiāng)愁。老輩人對晚輩人講，當(dāng)?shù)厝藢ν獾厝酥v，從山區(qū)講到城市，從過去講到現(xiàn)在，一代一代，代代相傳。時間讓傳說愈發(fā)有了歷久彌堅的向度，到2006年，“滄海桑田”的故事被列入江西省第一批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

南城人是既務(wù)虛又務(wù)實(shí)的，在麻姑的仙氣縈繞中，他們在麻姑山下大面積地栽種水稻，并培養(yǎng)了自己專屬的品牌，叫麻姑米，種得多了，就把南城種成了“贛撫糧倉”;他們?nèi)∮寐楣蒙降那迦蛢?yōu)質(zhì)糯米精心釀制，采集麻姑山蕪蓉峰的特產(chǎn)首烏、靈芝等二十余味中藥材，陳年封缸三年以上，制成麻姑酒;他們還在麻姑山上遍栽茶樹，制成以綠茶為主的麻姑茶;后來，又有了麻姑仙棗、麻姑礦泉水。以麻姑之名，仙人的光輝，福澤了南城這片土地和世世代代生活在南城的人。

如此，麻姑仙的故事，永遠(yuǎn)不會被時間遺忘了。

歷史上，循著仙蹤來到麻姑山的人，我們不是最早，也不會是最后的一群。古來仙和道常連在一起，修道，必?fù)裆礁吡置艿挠钠е?，隱遁下來，有云遮霧繞，仙氣裊裊。但凡有仙跡遺留之處，更是道家的絕佳選項。這樣的地方，多么適合汲得天地精華，參透萬事萬物之真諦。東晉的大醫(yī)藥學(xué)家葛洪選擇于此修道煉丹，在歷史上不會是一個偶合。他來的時候，麻姑山仙境依然，有秦漢碑刻，有洞天福地，有溪澗清流，有峰巒疊嶂，有飛瀑凌空……還有什么地方比這兒更清凈，更適合覓一條通往天上的道路呢？

再后來，鄧紫陽真人來了，五湖四海的道士、名流、貴赫也來了，麻姑山一度成為東南一帶的道教中心?，F(xiàn)在，我們登上麻姑山，仙都觀還在，修道的人也還在。進(jìn)入三清觀，幾位道士亦與畫中的仙相似，著寬松大袍，須發(fā)飄飄，頗有仙風(fēng)道骨之遺風(fēng)。一位年輕的道士，穿著黃色的道服，發(fā)髻束在腦后，正伏案畫著一種運(yùn)筆流暢，但我們無法破解的符號。他說，他寫的是公文，文字豎排，大約是某種儀式的邀約函。一位老道士坐在香案邊，須發(fā)皆白，口中念念有詞。葉兆言先生的夫人意欲上香，詢問香錢，他只輕輕地擺了擺手，說：“隨意?！币宦曤S意，便將山間的理想清氣和人世的濁重俗念區(qū)分了開來。我看見墻上貼著關(guān)于太歲的生肖說明文字，想起自己也曾在本命年謹(jǐn)言慎行，按時作息，遵從日月星辰和自然規(guī)律的指引。驀然發(fā)覺，道其實(shí)早已絲絲縷縷地沁入了我們的生活。

朝代更迭，麻姑山因著山水的奇麗和傳說的絕美，吸引了更多的游玩和朝覲者，也引發(fā)了更多的詩文詠嘆。那么多的文人士子、詩書大家都嗅著仙風(fēng)道氣來了。謝靈運(yùn)、曾鞏、白居易、劉禹錫、李商隱、晏殊、楊萬里……他們留下的九百多首詩章，至今還在民間傳誦，他們吟詠過的麻姑山，至今還被人們不斷書寫。這座山的文化底蘊(yùn)益發(fā)厚重了。

只是，再沒有什么比顏真卿留下的楷書《麻姑仙壇記》更足以輝映麻姑山的仙氣了。唐大歷六年（公元771年）四月，時任撫州刺史顏真卿登上麻姑山，游覽仙壇，眼望云興霞蔚，耳側(cè)鳥語花香，一時心情大暢，揮筆寫下了全名為《有唐撫州南城縣麻姑山仙壇記》的楷書字碑。碑文記述的，是麻姑仙女和仙人王方平在麻姑山蔡經(jīng)家里相會的神話故事，以及麻姑山道士鄧紫陽奏立麻姑廟的經(jīng)過：“麻姑者，葛稚川《神仙傳》云……麻姑至，蔡經(jīng)亦舉家見之。是好女子，年十八九許，頂中作髻，余髪垂之至要……”九百零一個字，字字蒼勁古樸，骨力挺拔，為后世習(xí)書者留下了永遠(yuǎn)的楷書范本，亦為南城人世代相傳的故事留下了永遠(yuǎn)的依憑。

正是：“曾游仙跡見豐碑，除卻麻姑更有誰?！?/p>

站在魯公碑亭瞻望被譽(yù)為“天下第一楷書”的《麻姑仙壇記》，不禁想起有許多年握著毛筆臨習(xí)楷書的時光，那渾厚、端莊、剛毅的顏體字帖，曾經(jīng)是我們爭相摩習(xí)的典范。只是，那時候我們尚不知這一本帖。如今用目光一個字一個字地?fù)徇^拓本，不禁玄想，如若多年研習(xí)《麻姑仙壇記》，至夜靜更深、燈火迷離之時，會不會有麻姑仙自星光中降落寒舍，款步向我走來？她離去的時候，是不是像年畫中的仙女那樣，一腳踏上云端，手臂纖長地指向天空？

行至醉仙湖，忽然樂聲四起，一群云鬢霓裳的女子在青山綠水間翩翩起舞，姿態(tài)曼妙輕柔，在氤氳水汽中若隱若現(xiàn)，亦真亦幻，我仿佛真正處在瑤池仙境了。一陣風(fēng)帶動女子輕柔寬松的水袖，飄飄欲仙，似乎那輕盈的小身體就要飛上天去。想象有無窮無限的廣度，譬如現(xiàn)在，以排山倒海之勢朝我奔涌而來。我于不經(jīng)意間挪移著自己的腳步，在恍惚中勾勒出屬于自己的高處和飛翔，仙境和遠(yuǎn)方。這，也許正是仙的意義之所在。

如果我們生存的世界只有辯證唯物主義，沒有仙，沒有帶你走入秘境的故事，沒有讓人腦洞大開的傳奇，這個世界將多么無趣、空洞、蒼白。當(dāng)我們身在童年，多么需要在外祖母搖著蒲扇，喋喋不休的講述中，沉入瑰麗而旖旎的夢境;當(dāng)我們步入成年，多么需要在俗世的紛繁中為心靈保留一方純凈的天地，相信美好，并珍視善意，在快要沉陷于泥淖的時候，還能想到，天上有神仙在看著我們。

想起家鄉(xiāng)方言中的那個“仙”字，“來我家仙下子”“你蠻有仙”“帶妹子去仙”……那些與“仙”有關(guān)的詞句，真是將“仙”的民間文化發(fā)揮到了極致。一個“仙”字，集游玩、輕松、休閑、愉快、親昵等等意義于一身，恰與勞累、負(fù)重、病痛、苦厄這樣的詞語兩相對照，映襯出生活之美好來。是的，此刻，我不也正在南城的麻姑山上“仙”嗎？“仙”，是遙迢的想象，又如何不是現(xiàn)世幸福之一種？

多么幸運(yùn)，我的世界里還住著想象，住著仙。

責(zé)任編輯：楊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