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覺得時間是有紋理和脈絡的,記憶是有框架和溫度的,有月亮的晚上,我愈發(fā)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像一個充滿好奇心的孩子,在時間與記憶的網(wǎng)格上跳來跳去,試圖尋覓最初的時光。
老家是記憶最活躍的地方,一次次沿著時間的脈絡回到最初的那片葵園,看到一些無憂無慮的少年,還有那個野得像風一樣的我,在那片一眼望不到邊兒的葵園中和即將開始的青春捉迷藏。
滿眼都是鋪天蓋地的金黃,千株萬株地盛開,生命以花朵的形式鋪排開來,展現(xiàn)出生命中最宏大的場景。那種美,驚心動魄??上菚r候很少有人懂得欣賞這樣闊大的美麗,大人們都忙著生計,花兒開得再好,也是你開你的,我忙我的,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倒是我們幾個年少的孩子,趁學校沒課時,時不時地騎著單車去那里玩耍。
每次到葵園都迫不及待地將單車隨手丟在地頭,然后肆無忌憚地在花海里穿行,在鄉(xiāng)野小路上招搖。明媚的黃色,從四面八方?jīng)坝慷鴣恚ぐD擠,彼此簇擁,鮮活而熱烈,像海浪一般,一浪卷著一浪,奔襲流溢,讓人生出窒息的感覺。濃重的色彩,蓬勃的生命力,讓人感到深深的震撼,像流動的詩行,像行走的畫面,充滿生命的玄機和能量。
很長一段時間,葵園是我們最喜歡去的地方。高興的時候,憂傷的時候,我們喜歡去葵園坐坐,葵花不語,卻懂得我們年少的心事。我們遠遠地坐在樹蔭下,細心地觀察那些向日葵,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它并不是一株簡單的植物,而是一株會“行走”的植物,是一株會“奔跑”的植物。它的花冠不知疲倦地隨著太陽的方向慢慢移轉(zhuǎn),全身心地追逐光明的方向。這個世界上可能再沒有一種花比它更迷戀光明,更熱愛太陽,更瘋狂地依偎著火一樣的靈魂。
廣袤的田野里,晴朗的天空下,葵花朵朵,無一例外地向著太陽的方向,腰身挺拔,笑意盈盈,在一片綠色植物中驕傲地站立著,在風中站成一片扎眼的風景。那片明艷的黃色,純凈,濃烈,明晃晃的,美得無所顧忌,亮得飽滿而酣暢,足以把整個世界都點燃。心形的葉子碩大如扇,和著風,奏著一首我聽不懂的曲子。
后來,后來的后來,一想起這個畫面,我就想起凡·高的向日葵。凡·高筆下的向日葵,熱烈真誠,瘋狂美麗,筆觸恣意,色彩濃烈,輪廓飽滿,淋漓盡致。那些怒放的生命,無一例外地向著一個方向,那就是明亮的方向?;ò昀w柔,花盤飽滿,像一團團燃燒的火焰,照亮內(nèi)心,照亮世界。當然,它也不僅僅是向日葵,更是一種信仰和希望。我不懂畫,也不懂凡·高,更不懂得凡·高的精神世界,可是我懂得向日葵這種植物的純粹和美好。
在城市里穿行多年,再也沒有見過年少時那樣規(guī)模宏大的葵園,偶爾在邊邊角角的花壇里見到一株向日葵,內(nèi)心里也會有小小的驚喜。但也只是一剎那的突顯,然后倉促間就熄滅了。花圃里姹紫嫣紅,大朵的月季,小朵雛菊,嬌媚的虞美人,迷人的郁金香,爭奇斗艷,明媚生香,愈發(fā)顯得那株向日葵嬌小纖弱,單薄蒼白。豈止是沒有“勢”,簡直可以忽略不計,和想象中的向日葵相距甚遠,更不能和葵園相比。
年少時光,向日葵是我心中最美的花,直到現(xiàn)在也是如此。就愛它那點倔將和傲骨,就愛它的那點瘋狂和熱烈,不管環(huán)境多惡劣,不管境遇多困窘,它都始終如一。就算卑微到貼地而生,也能突破內(nèi)心的黑暗,昂起高貴的頭顱,向著陽光,向著明亮,堅守到底,把溫暖和明媚刻進骨頭里,把晴朗留給世界,不知疲倦地追逐自己的夢想。
我一直覺得向日葵這種植物是會行走的,就像我認識的一些人。他們熱情開朗,自信正能量,不為瑣事煩惱,不為小事抓狂,心性純凈自然,靈魂高貴不俗,不焦慮,不悲傷,有著簡單奔放的性格,有著灑脫隨性的人生。在別人的眼睛里,他們活得簡單透明,甚至有點傻,其實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簡單純粹是多么快樂的事情?;畛梢恢曛参?,活成一朵向陽花是多么愜意和美好。
記憶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有月亮的晚上,舍不得睡時,會突然蹦出一些畫面,嚇人一跳。一些人,一些事,像一個個小燈籠,掛在時間與記憶的網(wǎng)格上,就像葵園,那些明晃晃的黃色,始終不曾散失。
作者簡介
積雪草,原名王曉宇,居大連,喜歡寫字。已出版作品集《從前慢·鄉(xiāng)野物事》《微笑向暖,安之若素》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