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路
起初,人們說起詩歌的時候,都說詩歌是有光的。那些閃爍在樹葉上的雨水,那湖面上跳蕩的靈魂,那些深藏在巖石里的憤怒,那深埋在泥土里的火焰,一旦被語言觸摸,都會發(fā)出光來,那就是詩歌的力量。通過語言對世界的觸摸,人們發(fā)現(xiàn)自己與世界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原來我們內(nèi)心的秘密,總對應(yīng)著世界的一舉一動。然后,詩人們企圖通過語言建立一個與內(nèi)心對應(yīng)的世界。這是一個虛有的世界。虛有是我自己生造的一個詞。虛是想象的,有是真實存在的。詩歌就是我們心靈、思想和靈魂的真實的存在。以色列詩人耶胡達·阿米亥說:“真正的詩人會把外在的世界變成內(nèi)心世界,反之亦然?!保ㄒ姟对胍羰拐麄€世界靜默——阿米亥詩選》,作家出版社,2016)詩歌讓人們的內(nèi)心與世界共生,詩歌是“人與世界的相遇”(王家新語)的結(jié)果。
不知人世間的詩人最初是怎么寫起詩來的。我想很多的原因應(yīng)該是閱讀。即便是在課堂上,老師的分享也是一種閱讀。閱讀是最好的詩歌教育。只要老師選對了閱讀的文本,詩歌的門就會向?qū)W生拉開。
我讀書的時候就沒有這種幸運了。因為母親的去世,加上貧窮,我的少年就像生活在黑暗里,那種深深的黑暗,使人窒息。記得高考結(jié)束的那天,我路過縣城的郵政報刊亭,無意中買了一本詩歌刊物。從縣城走回家的路上,我一邊走一邊翻著雜志上的詩歌,那是與課本完全不同的詩歌,我的心怦怦地跳著?,F(xiàn)在想來,那個走在路上的少年,他的手里捧著的是一束光。那個假期我就一邊等錄取通知書,一邊在山坡上放牛,一邊愛不釋手地看著那本詩歌刊物。整個身心都處在一種萌動之中。閱讀的亮光突然照進了鄉(xiāng)村少年的世界。之后我的一生似乎是注定的了。閱讀使我開始了詩歌的自我教育,直到很多年后我找到拉金、辛波斯卡、斯特內(nèi)斯庫、吉爾伯特、特朗斯特羅姆等老師,而這個過程,顯得曲折而漫長。至于再后來從事詩歌寫作教育,這是沒想過的。
2016年夏天,已經(jīng)寫詩近二十年,在文學雜志也工作了十多年的我,突然收到朋友的邀請,給寫作營的孩子們上一節(jié)詩歌課。之前十個孩子請我吃了一次晚餐,他們請我吃飯的條件就是,我要回答他們每個人提出的一個問題。那是一次愉快的交流。每個孩子都是帶著光來到這世界的,對此我充滿了信心。
詩歌課在一個湖邊的亭子里舉行,參加的是28位8—12歲的孩子。這些沒寫過詩的孩子,在短短的五十分鐘的時間里,能弄明白什么是詩歌嗎?他們可以寫詩嗎?我的預感是對的,每個孩子的身體里都住著一位詩人,他們的天真、幼稚和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就是詩,你只需要讓他們相信那就是詩。因此我為他們準備了適合他們閱讀的十多首兒童詩。用閱讀去激活,只有閱讀才能激活,他們不需要理論。果然,課上到十五分鐘的時候,一個男孩站起來要求念詩,他是第一個被激活的孩子。接著,二十多個孩子爭先恐后,在五十分鐘里瘋狂地寫出了近百首詩。一個名叫盧君珂予的孩子在一首《西瓜藤》里寫道:“西瓜邊上的藤是什么?/是電線嗎?/西瓜也要充電吧?!币粋€名叫康君麒的孩子寫道:
靈魂也是分種類的,
壞人下地獄好人上天堂。
地鐵是壞人的靈魂的火車,
飛機是好人的靈魂的航天器。
這首題為《靈魂的世界》的短詩,包含著自己對人性的理解,簡單、粗暴,技術(shù)上不免生澀,卻含著詩意。
這樣的詩歌難寫嗎?
其實,我不過是讓孩子們把自己腦子里閃過的奇怪的念頭,把他們的胡思亂想,把他們的想象,把他們的心情,用分行的形式記下來。
后來,應(yīng)邀去幾所學校教中學生寫作。應(yīng)該說,孩子們都是喜歡詩歌寫作的。但一提筆,落下的字幾乎是一模一樣:歲月、青春、迷茫、祖國、大地……符號化、大詞癖,充斥了他們的寫作。原來用在8—12歲孩子身上的教育方法不靈了。這些年齡更大的孩子,他們在多年的語文教育和作文訓練中,已形成了記“好詞好句”,用“好詞好句”寫作的習慣,寫出來的文字即使顯得華麗,看上去有模有樣,卻往往只是符號,看不到他們的內(nèi)心。這使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們的作文教育背離了寫作的初衷,反而把孩子們教得不會寫作了。用“好詞好句”寫作的負影響可能持續(xù)一輩子的,我在編輯部閱讀大量來稿時就發(fā)現(xiàn)了這問題,許多作者一輩子都沒從“好詞好句”寫作中走出來,找到自己的語言。必須放棄“好詞好句”,從內(nèi)心出發(fā),讓語言的根從內(nèi)心長出來——原來詩歌教育的第一步就是去弊。這個過程是艱難的,但你會欣喜地發(fā)現(xiàn),哪個孩子最先會放棄“好詞好句”,他就開始會寫作了。
寫詩的準備何其簡單:一支筆,一張紙,一顆對世界充滿好奇的心就夠了。但孩子們往往不敢動手寫第一首詩。在他們心目中,詩歌太高大上了,他們真的能寫嗎?原來詩歌教育的第二步,就是要突破心理障礙。這有點像鼓勵森林里的樹出走。開始的時候每一棵樹都將信將疑,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還是有些樹先抬起了腳。當森林里的樹邁開自己的步子,詩歌就開始了。那些挪開步子的樹,他們再也回不去。他們都變成了詩人。
2019年3月,我完成了自己職業(yè)的轉(zhuǎn)變,從雜志社調(diào)到大學,開始寫作教育。接手的第一門課,就是詩歌課。
詩歌可以教嗎?這是詩人們問過無數(shù)次的問題。有的詩人說,詩歌是天才的事業(yè),是無法教的。我是不相信天才論的人。我相信每個人都有寫作潛質(zhì),只是很多人都沒有被激發(fā)。要說天才,其實孩子才是天才,如果想象力是每個孩子的翅膀,我們的作文教育把孩子們的翅膀都剪掉了,他們都成了沒有翅膀的人了。大學生的詩歌教育,老師能做的也許只有啟蒙,讓他們從內(nèi)心出發(fā),發(fā)現(xiàn)自我,肯定自我,最終找回自己的翅膀。
詩歌需要押韻嗎?詩歌怎么分行?許多問題橫亙在詩人和普通讀者之間,詩人的寫作似乎不用回答這些問題。詩人只需要用他的作品不斷回答。這也許是不斷上升的過程。確實是沒有天才的,有的只是人的靈性不斷被觸發(fā)。而詩歌寫作,其實就是不斷觸發(fā)人的靈性的過程。
詩歌寫作的種種問題拿到課堂上其實都很簡單。要讓學生學會寫作,正如前面說的,第一要去弊:丟掉“好詞好句”寫作,從內(nèi)心出發(fā),讓語言從心里長出。第二要克服寫作障礙,要敢于動手寫,不怕寫爛詩。這得從簡單出發(fā),慢慢激發(fā)潛能,一步步抵達豐富。我選擇從兒童詩和口語詩入手,進行進階式教育。在課堂上,每講完一個問題,我們就開始動手寫同題詩。文學與傳媒學院的院長副院長都是詩人,每次布置同題詩,他們都參與進來,這使詩歌班的寫作形成了一個良好的氛圍。2018級詩歌班同題詩《風是一支看不見的軍隊》、2019級同題詩《白云從屋頂升起,仿佛大地送給天空的禮物》,分別以整版或?qū)]嫷男问皆趫罂l(fā)表。數(shù)十位同學同時出發(fā),文字的亮光,使他們的青春顯得異樣光彩。
詩歌教育能讓一個寫作者形成自己的風格嗎?不能。詩歌教育能直接培養(yǎng)出大詩人,甚至偉大的詩人嗎?不能。寫作是一個自我摸索和自我成長的過程。能讓一個詩人成為大詩人、偉大的詩人,只有他內(nèi)心與面對的世界的搏斗。這個世界會以美好作用于他,也會以暴力和丑惡作用于他。他就在這美好和丑惡的砥礪中,不斷開拓出自己感知世界的能力、把握世界的能力,并運用語言,營構(gòu)出一個獨立的世界。他在那個世界里,散發(fā)著語言的光亮。所以詩歌教育能做的,只是啟蒙。
啟蒙,就是類似盲人摸象的過程。作為寫作老師,我摸到的大象也許只是一片樹葉。但啟蒙能讓大學生寫詩者從語言里找到自己,明白自己與世界的關(guān)系。一位名叫盧華斌的學生寫了一首關(guān)于馬鈴薯的詩歌后,感慨道,我終于明白老師所說的,你寫什么,其實都是寫自己。寫馬鈴薯就是寫他自己。他終于成了一個帶著光的人,從此邁入了詩歌的世界。
附:
那個馬鈴薯知道它很丑
盧華斌
江北市場73號攤,
靠右邊架上的馬鈴薯,
它知道它很丑。
當它被從泥土里挖出來,
看到了別的馬鈴薯,
它才知道它很丑。
當它被從三塊錢的區(qū)域,
挑到兩塊五的區(qū)域的時候,
它知道它很丑。
當滿懷期待地被一個家庭婦女,
單手撿起,再放下,
它知道它很丑。
當它在架子上擺放了
一天,兩天,一個星期,一個月,
它知道它很丑。
于是,
這些很丑的馬鈴薯,
趁著還沒有腐爛,
獨自發(fā)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