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東
忽略歷史雕琢的詞語,忘記詩句的愴然。
用時間的砝碼,度量身體與光影的距離,填補參差的界限。從拒絕到和解,從盲從到?jīng)Q斷,我在一束光的指引下找到足以推析的段落。
沿著長河,我看見了落日。
看見了大地與天空中的余暉與鏡面相互穿透、疊加的倒影,看見了因西風(fēng)的吹蕩而破碎、隱滅的鏡像中無數(shù)個無法安睡的自己。
順著落日,我終于找到了長河。
找到了流水、山峰、森林、平原的每一個部落,找到了絕望的土地,荒蕪的村莊,憂郁的牛羊,惆悵的馬群,找到了一個又一個隨風(fēng)出走又無法回歸的自我。
為發(fā)現(xiàn)自己的落日,我從長河出發(fā)。
一滴露水孤獨地游走。它凝結(jié)、升騰、消失,又再度聚合、散發(fā)、隱匿。它被大地孕養(yǎng)又滋潤了大地,先是蓬勃、蔥蘢,后是低迷、衰老,最后只剩一顆燃燒的心,還原出血的本質(zhì)。
那條蜿蜒的長河,原本是我的命運。
那朵渾圓的落日,原本是我命運的結(jié)點。
不是盡頭,也不是開始。有海角,就有天涯。
不是盡頭,也不是開始。有海角,就有天涯。此刻,我還在路上,交替穿越風(fēng)沙、戈壁,跨過渦流、暗礁。風(fēng)霜雪雨之間,我尚未發(fā)現(xiàn)長河的終極。
唯有深信自己的腳印———那一座座隨風(fēng)飄散的里程碑。
只有四月的骸骨,云翳的倒影。
只有復(fù)蘇的腳步,寂靜得如同虛脫的呼吸。
值得紀念的東西已不多了。最深刻的花朵已經(jīng)熄滅。
能夠把另一顆種子深埋在你心里的人快要絕跡。
孤單的鳥飛過,好像要把你心里越來越稀薄的森林帶走。
廣大的肅穆似要擺脫那條等同于你一生的小徑。
在無數(shù)灌木的簇擁下,一枝盤虬的杜鵑
沉默著伸開手中的故事,幾聲人類的歡叫喚醒了花瓣的蒼涼。
沒有人在懸崖邊走動。只有一粒不知名的灰白的種子,
向你燃燒、突圍,卻又激烈地淪陷于一座山岡漫漶的風(fēng)聲。
山中能有什么事呢?
灌木逶迤,林木因落葉而繁茂,苔蘚把陽光抬高了幾寸。
困獸解禁,飛鳥留下枯骨,松鼠與松果接頭,石頭一點點風(fēng)化,溪流隨春風(fēng)蠢蠢欲動。
萬物因循環(huán)而保持了舊模樣。
牛羊歡叫,它們永遠不會走上絕路。牧羊人看起來只是一只悠閑的頭羊。
土豆、玉米、紅薯,從果實到種子,中間的一部分讓他們得以幸福地活著。
山道上偶爾的車鳴驚動了嬉戲的孩子,一位少女開始默默關(guān)注那個時常帶給她驚喜的少年。
小沙彌眼前的經(jīng)書似懂非懂,任它在燭火里一頁頁隨風(fēng)翻動。
經(jīng)幡只是陳舊了一些,寺廟也是。
陽光虛心接受著事物的反光,風(fēng)聲里的花蕾拉近了與蜜蜂的距離。
雨水正從遠方趕來。坐在山巔眺望的人正是那去年走失的人。
與山度日,日日都是好風(fēng)景,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木心手跡
鳥聲蕩漾的時候,密林更加幽靜。
落日收斂光芒。黃昏的云朵徘徊分散,一些篝火跳動著集結(jié),一部分牛羊堆滿了天空的倉廩。另一些,好像一個個面孔模糊、從另外的世界回歸的親人。
蒼山杳遠,流水清瑟。時間流逝,不可往復(fù)。
虎豹隱身,龜甲殘破。只有螞蟻等待殘羹,松鼠的惶恐驚醒了轉(zhuǎn)世的灌木。只有獸骨在塵土里安棲,云雀的舞姿把光陰壓低了一寸。
這些,我同樣看不見它們生動的面孔。
山寺悠然,經(jīng)幡如沸,仿若孤島飄過的鐘聲。
山峰似乎更高了一些。小獸矜持,馬蹄再一次把草地的秩序修整。野花之側(cè),鐮刀安靜,閃亮的銹跡流淌著歲月飛動的聲音。
這些,我依然看不清它們淡然的面孔。
而我和齊身的青稞交談。它把所有內(nèi)心的贊頌譬喻成冷靜的詞匯:青綠,翠綠,黃,金黃,也把所有的輪回向我復(fù)述:一粒種子如何在風(fēng)雨里成長,一粒糧食如何在日月中成熟,一滴酒如何成為高原的神。
更多的草芥向我述說:陽光、風(fēng)雨,疼痛、欣喜,孤獨、眾生。它們一次次壓低了低婉的聲音。
———這一次,我終于看清了它們和我一樣曾經(jīng)青蔥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