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龍：放馬見浮生

呂彥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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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時候看”

“還行?！敝煲积堊谝粋€單人沙發(fā)座上，微微拱著點身子，說出了這次談話伊始的第一個回答。

他的椅子比我坐的沙發(fā)稍稍低了一些，這意味著，他全程的視線都略低于我，顯然，他不在意這一點點俯仰之間的差別。

聽聞他在看過我的采訪提綱之后頗有興趣，我遂順著這份“興趣”開啟話題：提綱里的問題幾乎每一道都與創(chuàng)作、表演有關。所以我猜想，現(xiàn)在的他，在這些事情上是有表達欲的。是嗎？我這樣試探著問。

“還行?！边@便是他的回答。好像你興致勃勃點了一杯酒，結果端上

來的是一碗水。對面這個男人并不打算對對談者的感受負太多責任。當然，他也并不想輕易滿足別人的期待和想象。

我原本躊躇的斗志瞬間降下去半格。他面不改色。等著下一個問題。

事實上，他是在新戲的拍攝間隙完成的這次雜志拍攝，代價就是要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我們的采訪被安排在這場工作的最后一個時間段，與我聊完，他就要馬上回到組里去開始今天的拍攝工作了。

正在創(chuàng)作中的這出戲，常常要求他在一天之內(nèi)要在角色的好幾個生命階段中來回穿梭。

“特別是剛開拍的時候，常常是上午剛開工是第六個階段，下午第二個階段，然后到夜戲的時候又變成第一個階段。”能給朱一龍慢慢鋪墊、消化、體驗的時間并不太多，他必須要讓自己的技術殷實、熟練到馬上進入各種各樣的角色狀態(tài)中。

“你沒有后悔藥的?！彪娨晞∨臄z常常是這樣，受場地、人員

調配、設備等多種外部因素所限，演員幾乎日日都要經(jīng)受這樣人物命運顛倒往復的考驗。

“好玩也就好玩在這里了。”朱一龍將難題在心態(tài)上化解成一場游戲，當然，他要“玩”得很用力才可以過關。

這種創(chuàng)作上的客觀掣肘，對演員的專業(yè)技術是極大的檢驗?！艾F(xiàn)在對于我來說，創(chuàng)作難點就是這樣，你沒辦法時時細致體驗人物所處的處境。你怎么體驗？來不及的。”

是這分“難”，把朱一龍吸引到這里來的。

所以你會在這個過程里發(fā)現(xiàn)自己的技術還不夠嗎？

“夠不夠，反正到時候看?！彼褚欢旅拮龅母邏?，每每這樣有一點攻擊性的尖銳問題拋給他的時候，都會被他這樣分分鐘消解掉。我看不出來他面對這樣的問題時，心情到底是怎樣的。有些人要強，自尊心也強，遇到這樣略帶質疑的問題時，會本能地否定或者佯裝謙遜地回應。但朱一龍不屬于以上任何一種。他不進攻，也不防守。

“一個人為什么要做演員？”

只有一次，朱一龍在談話的往來間顯出了一點點的情緒化。

那是在我說到，我發(fā)現(xiàn)如果想要在戲外、創(chuàng)作之外去了解其他人的特質時，幾乎無跡可尋?！霸谀愕纳缃毁~號里，也都看不到你太多的日常，更難知道你對人事的態(tài)度?？墒俏矣植桓蚁嘈?，你只是有一張好看的臉，你一定還是有屬于自己的精神和思索的?！蔽以捯暨€沒落，朱一龍的反應就緊跟著來了。

“有一張好看的臉......”他重復了一下這七個字。難以準確判斷他復述這句話時的語氣，應該在后面點一個句號、問號，或者什么符號，都不精準。很復雜的。他遲疑了一兩秒鐘，表情馬上又被收起了，恢復了本來的那分不驚不沸。

他當然是不滿足于只被理解為擁有一副皮囊的，但也并沒有大張旗鼓地想要宣揚什么口號，只是淡淡地說：“最后你還是得回歸到生活，得去感受，你得出去走、出去旅游，多去一些地方去跟人接觸，需要去經(jīng)歷事情。”

早前因為一部網(wǎng)劇大火的局勢在他這里已經(jīng)不是再需要去討論的話題了?！爸皇且婚_始大家會比較瘋狂地追，其實時間長了之后，像我這樣當演員的話，不會一直被籠罩在那樣一個環(huán)境里面?！?/p>

新劇《重啟之極海聽雷》（以下簡稱《重啟》）和《親愛的自己》都已經(jīng)拍攝完畢，處于待播狀態(tài)了，對于塑造角色過程中的心態(tài)起伏漲落，朱一龍此時的記憶已恢復平靜。

“現(xiàn)在回想起《重啟》時，很多記憶點都是片段式的。”這是他職業(yè)生涯里拍攝時間最長的一部戲，也是戲量最大的一次?！傲嗉膽颍蟾庞幸磺Ф鄨?，拍了六個月?！币欢龋X得這部戲可能再也拍不完了。

“就是拍著拍著，你在那個墓穴的棚內(nèi)場景里面待的時間太長了之后，很少見到太陽，人的精神包括身體的感受就是，可能這部戲拍不完了?！?/p>

他飾演的這個吳邪打從戲一開頭，就是一個生了重病的人，要不停地咳嗽。朱一龍就要跟著角色的要求咳，“咳久了，就成了習慣。”就好像如果你一直想象自己呼吸困難，你就真的會呼吸困難一樣。

那怎么辦？

“那就咳吧?！边@種設計，讓他可以天然找到塑造角色的信念感。也是好事?！爱敃r那個角色，我就是跟著吳邪走，

把自己打開，進到他的處境里去，看看當下他是什么樣的狀態(tài)、什么樣的心情......就是盡量去相信他，相信戲里他所處的每一個狀況?！?/p>

但即使這般投入，還是有一個自我的理性一直在拽著朱一龍，“我現(xiàn)在不能說，能把自己所有的習慣改掉。完全獨立成為角色，我現(xiàn)在還是做不到?！?/p>

你想做到嗎？

“想?！?/p>

這下清楚了，他信奉表演的極致，是在扮演中孤立甚至割裂自我，從而徹底地成為他者。

“因為我一直在想，一個人為什么要做演員？演員的本職工作是什么？其實演員的本職工作就是塑造角色，你不斷地去想辦法變成另外一個人，然后生活在另外一個角色里面，為觀眾展現(xiàn)不同的角色。我覺得這是演員的工作?！?/p>

在創(chuàng)作中完全抹掉自我的顏色，朱一龍知道，這“十分困難”，他和不少業(yè)已成熟、年事也高的演員前輩都探討過這個問題，很多人后來終其所有在表演中克服的，不過就是“和自己對抗”、“在每個角色里面改掉自己的表演習慣和生活習慣”，不易，但是他打算獻身于此，至少，朝這個方向走下去，試試看。

黑色西裝馬甲、條紋長袖襯衫和黑色西裝長褲均為Louis Vuit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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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過于簡單了”

最初《親愛的自己》找到朱一龍去飾演男主角陳一鳴的時候，他是猶豫的。

陳一鳴身上許多特質、對待事物的態(tài)度和做法，他本人都不認同。對角色為人行事的懷疑，同樣出現(xiàn)在他面對《重啟》中的吳邪時，所以那一次創(chuàng)作才會格外艱難。于是到了《親愛的自己》，他本能選擇說“不”。

后來導演丁黑與他的一席談話，改變了他的思維方式。

丁黑告訴朱一龍，“你自己很多時候認為你是什么樣的，或者你是怎么要求自己的，但其實在別人眼里完全不是那樣的。”

“別人眼中的你，和你自己認為的自己，永遠是不一樣的。我跟你談論我的時候，你所接觸到我的時候，跟我自己想象的（都不一樣），哪怕我表述得再清楚，其實也是不一樣的?！边@一點想明白了，他一下子知道該如何去看待和塑造那個自己并不能理解的陳一鳴了。

“我原來總在想一個問題，就是我為什么要呈現(xiàn)一個這樣的有非常多缺點的人物給觀眾？后來我想通了，在他的表面之下，他也有自己的訴求，也有自己的合理性，也能給別人帶來教訓和啟發(fā)。”

他在這一次創(chuàng)作里“是真的放開了”、“把顧慮都拿掉了”。

“如果你執(zhí)意想在創(chuàng)作中保護自己塑造的那個有種種缺點的角色，表面上看起來，你在保護角色，其實你是在保護自己?！敝煲积堈J識到了這件事，同時厘清了自戀與自愛的差別。

自私、大男子主義——這些粗暴的名詞，都是未來陳一鳴可能會被觀眾談論甚至詬病的地方，朱一龍都想到了。他也控制不了旁人的觀感和議論，但丁黑導演心中精準、強烈的價值觀還是讓他決定參與這次創(chuàng)作。他將這個過程描述成被“洗腦”。

你是容易被人洗腦的人嗎？“我容易。但我說的洗腦不是別人說什

么我都信。如果你是一個導演，你有特別強烈的表達欲望，我不管它是負面的還是正面的，只要你明白你追求的是什么，你想要什么，那我愿意參與進去，跟你一塊去表達這件事情?！?/p>

這種甘愿成就他人的追求背后，還藏著朱一龍自己的志愿。他需要在人生目前這個階段，多得到一些與自己固有思維不同的價值觀的沖擊，因為他深深意識到，自己擁有的經(jīng)歷與生活，“太過于簡單了”。簡單到太正常了。

“我就是一個正常人，生下來就在正常的家庭，也不算很有錢，但就是正常。你可以吃、可以喝，正常升學，然后我考到（北京）電影學院，出來拍戲，拍到現(xiàn)在，這些經(jīng)歷一目了然?！笔窃诜N種的戲劇性里摸爬滾打過一陣之后，他發(fā)現(xiàn)，社會上太多的人和事他都沒有接觸過，接收到的許多觀念和感受都是從小說、劇本、影視劇中得到的，皆是二手的。

“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去經(jīng)歷，有些思想是必須你親身經(jīng)歷過的，才會有特別深刻的想法?！?/p>

他還篤信一件事：“到底你自己經(jīng)歷了什么、你怎么看自己，是可能會與別人對你的看法大相徑庭的，因為別人大多數(shù)時候就只看到一個結果?！彼幌Ｍ麆e人這樣看他，他也在學習著不這樣去看外物。

“反正現(xiàn)在是自由的”

想從朱一龍嘴里聽到一些故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至少追問了三次，想讓他講一些在塑造人物中的即興發(fā)揮，或者一個對他來說艱難的選擇，或者一場遺憾、滿意的戲，他都沒有講。

第一次，他直接說“不行”，之后兩次就是體面地繞開，柔而化之。仿佛他對一切這種事先張揚的言談，都充滿了戒備。

“還是觀眾看戲之后的感受比較重要，在我看來，我想象的跟觀眾看到的又不一樣，這也是有可能的?！?/p>

“其實真的沒有具體哪一場戲（我很滿意），就是換了一個思維方式，對我來說是多一些可能性?！?/p>

當我們開始擺開架勢探討表演的時候，你又會發(fā)現(xiàn)，在朱一龍這里，你不會得到一個“絕對”的回答。

一個演員，到底是導演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工具，還是應該盡量讓自己發(fā)光？

“我覺得跟拍攝作品的類型有關，現(xiàn)在有很多表演風格、表演方式，如果你只有一種表演方式，沒有辦法適應所有類型的戲。假設說現(xiàn)在有商業(yè)片或者文藝片，或者其他各種類型的電視劇......那時候你就必須根據(jù)類型做出改變。”

出道時間足夠長了，各式各樣的創(chuàng)作方式與導演風格，他大體上都見過，也懂得了怎么去配合、呈現(xiàn)。

“對現(xiàn)在的我來說，要考慮的已經(jīng)不是技術上的問題了。演技這個東西，你要到達某一個高度，它不是表演技巧的問題，而是理解的問題。因為很多臺詞和很多戲，如果你的理解只是到這兒的話，你表演得再好，你就只能到這兒了。有些人的理解比你要更豐富一些，或者更深刻一些，他不用演那么多，但他因為內(nèi)心是到了這個程度，他的下意識反應就比你高出了很多，一定是這樣的?！?/p>

所以當下他的功課，無非還是讓自己見更多復雜的浮生相。

只是，眼見再多甘苦人事，似乎朱一龍也早已定心，不讓自己七情上面。你見他逢人便和善地微笑，眼里柔柔的，卻并不一定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可能我就是這樣的人?！奔词惯@般不喜怒形于色可能會讓他在日常中遭遇被誤解，他也覺得“無所謂”?！拔也挥酶嬖V別人我是個什么樣的人，那不重要，重要在于你完成每個作品之后，

他們知道這個角色是什么樣的，對我來說就是挺好的一件事情?！?/p>

你不想找到自己的人格魅力是嗎？

“對?！?/p>

為什么？“這也是一件矛盾的事情，就是，你要不要生活？你想不想追求生活？這可能跟自信心有關系吧，我覺得我沒有辦法自信到讓所有人都了解我。如果我的表演還能打動觀眾，就可以了?！?/p>

你不怕別人會因此覺得朱一龍是一個無聊的人嗎？

“如果你覺得我是一個挺無聊的人，那我承認，我就是挺無聊的。但我不擔心，只要我演的角色不無聊就行了?！?/p>

他坦蕩到這樣的地步，幾乎要讓人開始羨慕他的心無雜念了。

“是的，我現(xiàn)在就是沒有什么雜念，就想在職業(yè)上，可以出一些好作品?，F(xiàn)在的我，不管是身體還是思想方面，都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