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黎晴
罍是我國古代禮器中的一種大型盛酒器,問世于商代晚期,勃興于春秋中期。皿方罍全稱“皿天全方罍”,全身漆黑發(fā)亮,是迄今所見商周青銅中體量最大的一件器物,通高84.8厘米,器身高63.6厘米,器蓋高28.9厘米,口寬21.6厘米,重51.5千克。皿方罍因器蓋鑄有“皿而全作父已尊彝”八字銘文而得名;器身則鑄有“皿作父已尊彝”六字銘文。皿方罍蓋中央有屋頂形蓋鈕,蓋、器子母口。直頸圓肩,腹壁斜收,下置外侈的高圈足,圈足上方四面各有一個方形小鏤孔。罍身全器以云雷紋為地,窄面設獸首銜環(huán)耳,寬面置突起之獸首,上飾獸面紋,頸飾鳳鳥紋,肩飾夔龍紋,肩部兩側裝飾雙耳銜環(huán),正面腹部上為鳳鳥紋間飾小獸面紋,下段為帶雙角之大獸面紋,下方置一獸首鋬,圈足飾鳳鳥紋;四面邊角及各面中心共裝飾八條凸起的長條鉤戟形扉棱,扉棱中裝飾有倒置的獸面紋,并間以夔龍紋。這尊皿方罍以器型碩大,造型獨特,以雄渾莊重著稱于世,與中原地區(qū)青銅器的大氣古樸特點截然不同,有著濃郁的文化融合印記。
這尊皿方罍還見證了近現代中國文物流失又回歸的滄桑歷程。關于皿方罍出土的時間和詳細地點有多種說法,湖南省博物館的專家認為,它于1919年初夏在桃源縣水田鄉(xiāng)茅山峪(今架橋鎮(zhèn)棲鳳山村茅山峪組)出土。因多日暴雨沖刷,在泥土中沉睡千年的皿方罍得以重現于世,翌日雨過天晴,小學生艾心齋路過時看到杉窩山下的溪溝邊露出一個蓋狀器物,立即掉頭喊來在坡腳放牛的父親艾清宴,父子聯手挖出藏于家中。民國13年(1924年),因水旱災害,艾家的生活也越來越困苦不堪,一個湖北籍的古董商——益陽百樂齋古玩店老板石瑜璋來到艾家,經過一番論價,雙方講定以400銀圓成交。見來人竟愿出此高價,艾清宴一邊巧言穩(wěn)住石姓古玩商人,一邊密囑其子持器蓋到附近的新民小學找有學問的先生“掌眼”。小學校長鐘逢雨一見器蓋上的文字,知道此物非同一般,表示愿意出800大洋購買全器。艾心齋的哥哥大喜過望,狂奔而返,一路大喊“發(fā)財了,發(fā)大財了”。喊聲被精明的石姓古玩商人聽到后,心知不妙,遂不顧器蓋,丟下裝有400大洋的布袋,抱著近百斤的器身奪門而去。器蓋后被艾清宴充做學資。
石瑜璋這一逃,皿方罍從此身首分離,器身流失海外。
鐘逢雨仔仔細細地辨識出罍蓋銘文,確認為商代重器,連忙追問艾心齋發(fā)現皿方罍以及器身的情況。得悉器身出賣后,鐘逢雨連連頓足,趕緊在1925年6月11日的長沙《大公報》上發(fā)表文章,題為《桃源發(fā)現商朝太廟古物,惜為他人私行購去》,斥責石瑜璋“僅以洋銀百元估買入手,希圖媚外漁利”,是“全國公敵”,并懇請當局沿途檢查。
這一文物流失事件,引起了教育總長章士釗的關注,他要求湖南省追查。7月5日、7月26日長沙《大公報》又連續(xù)追蹤報道,長沙內務司發(fā)出第二十三號訓令,要求益陽縣嚴加查辦。然而,兵荒馬亂,即便已經追查到器身就在長沙的楊克昌古玩店,政府仍未查扣,只責令石瑜璋5日內歸案。
此時,湘軍從川黔軍閥手中收復了湘西,湘西掌握在駐軍湖南陸軍第二師三旅六團團長周磐手中。石瑜璋仍想得到器蓋,遂向周磐求助。石瑜璋托人找到周磐,出價5萬塊銀圓,希望幫忙購回方罍之蓋,并許諾事成之后再給3萬塊銀圓作為酬勞。周磐感覺此事非同小可,并未答應。石瑜璋走后,周磐趕去常德向師長賀耀祖匯報,賀耀祖求財心切,迅速派兵到鐘校長家里搜尋,但無功而返。
軍方如此興師動眾,鐘校長擔心懷璧其罪,就找到周磐,主動表示要將方罍之蓋捐給國家,但求資助興學。周磐當即支付給鐘校長5000塊銀圓與5000元期票,但他將方罍蓋據為己有。鐘逢雨用方罍之資,興辦教育,新民學校也成為四鄰八縣最好的學校。2002年,涌泉學?;謴驮旅駥W校,鐘逢雨銅像至今仍佇立在校園里。
周磐跟隨宋希濂逃到西南,任第14兵團副司令官,1950年在昆明被俘。1952年,周磐寫了一份“補充坦白材料”,主動交代了皿方罍出土和流轉的詳細經過,并獻出器蓋,以期“立功贖罪”。1952年4月,湖南省人民政府副省長金明將皿方罍器蓋轉交湖南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并囑“妥為保存”。1956年,省文管會與省博物館合并,器蓋也一并移交,成為湖南省博物館的珍藏。
然而,皿方罍器身沒有那么幸運。皿方罍器身的再度現身,見于1928年法國學者喬治·蘇利耶德莫朗《中國藝術史》中。根據其記載,石瑜璋以100萬大洋的高價將器身賣給上海的大古玩家李文卿和馬長生。皿方罍器身輾轉流傳于包爾祿、姚叔來、盧芹齋等20世紀早期知名古董商之手,書中載有皿方照片。此書1931年在美國出版。日本學者梅原末治1933年問世的《支那古銅精華彝器部》亦著錄此器,稱為巴黎盧氏藏。兩書所錄的照片并非皿方罍的同一幀,應該不存在直接使用或者翻拍前書,或許是兩位作者著書時各自拍攝,或許是一次所攝皿方罍的多幅圖片。
從長沙到上海,器身的第一位收藏者是英國商人、收藏家包爾祿。包爾祿1877年出生于上海,是中德混血兒。他以80萬美元購得器身,獲知器蓋尚在湖南,又托石瑜璋以14萬銀圓代為購買。石瑜璋為利所動,冒險回到桃源,不料被賀耀祖的軍隊抓捕,不僅入獄一年,還被罰款12000銀圓才獲釋放。包爾祿并未就此罷手。沒過多久,他又托人直接找到周磐,欲以20萬塊銀圓購買方罍蓋,但周磐獅子大開口,索價50萬美元,終未成交。
1928年前后,此器收藏在姚叔來、盧芹齋手中。他倆與張靜江關系密切,姚叔來是張靜江的妻弟,盧芹齋則是張靜江的仆人。1902年,張靜江在巴黎開設運通公司,售賣中國古董,將收入資助孫中山,支援辛亥革命。后張靜江回國,盧芹齋留在法國,成了國際著名的文物販子,昭陵六駿中的“颯露紫”和“拳毛騧”就是他賣到國外的。
2013年,法國漢學家羅拉女士經過數年研究,出版了《盧芹齋傳》,盧芹齋在文物交易中的往來信函、賬目、訂單、圖版等史料也浮出水面,皿方罍圖錄正是其中一例。皿方罍曾經被盧芹齋倒賣,而為盧芹齋作傳的羅拉恰好是佳士得高級副總裁、中國瓷器與藝術品部國際主管,在方罍器身的回歸中,她也參與談判,起到了穿針引線的作用。
20世紀30至50年代,皿方罍落入日本人淺野梅吉之手。其子淺野剛為完成父親遺留的書稿,于1961年付梓《中國金石陶瓷圖鑒》,其中編輯了皿方罍圖片。
據新田棟一自述,他于1950年以重金從淺野梅吉處購得皿方罍,在收藏器身的50年間,為使身蓋合一,費盡了心機。據他介紹,為補無蓋之憾,1980年左右,曾在倫敦佳士得拍得一春秋時代的方形器蓋,初看儼然皿方罍,興奮得情不自禁,但仔細觀察,蓋的大小、紋飾、顏色均與原罍身不符,仍然購買,拉郎配在器身旁,權當器蓋,聊以自慰。
1992年,時任上海博物館館長的馬承源先生出訪日本,他在新田棟一家中看到皿方罍器身,認為眼前這件青銅器與湖南省博館藏的器蓋應為一體。新田棟一,原名彭凱棟,出生于臺灣,雖然改名換姓赴日發(fā)展,可依然鄉(xiāng)音未改,說一口地道的閩南話和不太標準的普通話。
新田棟一得此消息后欣喜若狂,即請馬承源代為引薦。因馬承源從中牽線搭橋,新田棟一親往湖南,終于如愿以償,了卻了幾十年來夢寐以求的心愿,與皿方罍器蓋親密接觸。彼時,他欲出資20萬美元捐建一座精良的陳列館,并捐贈一品西周初期的精美方形器蓋,以換取皿方罍蓋。1993年2月,新田棟一邀請湖南省博物館館長熊傳薪等3人專程赴日考察洽談。1993年3月31日,新田棟一再次向湖南省博物館寄出《請愿暨陳情書》,表示對皿方罍身蓋合一的殷切期盼。此后,中日雙方幾經努力,欲成就皿方罍身首合璧的好事——先是湖南提出雙方將器身和器蓋運至上海博物館聯袂展出,不過該計劃由于新田對罍身能否返回日本有所顧慮,且罍身通關不符合相關法律而夭折。隨后,新田又建議在新加坡博物館聯合展覽,這一次,湖南方面沒有同意。讓國寶團聚不僅僅需要赤誠之心,還有國情、法律等種種現實問題難以逾越。
81歲的新田棟一在本該頤養(yǎng)天年之時,遭遇事業(yè)和家庭的雙重打擊。為了延續(xù)家族的發(fā)展,新田決定出手寶物。2001年3月20日,皿方罍器身亮相紐約佳士得拍賣會。
上海博物館與北京保利藝術博物館在得知皿方罍即將拍賣的信息后,火速聯手籌集了一筆巨款,抱著志在必得的架勢,要讓方罍之身回歸。但競拍現場競爭激烈,拍賣師的報價越來越高。中國競拍者一狠心,報出了自己的最高出價。原以為豁出去的跳躍式舉牌會嚇退其他藏家,不料一位法國買家緊隨其后,以高出中方近四成的高價即924.6萬美元收入囊中。
2013年11月,有新聞曝出皿方罍將于2014年3月20日回到紐約佳士得拍賣場拍賣。湘籍著名收藏家譚國斌于2013年初冬在香港佳士得處獲悉皿方罍即將再度拍賣消息,他奔走疾呼,吁請盡湖湘公私各界之力,籌資競拍,務必器身不再流離海外。
在這次亞洲藝術周上,佳士得不惜重金為皿方打造專場,將拍品編號為1888,時間定為3月20日。吉利的數字,與上一次同一天上拍的巧合,都擺明了要創(chuàng)造新紀錄。
2014年2月,佳士得將皿方罍的起拍底價告訴了譚國斌——1800萬到2000萬美元。而對方開出的洽購價,高達5000萬美元。
2014年3月15日,一封湖南省博物館致佳士得亞洲區(qū)總裁魏蔚女士的信函迅速引起大家關注?!熬磫⒄撸撼忻赡n電告知,貴公司將于3月20日在紐約拍賣的中國商周時期青銅饕餮紋方罍,鑒于其與湖南之淵源,惠允先期與敝館商購,不勝感激!囿于本館為非營利受托遺產保管機構,所需購藏經費全賴各方資助,今雖多方努力,目前仍僅籌措到2000萬美元。因此,祈貴方能同意以此價格(含貴公司傭金)成交。如允此議,則我方將在一周內先期付款300萬美元,余款在兩個月內付清。謹此奉復,期盼佳音。”
這封也在網上流傳的信件,又讓拍賣變數陡增。上海著名收藏家劉益謙表示:“我個人支持湖南省博物館買回來,可是媒體這樣一宣傳,萬一湖南省博物館到時候出價不敵對手,被老外買走了怎么辦呢?”外界分析,湖南人對出土于本省的“方罍之王”,不會坐視不管。另一方面,隨著中國國力的日益雄厚和國家搶救海外流失文物計劃的出臺,主打“愛國牌”的競買,很可能讓中國買家成為冤大頭。
臺灣收藏家曹興誠就此發(fā)起提議,“由湖南省博物館以預估底價的1000萬美金去拍回來,其他華人藏家一律不出手,不讓人來炒作價格?!彪S后,喻恒、鄭華星、朱紹良、唐炬、蔣念慈等中國藏家聯名發(fā)表《華人藏家集體致紐約佳士得的一封公開信》表示支持國寶回歸。
中共湖南省委、省政府運籌帷幄,派出以文博界、收藏界、藝術界的領導和專家組團赴紐約,相機以恰當的身份參加競拍。臨行之前,國家文物局高度關注,并通過渠道知會佳士得公司,希望能幫助促成與湖南方面的洽購。
對皿方罍的高估值預期在3月18日達到了高峰。當天,在紐約亞洲藝術周上,出現了一件蘇富比拍賣的青銅重器——“鴞首提梁壺”。這件同樣被寄予厚望的青銅壺叫價至370萬美元時,便無人舉牌,終因未能達到底價而流拍。顯然,這是主力買家攢足了銀子、憋足了勁兒,要在皿方上一較高下。一邊是國際買家摩拳擦掌,一邊是中國買家合力阻擊,皿方的命運充滿未知。
湖南組團競買得到業(yè)界和海內外華人藏家的一致支持。上海博物館領導多次致電,支持湖南競買,并對各方面予以協調。上博的青銅器專家還在紐約現場出手鑒定,發(fā)動上博在美的博物館之友于必要時給予襄助。華人收藏界承諾,即使開拍,只要湖南團還在舉牌,都作壁上觀。為防止皿方罍再次錯過回歸中國的良機,收藏家劉益謙委托譚國斌在湖南方面放棄舉牌之后,代他繼續(xù)競拍,授權資金達6000萬美金保底。皿方也許不能回到湖南省博物館,但是起碼能回到中國。
因與法國賣家的預期相差懸殊,洽購團隊的幾次報價,賣家均未同意。當湖南代表團將從長沙帶到紐約的3D打印模型非常契合地蓋上器身之時,參與拍賣的幾方都大為震驚。經各方溝通,代表團以大約低于預拍成交價一半左右的價格,與賣方及佳士得公司于紐約時間3月19日下午4時簽署了洽購協議。此時距拍賣開場不足24小時。購買方在協議中承諾,皿方罍器身將永不出現在拍賣會上,并最終由湖南省博物館永久收藏。紐約時間3月20日上午11時,佳士得拍賣師在展示現場正式宣布皿方撤下拍賣。整個過程中,那位做出巨大讓步的神秘收藏家,始終沒有露面。“這次能夠以較低的價格洽購下來,體現出國外友人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和友好態(tài)度,也為中國流失文物回歸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方式?!?月12日,皿方罍器身在紐約完成交接,并在6月21日入境通關,重歸湖南。
2015年隆冬,一場名為“酌彼金罍——皿方罍與湖南出土青銅器精粹”的特展降落申城,這是國之重器皿方歸湘后,首次到訪滬上,也是湖南省博物館與上海博物館的一次良好的合作。上海博物館當年雖未能成功促成皿方罍器蓋合璧展出,但卻成為皿方罍器身回歸華夏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