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中咒

楊幫立

“人在做天在看?！卑茁逗影哆叺娜擞龅讲黄降氖?，常用這話攻擊對方聊以自慰。敬畏天，是在敬畏自然界不可知的東西，或者說，是在敬畏人心。張無忌是不屑這些東西的人。

張無忌是山腳河邊倒賣牲口的行戶，現(xiàn)在叫中介人。

大別山余脈在這里成就了一個美麗的小村莊。南能進得了山，北可去得了平原，村前河沿小樹林是天然的牲口行。張無忌還叫張跛子的時候，他跛著一只腳，在行里轉(zhuǎn)悠著：“這牛，八個牙還沒扎齊，正當壯年，我要騙你，死我親爹。好貨難遇，再加點，你也要果斷買下?！闭f這話時，那只跛著的腳，似乎不經(jīng)意地在地上磨來蹭去。他又踮著腳，把賣家誆到大樹后邊，神神秘秘的：“八個牙還沒扎齊是真的，你看到?jīng)]，這牛臉頰下長有旋毛，下眼淚啊，下眼淚妨主。這牛是不是最近動不動就發(fā)脾氣？要抵死人??！再賤點也不能留。我要是騙你，我活不過三十歲?！蹦侵货酥哪_，仍在地上暗暗地蹭著。

春夏秋冬，翻來覆去，把人心翻明白了。戲子的眼，行戶的嘴，不可信?！澳氵@家伙小時候不跛腳，是在地上磨蹭多了吧！你賭的咒，隨時隨地都讓你擦掉了?！比伺麓蚰槪瑯渑掳瞧?，張跛子心里生了寒氣。過年時，他在大門兩側(cè)貼出一副對聯(lián)：牛鬼蛇神張家無忌，豬馬牛羊買賣不虧。橫批：姜太公在此。拜散年的，只要進門，張跛子有的是好茶好煙好菜好酒好招待。這也沒堵住人們的嘴，村里有高人：“既然無忌，為何還要請出姜太公？你是心中有大忌啊，你這個張無忌！”

山外的生意不好做了，張無忌開始往山里鉆。進山的路直插正南，這天，他卻往東南走?！案蓡崂@彎子啊？”同伴問他，他不語，只管腳下加勁，頭伸得老雁樣往前走?！芭?，我知道了你的小九九——躲那小寡婦呢。你是不是許諾她的沒兌現(xiàn)??？人家孤兒寡母那么可憐，你個昧良心的。張無忌，張無忌，你給她賭的咒血淋淋的，你真不怕遭天譴嗎？”

驢馬沒，牛已稀。時光把張無忌的飯碗砸了，女兒離家出走多年，老婆病逝，雪上又加霜。能人就是能人，上過幾年學的他，買來幾本算命測字的書，關(guān)門半載。長褂一穿，墨鏡一戴，出現(xiàn)在了南方的大街上。這行道，信的人還真多。

“先生，我屬鼠，測個鼠字。”

張先生靜觀來者短裙搖曳玉肢瓊肌，玉鐲腕間晃項鏈胸前墜：“富貴跟您走，今生自帶福?！?/p>

“信口胡謅，哪來的依據(jù)？”

“這測字啊，妙處不在字內(nèi)，妙處在字外啊，你映了外象了。請美女往后一看便知?！?/p>

美女回頭，正見有人扛一袋子大米從不遠處經(jīng)過。

“早沒有，晚沒有，恰好你測鼠，糧食身邊走，這正是：吃不愁穿不愁，坐著豪車住洋樓?。　?/p>

美女奉上一張紅鈔，高興地走了。

張無忌，賺到了人生的大紅大紫。他和他扛大米的那個托友，吃喝玩樂，燈紅酒綠，忘掉了自家門朝哪開了。

但他還認得他女兒。那天在街上，他拉著一個姑娘喊閨女，那姑娘卻掙脫他的手，轉(zhuǎn)身跑掉了。等托友找到他時，他已不是他了：墨鏡摔在地上，假發(fā)扔在一旁，大褂撕成一個拖把頭，禿個頭瞎著眼——他的眼，真的瞎了。

他回家了，再沒出過村。

張跛子、張無忌、張先生、張瞎子，是我?guī)头龅呢毨簟?/p>

“你千萬別看走眼了，他在俺們村里，那可真算個人物……”村里人幾乎以同樣的開頭，向我介紹他。

給他辦了兜底保障，把他拉到縣醫(yī)院住院治病。今天，我來接他出院，路上，我倆發(fā)生了爭執(zhí)：我要直接送他去養(yǎng)老院，他非要我?guī)戏孔幼咭惶瞬豢?。該搬的都幫他搬了，他還要回去干啥？讓貧困戶滿意不假，內(nèi)心里，我對他這個人還是挺感興趣的。

老人不讓我插手。

果然是神瞎，摸摸索索凈了手點了蠟，拿出黃表紙在撅起的臀部蹭蹭擦擦，雙手合在胸前打躬作揖拜了再拜，跪在供桌前點著了煙火，頭叩得山響，聲淚俱下：“列祖列宗啊，恕我之罪，我也是想騙碗飯吃，從今天起我再也不騙了，以前我賭的咒，都算是屁股說出來的屁話，不能算數(sh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