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庭
王九珂得了一種怪病,渾身生出些頭屑一樣的東西,手一抹就掉一層。先是去了縣里醫(yī)院,查不出問題,大夫胡亂開了些藥,讓他“試著吃一下”。后來又去了市里醫(yī)院,大夫干脆只搖頭,一盒藥都沒給開。他老婆花月兒到處打聽求偏方,中草藥幾乎要把王九珂給浸透了,也沒見一點兒好轉(zhuǎn)。
王九珂說,算了,不花冤枉錢了。
王九珂不想花錢,擋不住花月兒去花?;ㄔ聝旱共皇窍訔壦瑐z人分居有兩年了,王九珂早就顧不上碰她身子。王九珂的整個生活都給了村子,先是防沙林的種植,然后是引水渠的修建,緊跟著是灌溉渠的挖掘,現(xiàn)在又在給小學建新的教學樓。
花月兒背地里跟人抱怨,家里的錢都給王九珂揮霍了,他要是再得這么個治不好、還死不了的病,自己下半輩子都得搭進去。幸虧倆人沒孩子,要不孩子都得跟著遭罪。
王九珂的姐姐王九珠、弟弟王九瑜、妹妹王九環(huán)聚在他家堂屋,像審犯人一樣把他圍在角落里數(shù)落。王九珠讓他趕緊操心看病,不行就去北京、去上海,總能看明白,這么拖下去非得把人搭進去不可;王九環(huán)給姐姐幫腔,順帶著發(fā)泄一下對他的不滿,說做人沒他這么傻的,做點生意掙點錢容易嗎?自家人誰沾過你一點兒光?弟兄姊妹也都不在乎,可你別把自己的生活都扔了啊,嫂子跟著你,可不能總不落好吧;王九瑜抽著煙半晌不說話,一說話就開罵,你就是個“信球”!王九珂早些年做生意,王九瑜還給過他本錢,可后來王九珂發(fā)了,還錢時連點兒利息都沒加。
十里八村的人,幾乎沒有人不認識王九珂,提起他,外村人大多是嘿嘿樂,那個“信球”啊;本村人提到他就豎大拇指,是個好人。有一次,王老歪端著碗面條,蹲在樹下又跟人嚷嚷起這個來,剛好給村支書王朝陽聽到,沒兩天就得到村里通知,之前批的宅基地不合規(guī),收回重劃。王朝陽不會惱王老歪,他越加惱起王九珂來。
王九珂去市里檢查回來后,花月兒逢人就哭喪著臉嘆氣,王九珂在一邊吼她,要死要活的,成什么樣子!那晚,王朝陽切了半斤豬頭肉,讓老婆炒了個雞蛋,開了瓶酒。
王九珂做的那些事,王朝陽打心眼兒里別扭。沒這個王九珂,他王朝陽在村子里吆五喝六,做點骯臟事,任誰也不敢當面說半句,怎么著也是當了十多年的支書。可有了這個王九珂,別說他那些收錢收禮、東家媳婦西家寡婦的事了,就算干干凈凈,但凡沒作為,都要落埋怨。
王朝陽曾經(jīng)也想把功勞攬自己頭上,可鄉(xiāng)里剛通報表揚了一次,就有村民在半夜砸了他家窗玻璃。種樹、挖水渠全是王九珂一個人花錢、張羅,他也就簽了個字,明眼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王九珂慢慢地不再把這病當回事了,不疼不癢,只是皮膚上生出一層白白的碎屑,晚上脫了衣服一抖落,漫天飄雪花。他沒覺得身體有其它什么變化,除了剛得上這怪病,大夫又查不出來時,提心吊膽了幾天,后來就該吃吃該睡睡,然后就是帶著瓦刀繼續(xù)去蓋房了。他不想把錢冤花在這上邊。
王九珂是村里第一個大學生,那年,他考上的是省里的水利學校。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沒去成。有人說那時他家里窮,連生活費都攢不夠;有人說他被人頂了名,剛接到通知書,又來了口頭通知說錄取名額發(fā)生了變化,他的通知書作廢。于是,他成了村里第一個出去做生意的人。他跟花月兒說,不想村里一直這么窮。花月兒跟他講過道理,小鬧過,大吵過,可他只有一句話,我掙了不少錢,可咱還是要不來孩子,我想,是我們王家積德不夠,我在給王家積德。
王九珂對花月兒保證了一件事,給她留夠生活費。
兩層教學樓馬上要竣工了。王九珂掰著指頭算賬,錢終于是要花完了。王九珂去集上買了十斤鹵肉,兩大兜涼菜,又去商店拿了幾瓶酒,拎到工地上,要犒勞蓋房的師傅們。
王九珂跟他們說,這樓馬上要蓋好了,我也要出去做生意了。咱村還是窮,可是不能窮孩子。
王老歪舉著搪瓷茶缸,一飲而盡,粗聲大氣地說,放心去,那水渠我們看著,那些樹我們養(yǎng)著,只要提一聲王九珂,保管出不了問題。誰不認識王九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