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門聯(lián)特別能見老北京的特色。這種特色,成為了北京的一種別致的文化,與作為磚木結構的四合院最是匹配,格外能彰顯古老濃郁的京都之味。國外的城市里,即便有古老宏偉而結實的石頭建筑,建筑有滄桑渾厚而苔蘚厚重的門,但它們沒有門聯(lián)。就像它們的門內外有可以彰顯它們榮耀的族徽一樣,北京的門聯(lián),就是和這樣的族徽一般醒目而別具風格。這個風格,便是中國的風格,更是老北京的風格。
十五六年前,也就是本世紀之初,我偶然路過前門,在城南東西兩側原來的崇文宣武兩區(qū)的老街巷里,看到很多依然健在的老門聯(lián),如見故人一般驚訝并驚喜。很多老門聯(lián),在我讀小學和中學的時候,就曾經(jīng)見過它們,幾十年過去了,時代的風云變化,尤其是又經(jīng)歷過“文革”中的破四舊運動,它們居然還能劫后余生。那一陣子,只要我有空,就會往這一帶跑,在本子上抄錄下那些被歲月剝蝕的滄桑老門聯(lián)。
我想把我那幾年跑街串巷所看到的一些門聯(lián),趕緊介紹給大家,有興趣者,可以前往一觀,興許過不了多久,它們便再也看不見了——
“好善最樂,讀書便佳”(前孫公園65號)。
“多文為富,和神當春”(西興隆街53號)。
“東壁圖書,西園翰墨”(冰窖斜街35號)。
“詩書修德業(yè),麟鳳振家聲”(草廠三條5號)。
“百年周禮樂,千載漢文章”(安國南巷15號)。
“圖書存漢魏,禮樂備周秦”(永生巷43號)。
“忠厚培元氣,詩書發(fā)異香”(南蘆草園12號)。
“宏文世無匹,大器善為師”(校場口頭條47號)。
“清華詞作云霞彩,典重文成金石聲”(欒慶胡同14號)。
“綿世澤不如為善,振家業(yè)還是讀書”(慶隆胡同3號)。
“文章雅奪山川秀,華美分來日月光”(潘家胡同10號)。
“芳草瑤林新幾席,玉杯珠柱舊琴書”(保安寺10號)。
這些副門聯(lián),都是講究讀書的。我們的祖先崇尚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所以,老北京的門聯(lián)里,這類居多,最多的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上面抄錄的這些副門聯(lián),寫的意思是一樣的,但特色不一樣,要我來看,“多文為富,和神當春”,寫得最好。如今,講究一個“和”字,但誰能夠把“和”字當作神與春一樣虔誠地看待呢?又有誰能夠把文化的多少決定著你未來富有的基礎來對待呢?
最有意思的是,“宏文世無匹,大器善為師”,是前輩學者吳曉鈴先生家的門聯(lián),其內容與吳先生相匹配?!爸液衽嘣獨?,詩書發(fā)異香”,以前院子的主人是一個賣姜的。你想想,一個賣姜的,和學問家吳先生無法相比,都講究詩書,多少讓現(xiàn)在我們的大小商人臉紅。
而“圖書存漢魏,禮樂備周秦”這一副門聯(lián),是在永生巷里看到的。永生巷,以前叫黃鶴樓,蓋因在胡同的西口有座二層的小木樓而已(我造訪那里的時候,那座小木樓搖搖欲墜還在)。如此稱之,是那時的黑色幽默。北平和平解放以前,那里矮屋一片,是三四等妓女之娼寮叢集之地,雜居著破爛不堪的貧民窟。這些人恐怕連小人書都很少看,居然“圖書要漢魏,禮樂存周秦”,那一份追求不亞于吳先生。盡管應該允許那里也應該有這樣的追求,但這副門聯(lián)比胡同的名字叫黃鶴樓,更有些黑色幽默。
“經(jīng)營昭世界,事業(yè)宸寰球”(長巷頭條58號)。
“祥開修駿業(yè),升立建宏圖”(王皮胡同40號)。
“及時雷雨舒龍甲,得意春風快馬蹄”(長巷頭條20號)。
“恒占大有經(jīng)綸展,慶洽同人事業(yè)昌”(大蔣家胡同70號)。
上面這四副門聯(lián),“祥開修駿業(yè),升立建宏圖”和“恒占大有經(jīng)綸展,慶洽同人事業(yè)昌”,將商家的字號各嵌在第一個字里,分別叫作“恒慶”號和“祥升”號。這樣的門聯(lián)很多,關鍵看嵌字嵌的水平了。
同為商家,“吉占有五福,慶集恒三多”(冰窖斜街12號),寫得略好,“吉慶”也是商家的字號,嵌在聯(lián)里面;五福即壽、富、康、德和善終;三多即多福多壽多子孫。都是世俗的吉利話,但具體了一些,心底的愿景明朗了一些。我去冰窖斜街看這副門聯(lián)的時候,下聯(lián)最后兩個字,被一塊“重點防火院”的紅貼牌擋住,怎么看也看不清,一位買菜回來正要進院門的老太太,看我站在那兒發(fā)愣,對我說:我回家拿把鉗子把這個牌子取下來,你就看清了!已經(jīng)過去十五年了,我怎么也忘不了這副門聯(lián)和這位好心的老太太。
“源頭得活水,順風凌羽翰”(南柳巷35號)。
“源深葉茂無疆業(yè),興遠流長有道財”(南曉順胡同16號)。
“道因時立,理自天開”(南柳巷29號)。
“合聚春秋管鮑業(yè),德祥史記貨殖風”(得豐西巷22號)。
這四副,前兩副都說到了經(jīng)商之“源”,后兩副都說到了經(jīng)商之“道”,第一副比第二副說得要好,好在含蓄而有形象;第三、第四副比第一、第二副說得也好,第三副門聯(lián)的院子原來是一家當鋪,后來當過派出所,不管干什么,都得講究個道和理,好就好在把道和理說得與時世和天理相關,讓人心服口服,有敬畏之感,不敢造次。第四副門聯(lián)的人家不知開的是什么買賣,看門臉不大,院落也不大,猜想買賣也不會很大,但用典很古,便又猜想定是請人撰寫的門聯(lián)。用的是春秋時代管仲和鮑叔牙的典故,講究的是重義輕利的合作精神。
再看,“定平準書,考貨殖傳”(東珠市口大街285號),“平準”和“貨殖”均用典。貨殖即是經(jīng)商,見于《史記》,所以上面得豐西巷的門聯(lián)說“德祥史記貨殖風”。平準,則是在漢朝講究的就是經(jīng)商時候價格的公平合理,那時專門設立了平準官。對聯(lián)雖然顯得有些深奧,但講的是經(jīng)商的倫理道德。
“生財從大道,經(jīng)營守中和”(東八角胡同12號),說得樸素,一看就懂,講究的同樣是經(jīng)商的道德。前后對比,一雅一俗,古樸兼?zhèn)?,見得不同的風格,卻是一樣的經(jīng)營之道。
能夠將門聯(lián)既作得有學問,又能夠一語雙關,道出自身的職業(yè)特點,是這類門聯(lián)的上乘,也是更為常見的。
“義氣相投裘臻狐腋,聲名可創(chuàng)衣贊羔羊”(新開路4號),一看就是經(jīng)營皮貨買賣的,是戶叫義盛號的皮貨商。新開路,就在我家近旁,幾乎很多老街坊都知道這家皮貨商,和同仁堂的樂家住對門。
“恒足有道木似水,立市澤長松如海”(蘇家坡89號),一看就是經(jīng)營木材生意的。只是門聯(lián)比院落破敗得還要厲害,字跡模糊不清,我趴在門板上仔細瞅了半天,才勉強辨認出來,也不知道是否準確。
從院子里出來好幾位老街坊,指著門聯(lián),熱情地告訴我,每一句的頭一個字連起來,就是這家木材廠的商號。那么,木材廠叫“恒立”號,這副門聯(lián)就是他們家漂亮而別致的名片。街坊又指著門旁的一面白墻,問我看見上面那兩個“隆慶”大字了嗎?那原來是一家酒館,也是這家木材廠的老板開的買賣。我心說,“恒立”和“隆慶”,還真有些對仗呢。
將門聯(lián)作為自己的名片,讓人一眼看到就知道院子主人是干什么的,也是北京門聯(lián)的一個特點、一種功能。可惜的是,這里好多在小時候還曾經(jīng)看到過的門聯(lián),如今已經(jīng)難得再見。我見到的,只有北大吉巷43號的“杏林春暖人登壽,橘井宗和道有神”。那是老中醫(yī)樊壽延先生的老宅。還有錢市胡同里幾副:“增得山川千倍利,茂如松柏四時春”;“全球互市翰琛書,聚寶為泉裕貨泉”;“萬壽無疆逢泰運,聚財有道慶豐盈”;“聚寶多流川不息,泰階平如日之升”。這幾家都是當年鑄造銀錠的小作坊。
在門聯(lián)中,一般住戶,不在意那些一語雙關,或者用典的深奧,著意家庭的更多,或祝福家聲遠播,家業(yè)發(fā)達——
“河內家聲遠,山陰世澤長”(長巷頭條70號)。
“世遠家聲舊,春深奇氣新”(洪福胡同16號)。
“五云蟠吉地,三瑞映華門”(珊瑚胡同13號)。
“穎水瀠洄綿世澤,川原繚繞映春暉”(草廠頭條3號)。
或祝福合家吉祥,太平和睦——
“吉羊云擁,福鹿星臨”(草廠五條17號)。
“居安享天平,家吉征祥瑞”(西打磨廠45號)。
“家祥人壽,國富年豐”(梁家園西胡同25號)。
“瑞霞籠仁里,祥云護德門”(興勝胡同12號)。
或期待兄弟子孫和睦相親相助——
“慈暉永駐,棣萼聯(lián)芳”(花市上頭條53號)。
“世澤淵源三恪老,德門兄弟兩名齊”(后兵馬街7號)。
“子孫賢族將大,兄弟睦家之肥”(北大吉巷47號)。
“瑞日芝蘭光甲第,春風棠棣振家聲”(鐵樹斜街77號)。
或期冀山光水色,朋友眾多,陶冶性情——
“山光呈瑞泉,秀氣毓祥暉”(楊梅竹斜街33號)。
“門闌生喜氣,山水有清音”(長巷三條21號)。
“圣代即今多雨露,人文從此會風云”(群智巷53號)。
“林花經(jīng)雨香猶在,芳草留人意自閑”(草場三條13號)。
我要格外說一下最后一副門聯(lián)。草場三條13號這家主人的兒子是我的發(fā)小,讀小學的時候,我常到他家去玩,他自幼喜歡書法,如今是位書法家。他家經(jīng)商,但重視孩子的文化學習。這副門聯(lián)雖然也是籠而統(tǒng)之寫意式的祝福,但這是一副集宋詩的門聯(lián),并非隨意為之,體現(xiàn)了他家的文化向往,有文人氣,無商人的俗氣。
也有并非一般的過年話,有具體明確的指向,多是忠孝仁義這樣的傳統(tǒng)道德情操。
“孝□(此字看不清了 )家聲傳兩晉,文章德業(yè)著三槐”(草廠八條8號),說的是一個孝字。
“恩澤北闕,慶洽南陔”(草廠七條12號),詩經(jīng)里有“南陔”篇,講的還是一個孝字。
“文章移造化,忠孝作良圖”(中蘆草園3號),講了一個孝字,又講了一個忠字。
“入孝出則悌,坐言起而行”(東河漕8號),講的依然是一個孝字。
“立德齊古今,藏書教子孫”(三福巷4號),說的是一個德字,古人所說的立德、立功、立言這“三立”,首位是要立德。
“傳世惟清德,居家尚素風”(培英胡同37號),說的也是一個德字,心有清德,才能家有素風。一個清字,一個素字,用得真好。
“德心綿世澤,合志振家聲”(得豐東巷29號),說的還是一個德字。
“槐華衍慶,樹德滋榮”(東唐洗伯街47號),說的依舊是一個德字。
“韋修厥德,長發(fā)其祥”(南蘆草園17號)。
“文章華國,道德傳家”(南蘆草園19號)。
“江廈勛名綿舊德,山陰宗派辟新聲”(西河沿154號)。
“守身如執(zhí)玉,積德勝遺金”(欒慶胡同11號)。
“寶為賢作國楨干,恒其德涉世準繩”(前孫公園胡同19號)。
講的都是一個德字。在門聯(lián)之中,孝和德兩字,大概是出現(xiàn)最多的,這兩個字確實是作為一般百姓心中道德與倫理的準繩的。
“安且吉兮,懷其德也”(同樂胡同21號),將德字和吉字連在一起,心懷其德,方才可以讓日子安詳和吉利。
“高才食舊德,流藻垂華芬”(北蘆草園46號),將德字和才字連在一起。有德有才方為高,有才無德,則華芬難垂。
“厚德家聲振,積善世澤綿”(欒慶胡同17號),將德字和善字連在一起。有德才會有善,德善兼?zhèn)洌衣暦娇梢郧暹h綿延。
“惟善為寶,則篤其人”(草廠五條27號),講的是一個善字。
“中□且和征駿業(yè),義以為利展鴻猷”(廊房二條65號),講的是一個義字。
“忠厚留有余地步,和平養(yǎng)無限生機”(草廠橫胡同33號),講的是忠字與和字。
“門前清且吉,家道泰而康”(培英胡同33號),講的則是做人的清白。
“芝蘭君子性,松柏古人心”(西打磨廠58號),講的則是心地品性。
“廉儉世澤,忠厚家風”,講的是廉潔勤儉和忠厚,則是普通百姓人家最樸素最直接的愿望了。
也有希望多福多壽多子孫的:“大富貴亦壽考,長安樂宜子孫”(洪福胡同21號),“壽考”即高壽。朱熹說:“文王九十七乃終,故言壽考?!边@樣的門聯(lián)很多?!暗侨藟塾?,納福祿林”(草廠七條3號),便也是一種。
最有意思的是,草廠五條27號的門聯(lián)“惟善為寶,則篤其人”,不是在大門上,而是刻在大門兩旁的塞余板上,很特殊,很少見。這個院子原來是湖南寶慶會館,很深的左右兩進大院,高臺階,黑大門,進大門洞,可以看見大門的后面,還掛著一塊1993年文明標兵的牌子,經(jīng)歷了這么多年,玻璃鏡框還在。想一想,講究“惟善為寶,則篤其人”的院子,應該得文明標兵的稱號。想十幾年前第一次來這里看這副門聯(lián)時,正是夏日中午時分,院落安靜異常,槐陰里蟬鳴如陣,能聽見屋子里傳出午睡人的鼾聲?,F(xiàn)在想來,不覺恍然如夢。
北京老門聯(lián)中,還有一種內容是關于擇鄰的,說明人們在買下這個院子,或者最早買下這里的地皮蓋房子的時候,是講究擇鄰的。這是可以理解的人們一種普遍的心態(tài)和愿景,從古至今,概莫能外。所謂千金買宅,萬金擇鄰。這會讓我們想起孟母三遷的古老故事。
“德門呈燕喜,仁里燦龍光”(好景胡同16號),就是這樣的一副門聯(lián)。好景胡同在南深溝以西,離我童年住家很近,我中學的一個同學就住在那里,這副門聯(lián),我很熟悉。龍光即君子,鄰居住的是君子,鄰里方才稱為仁里,院門方才稱為德門,這是在老門聯(lián)中常會出現(xiàn)的詞,甚至也會出現(xiàn)在胡同的名字中,能仁里就是其中之一,晚年的賽金花,就是凄慘地死在那里。
“天開壽域,德洽芳鄰”(東河漕30號),說的也是擇鄰的重要,甚至認為選擇一個好鄰居,會直接影響自己的壽命。所謂芳鄰,說的是有個好鄰居,就像入芝蘭之室,住久了,自己也跟著一起芬芳起來。所謂芳鄰,《顏氏家訓》有說法。芳鄰、德門、仁里,三位一體,是老北京獨有的特色,是老北京人理想的居住狀態(tài)。
原來宣武門外東河沿街還在的時候,有一家的門聯(lián)是“里仁為美,長發(fā)其祥”,說的也是這個意思,只不過說得更古雅一些?!袄锶蕿槊馈?,出自《論語》;“長發(fā)其祥”,出自《詩經(jīng)》。選擇一個好鄰居,可以讓日子長久地安康吉祥。好鄰居就是這樣的重要,好鄰居是龍光之炫目,是芝蘭之芬芳,合在一起,便是孔子說的“里仁為美”。
面對這樣用詞典雅古樸而意思美好深遠的老門聯(lián),常讓我嘆服前人的文化修養(yǎng)。如今文化隨著胡同一并衰落,老門聯(lián)大多棄如敝履一樣,是葬送在我們自己的手里。這常讓我感到悲嘆而無奈。
北京老門聯(lián)中,也有一些看起來刺目,是我不大喜歡的。舊文化中,不會都是盡善盡美的,那是老一代人的文化審美與認知選擇。
比如:“永藏周鼎商彝古,寶列秦璆漢璧多”(草廠四條43號)。
再比如:“翠羽明珠羅異寶,琪花瑤草衍遐齡”(陜西巷56號)。
又是這寶貝那寶貝的,在自家珍藏著、羅列著,就是了,何必這般張揚,自吹自擂?老北京話叫“嘚瑟”,顯得他們家很“趁”。有些暴發(fā)戶的感覺。
又比如:“龍圖世澤,虎關家聲”(西曉市13號)。
還比如:“鐘鼎勛庸大,弓裘世澤長”(錦繡頭條10號)。
都說到了世澤和家聲,但是,顯示的是自己顯赫的世澤和非凡的家聲,龍圖、虎關、鐘鼎、弓裘,都是大詞,有些嚇人。
還有明目張膽地祈求仕途功名的——
“桐為弈世承恩樹,杏是春風及第花”(長巷頭條16號),前一句是求官做,后一句是夢想中第,所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筆花飛舞將軍第,槐樹森榮宰相家”(西河沿152號),寫得更為明晰露骨,夢想是做將軍和宰相。當然,這沒什么不好,也是人生的一種夢想。不過,我看到門楣上有難得一見的橫幅“帝澤如春”(一般門聯(lián)中很少有像對聯(lián)一樣的橫批),意思更加明顯,倒不遮遮掩掩,渴望的是皇上的恩澤,而不是自己的筆花,自家的槐蔭。當然,不應該苛求,門聯(lián)是老的,打上過去的烙印是再正常不過的,不能用新的道德標準去框架。不同的時代,不同的階層,必然會有不同的理想和不同的追求。
在北京的老門聯(lián)中,也有新潮一些的,盡管不多見,畢竟時代在前進。“古國文明盛,新民進化多”(草廠八條25號);“長春麓永,泰運維新”(得豐西巷33號)。則明顯可以看出完全是緊跟清末民初時期的新潮步伐了。
遺憾的是,我所看到的,僅僅是老北京門聯(lián)的一小部分,不知還有多少精彩的,已經(jīng)和我失之交臂。在我有意識專門尋找門聯(lián)之前,很多門聯(lián)早就消失,是我來得太晚了;也是我走街串巷的功夫下得還不夠,會有一些漏網(wǎng)之魚。況且,我僅僅走的是南城,東西兩城,肯定藏龍臥虎,還有很多精彩的老門聯(lián)。
有一陣子,我迷上了老門聯(lián),胡同串子似的到處亂串,像尋寶一樣尋覓門聯(lián)。因為我心里隱隱地感覺,這樣的門聯(lián),也許快要成為“夏季里最后一朵玫瑰”了。每一次發(fā)現(xiàn)一副沒有見過的老門聯(lián),都要興奮一陣。那一次,偶然路過西打磨廠,這條老街,在這十幾年中,我不知走過多少次,街上有人都認得我,老遠就和我打招呼:又來了!但是,那一次,在路南的50號,我才發(fā)現(xiàn)有一副老門聯(lián):錦繡多財原善賈,章圖集腋便成裘。這門很小,而且,陷落下一截,整個小院凹下去,很不起眼,我一次次走過,一次次漏掉。那天,我還沒有帶紙筆,那時也還沒有時興帶照相功能的智能手機,趕緊跟路人借了一管圓珠筆記在手心上,回家抄錄下來,不覺自己笑自己。
還應該補充這樣幾個門聯(lián),都是獨眼一般半副。
一在南柳巷林海音故居對面51號,右邊半扇門上:
香光隨筆是為畫禪
一在楊梅竹斜街90號,左邊半扇門上:
合力經(jīng)營晏子風
前者,原來的大門在另一條胡同上,這是后開的門,開了門,卻一時找不到門板,便隨便找了一塊安上了。找到的這塊,卻是棒打的鴛鴦,另一塊門板,不知飄向何方。
另一在長巷五條路東一個小院,只剩下半扇門,搖搖欲墜,破裂得木紋縱橫,但暗紅色漆皮隱隱還在,凸刻著“荊楚家風”四個勾邊顏體大字,還端莊有力。院子很小,我問老街坊:那半扇門哪兒去了?老街坊搖搖頭說:誰知道呀?早就沒有了!她們告訴我,最早這院子住的一戶搖煤球的。搖煤球的也講究“荊楚家風”,讓我不禁想起南蘆草園賣姜的家那副門聯(lián)“忠厚培元氣,詩書發(fā)異香”。盡管煤球和姜的味道同詩書的異香完全不一樣,但他們愿意把這幾種不同的氣味連接在一起。這就是北京的老門聯(lián),只有這樣的老門聯(lián),才能夠將文學樣式中最典雅高級的詩,乃至更為古老而艱深的典籍,飛入尋常百姓家,迅速地接上了地氣,貫通了血脈,成為了四合院的硬件之一,成為居住在這里的人們行為與思想規(guī)范的范本。起碼,在我們的小時候,這些司空見慣的老門聯(lián),不僅是我們識字的啟蒙,也是我們基本傳統(tǒng)道德禮數(shù)的啟蒙。
真的,在越來越多的四合院和胡同的拆遷下,在越來越多的高樓擠壓下,我覺得這樣的門聯(lián)快要看不見了,或者說要看以后得去博物館里看了(但愿那些四合院拆掉時老門聯(lián)能夠被博物館收藏保存)。要看真得抓點兒緊了。
前些天,我路過棉花胡同,想順便去母校戲劇學院看看,路過31號院,忽然看到門上有一副門聯(lián):總集福蔭,備致家祥。
那天,我陪來自美國芝加哥大學的寶拉教授和她帶來的一群美國學生看前門老街舊巷。在廊坊三條12號,還看到一副老門聯(lián):寶刀贈客交游廣,和璧連域鐘往奇。
前者,在戲劇學院讀書和教書的時候,天天路過這里,我居然沒有注意到這副門聯(lián)。后者,我沒少到這里來,都沒有發(fā)現(xiàn)它。這么多年過去了,很多房子不是拆了,就是改建了,這兩副老門聯(lián)滄桑斑駁,卻依然頑強健在,也算是奇跡了。當然,也說明北京的“老北京”真的是多,真的是生命力強盛,這么的拆,這么的折騰,總還能和我們邂逅。這么說,也不全面,多少有些負氣。還得這樣說,是有心人保護,珍惜它們,它們才得以歷盡滄桑而存活至今。
老北京的門聯(lián)?。?/p>
2019年歲末寫畢于北京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