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學(xué)
在所謂徐渭“批點”或“參訂”或“批評”或“批訂”(以下統(tǒng)一簡稱為“批”)的九種《西廂記》中(1)徐渭也是“合評”者之一的《三先生合評元本北〈西廂記〉》不在其內(nèi)。,共有五種《西廂記》(2)這五種《西廂記》,其中四種均題《重刻訂正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廂》:第一種藏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書號為14496;第二種為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所藏,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編號“平圖019546-019547”;第三種原為鄭振鐸舊藏,今藏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書號為16232;第四種藏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圖書館,索書號為853.557/1035-01。另一種題《田水月山房北西廂藏本》,中國國家圖書館和南京圖書館均有藏(藏書號分別為16226、GJ/EB/116046)。為了行文方便,我們分別簡稱為國圖本、平圖本、鄭藏本、文學(xué)所本和田本。,單就其正文來說,如果后出者少量的鏟改不論,分明就是同一個版本。這其中,鄭藏本第一幅畫意圖有“萬歷辛亥(萬歷三十九年,1611)冬日虛受齋漫筆”款署及“以中”鈐印(見下圖)。由于這是此五種《西廂記》中唯一的“紀年”線索,所以學(xué)界在對這五種《西廂記》特別是對其中的鄭藏本的刊刻年代做出判斷時,都或多或少受到它的影響。如張人和認為“此似為繪圖年月,恐非刊刻全書的時間”(3)張人和:《〈西廂記〉版本三題》,《東北師大學(xué)報》1986年第1期。,王鋼認為該圖“系后來重印時所補”(4)王鋼:《也談徐渭評本“北西廂”》,《文獻》1988年第3期。,張新建認為鄭藏本“大約就在這時刊行”(5)張新建:《徐渭論稿·徐文長本〈西廂記〉考》,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0年,第276頁?;虺蓵按蠹s就在這以后不久”(6)張新建:《〈田水月山房北西廂〉與〈重訂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廂〉之關(guān)系》,《文獻》1986年第2期。,而陳旭耀、楊緒容則均認為此即鄭藏本的刊刻年代(7)陳旭耀的觀點見其所著《現(xiàn)存明刊〈西廂記〉綜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11頁),楊緒容《徐渭〈西廂記〉評點本系統(tǒng)考述》[《華中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13年第5期]雖未直接討論此款署,但認為此種《西廂記》刊刻于萬歷三十九年,分明是據(jù)此得出的結(jié)論。,分明是據(jù)此得出的結(jié)論。
本圖片取自中國國家圖書館在線發(fā)布“中華古籍保護計劃”-“中華古籍資源庫”-“數(shù)字古籍”鄭藏本《西廂記》,特此感謝。
然而,筆者以為,這五種《西廂記》,國圖本是原刊本,鄭藏本(或平圖本)(8)平圖本與鄭藏本為同版書。此點筆者將在另文中討論,不再贅述。、田本和文學(xué)所本,依次分別是國圖本、鄭藏本(或平圖本)、田本的改版重印本(9)這五種《西廂記》的關(guān)系,筆者另有專文討論,不再贅述。。事實上,它們的原刊國圖本的刊刻時間也不會早于萬歷四十二年,更何況其改版重印本鄭藏本呢?可以肯定,鄭藏本首幅畫意圖題署中的“萬歷辛亥”不可能是鄭藏本的刊刻時間,也不是該圖的繪畫時間,甚而恐怕連臨摹、摹刻的時間都不是。
對此,我們不妨從這五種《西廂記》的原刊國圖本和王驥德《新校注古本〈西廂記〉》(以下簡稱王本)的關(guān)系說起。
國圖本的眉批,至少有如下數(shù)條和王本的“尾注”是幾乎相同的(10)如果就五種中的田本而言,其眉批明顯與王本“尾注”有相同或相似之處者,更多達一百四十余條。:
西廂記王本尾注國圖本眉批第二折第四套【斗鵪鶉】曲末二句,指昨日開宴時,未拜兄妹之前,猶是夫妻……“他做了”三(二)句,指昨日開宴時,未命拜兄妹之前,猶是夫妻……第三折第一套【勝葫蘆】曲“挽弓”,拆白,張字也?!八醾g”,調(diào)侃秀才也?!巴旃?折(拆)白,張字也。“酸俫”,調(diào)侃秀才也。第三折第二套【四邊靜】曲“人家”,指張生,猶他家、伊家之類……言我今日非為張生,怕他日逐在此調(diào)戲,萬一老夫人見出些破綻,則你與我將如之何?是大家不好看也。故今日我汲汲于你二人之成就者,亦為你我自身計也。若張生病勢危難,我那里管他……“人家”,即伊家、他家之謂……言你執(zhí)吝不成就,恐怕他家調(diào)犯不已,萬一夫人見些破綻,則必累及張矣,而你我何安哉……我今要你與他成就,省得他犯出此樣,累及你我,豈是管張危難耶?第三折第二套【耍孩兒】曲“小則小”,謂鶯鶯年紀雖小,卻揣摩不定,如轉(zhuǎn)關(guān)然?!叭鼦棥?六祖事?!靶t小”句,謂鶯鶯年紀雖小,卻揣摩不定,如轉(zhuǎn)關(guān)然?!叭鼦棥?六祖黃梅園傳佛事。第三折第二套【三煞】曲“為頭看”,猶言從頭看也,謂鶯約你偷期,而又以惡言傷我,我且從頭看你這離魂倩女,與擲果潘安兩個,到其間如何故事,如何瞞我也?!盀轭^”,猶言打頭也,從頭也,言我且從頭看,只倩女,卻怎生擲果與潘安。此紅言看他怎生瞞過己也。
與之類似的,還有國圖本的“異文”。據(jù)王驥德《新校注古本〈西廂記〉》卷首《例》及相關(guān)注文,他校注《西廂記》,博采眾長,參考了碧筠齋本、朱石津本、天池生本、金在衡本、顧玄緯本、夏本以及各種坊本,所以,在其《西廂記》的注釋中,一共“?!背觥段鲙洝返摹爱愇摹?20多處。這其中,有多達72處,就只有國圖本和王本是相同的。具體情況如下(筆者說明性文字加下劃線以示區(qū)別):
序號“異文”所在位置“異文”1第一折第一套【油葫蘆】顯2第一折第一套【天下樂】高源3第一折第一套【勝葫蘆】宮樣4第一折第一套【寄生草】掩5第一折第一套【賺煞】怎不教6第一折第一套【賺煞】纏7第一折第一套【賺煞】依然8第一折第二套【上小樓】把小張9第一折第二套【小梁州】淥老10第一折第三套【絡(luò)絲娘】投正11第一折第四套【沉醉東風】壽考12第一折第四套【沉醉東風】曾祖父13第一折第四套【折桂令】喬林14第一折第四套【錦上花】鶯唱15第二折第一套【鵲踏枝】念得句兒勻17第二折第一套【六幺序】堝17第二折第一套【么】半萬來賊軍18第二折第一套【元和令帶過后庭花】安存19第二折第一套【賺煞】下燕20第二折第一套【端正好】雖然是黯21第二折第一套【滾繡球】逃禪22第二折第一套【五】駁23第二折第一套【五】忑忐24第二折第一套【收尾】繡幡25第二折第二套【粉蝶兒】列仙靈26第二折第二套【粉蝶兒】一緘27第二折第二套【小梁州】鬧28第二折第二套【滿庭芳】蜇29第二折第二套【耍孩兒】美景30第二折第二套【收尾】梅香31第二折第三套【五供養(yǎng)】串煙32第二折第三套【喬木查】酬和33第二折第三套【甜水令】暢34第二折第三套【甜水令】古本有“則見”兩字①35第二折第三套【喬牌兒】黑閣落36第二折第三套【離亭宴帶歇拍煞】脂唇37第二折第四套【喬牌兒】鐵騎38第二折第四套【圣藥王】嬌鸞雛鳳39第三折第一套【賞花時】消香40第三折第二套【小梁州】我為你
還有,在這五種《西廂記》劇終【隨尾】曲后,有四句詩:
鄭衙內(nèi)施巧計,老夫人悔姻緣。
杜將軍大斷案,張君瑞慶團圓。
這四句詩,與如下只有王本第五折才有的“正名”僅一字之差:
鄭衙內(nèi)施巧計,老夫人悔姻緣。
杜將軍大斷案,張君瑞兩團圓。
王本卷首有《新校注古本〈西廂記〉自序》,署“萬歷甲寅(萬歷四十二年,1614)春日大越瑯邪生方諸仙史伯良氏書”,據(jù)此可知其刊刻于萬歷四十二年。而鄭藏本首幅畫意圖有“萬歷辛亥”(萬歷三十九年,1611)的款署,這個時間,要比王本刊刻的“萬歷甲寅”早三年,而對于鄭藏本據(jù)以改版的國圖本來說,似乎就早得更多了!特別是還有學(xué)者認為,包含鄭藏本在內(nèi)的“畫意本”“當即暨陽刻本”(11)楊緒容:《徐渭〈西廂記〉評點本系統(tǒng)考述》,《華中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13年第5期。另:王鋼《也談徐渭評本“北西廂”》(《文獻》1988年第3期)一文也隱含此意。,而據(jù)王本卷六《〈西廂記〉考·附評語(十六則)》,“暨陽刻本”乃徐渭“初年厓略之筆”(12)王驥德:《新校注古本〈西廂記〉》,萬歷四十二年香雪居刊,卷六,第59頁。。如果上述兩款題署無誤而且還是這兩書各自的刊刻年代的話,特別是如果“畫意本”就是“暨陽刻本”的話,那么上面的問題,自然也就不是問題了:后出的王本不過“抄襲”了先出的“畫意本”的某些批語、某些“異文”以及劇末的“鄭衙內(nèi)施巧計”詩罷了。
然而,至少下面的三個證據(jù),證明“畫意本”不可能是“暨陽刻本”,即使是作為“畫意本”原刊的國圖本,也肯定刊刻于王本之后。
第一是王驥德“首創(chuàng)”的兩處《西廂記》的“異文”:“纏”和“鬧”。關(guān)于前者,王本第一折第一套【賺煞】“尾注”說:
諸本俱作“透骨相思病染”,“染”字屬廉纖閉口韻,非。朱本作“相思病蹇”,“蹇”字亦生造,不妥。金本作“相思怎遣”,又與前“難消遣,怎流連”下“怎當他”重甚。蓋【仙呂宮·賺煞】第三句末四字,法當用平平去上,此本調(diào)也。亦有間用平平去平者,如……凡數(shù)十曲皆然,故此曲斷為平聲“病纏”之誤無疑。俗子本不識此格,欲求合上聲,則為“染”,而不知失韻。朱本明知其誤,卻求上聲韻中,無可易者,則強為“蹇”,而不知語不雅馴。金本易“怎遣”,于義稍妥,而不知重復(fù)之非體。蓋北詞平仄往往有不妨互用者……此一字,去聲既不可用,上聲又不可易,則求之平聲韻中,無過“纏”字為穩(wěn)者。又“病纏”二字,見白樂天《長慶集》中,亦本詩語。今直更定,然總之非妙語也。(13)王驥德:《新校注古本〈西廂記〉》,卷一,第10-11頁。
王驥德的意思是說:“染”屬廉纖閉口韻,而且從詞格考察,“染”斷為平聲“纏”無疑,因為“求之平聲韻中”,“纏”字是最穩(wěn)妥的。既然現(xiàn)在諸本都錯了,那我就“直更定”為“纏”吧。王本《例》(三十六則)第三則說:“古今本皆誤宜正者,直更定,或疏本注之下?!睋?jù)此可知,王驥德所謂“直更定”,針對的對象就是那些“古今本皆誤宜正者”,而“更定”本身也是他校注《西廂記》的原則之一。尤其關(guān)鍵的,是王驥德對“纏”的“更定”,還可以從今傳各種《西廂記》得到驗證:筆者查閱《西廂記》的明代刊本四十余種(含王驥德所謂朱石津本和金在衡本),除王驥德本外,只有“徐批”和“徐批”相關(guān)者共九種《西廂記》作“纏”(14)凌濛初本《西廂記》眉批謂:“‘病染’,‘染’字犯廉纖韻,必有誤。朱石津本作‘蹇’,金白嶼本作‘怎遣’,王伯良改為‘病纏’,以為獨得。蓋此字原可平聲,三字皆可,未知誰為本字耳?!薄稄埳钪蔽鲙乇尽访寂^:“‘纏’葉韻。訛‘染’,非?!狈庠馈对斝T疚鲙洝访寂^:“‘殄’,時本作‘染’……王伯良改為‘纏’”。湯若士批評、沈伯英批訂《西廂會真?zhèn)鳌访寂^:“‘染’,方本改‘纏’,亦未妥?!毖娱w主人訂正本《北西廂》夾批謂:“‘纏’,舊作‘染’,不葉?!泵`《西河毛太史評點〈西廂記〉》夾批謂:“‘相思怎遣’,諸本作‘相思病染’,‘染’字屬廉纖閉口韻,固非。若朱氏本改作‘病遣’,王本改作‘病纏’,則亦非是。初見而曰‘病纏’,‘病蹇’,情乎?且【賺煞】第三句末二字須用去上,‘病纏’為去平,終是誤也……”看來,王驥德改“染”為“纏”,評點家們早就注意并發(fā)表過諸多不同意見了。,這其中,沒有一種是早于王本的,說明王驥德的話是毋庸置疑的!至于后者,王本第二折第二套【小梁州】曲“尾注”謂:
楊用修《秇林伐山》云:“角帶鬧黃鞓?!苯褡鳌鞍咙S鞓”,非?!駨臈睢?15)王驥德:《新校注古本〈西廂記〉》,卷二,第24頁。
意思是說,作“鬧黃鞓”,是王驥德依據(jù)楊用修(楊慎)詩自作主張“改定”的。驗之“畫意本”,正作“纏”和“鬧”。既然“纏”是王驥德“直更定”的,“鬧”也是王驥德“改定”的,都屬于王本的“首創(chuàng)”,那么“畫意本”的“纏”與“鬧”,其源頭就肯定在王本了。相應(yīng)地,“畫意本”就肯定晚于王本了。這無疑是“畫意本”的刊刻晚于王本的鐵證。
第二是“畫意本”原刊國圖本《西廂記》卷首“東海澹仙諸葛元聲書于西湖之樓外樓”的《序》。據(jù)《兩朝平攘錄》等材料,知諸葛元聲即祁彪佳《遠山堂劇品》所著錄的創(chuàng)作有雜劇《女豪杰》的諸葛味水,浙江會稽人?!秲沙饺龄洝吠?,諸葛元聲還著有《滇史》(又名《滇事紀略》)。陳禹謨?nèi)f歷四十六年(1618)七月《刻〈滇事紀略〉序》云:“余友諸葛生,博洽士也,別去三十余年,近一再會于故里,客冬詣隆中,至鄖造余,語次出所云《滇史》者示余?!?16)陳禹謨:《刻〈滇事紀略〉序》,諸葛元聲《滇史》,萬歷四十六年刻本,序第1頁。所謂“別去三十余年”,據(jù)清咸豐二年抄本《南寧縣志》、諸葛元聲《滇史·小引》、陳禹謨《刻〈滇事紀略〉序》等,知指諸葛元聲約萬歷七年后遠赴云南,萬歷九年客臨元道賀幼殊幕,后又隱居南寧(曲靖),三十多年后方以七十八歲高齡從云南曲靖回到老家浙江之事,而據(jù)前陳禹謨序,諸葛元聲回浙江時已“近”萬歷四十六年了(17)諸葛元聲從云南回到浙江的時間,裴喆《明曲家諸葛味水考》(《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學(xué)報》2010年第3期)認為在萬歷四十二年前,似略早。筆者基本贊同劉亞朝《〈滇史〉校點說明》(德宏民族出版社1994年,《校點說明》第1頁)的描述:“萬歷九年(公元1581年),他到云南臨元道賀幼殊(字少川,長沙人)處作幕客,直到萬歷四十五年(公元1617年)始離滇,在云南一直生活了三十五年之久?!?。假定“畫意本”問世于王本刊刻的萬歷四十二年之前,其時諸葛元聲尚遠在云南,又怎么可能在“西湖之樓外樓”書寫他的這篇《序》呢?那會不會是諸葛元聲遠赴云南即約萬歷七年之前就寫了這篇《序》了呢?這也幾乎沒有可能。據(jù)諸葛元聲《序》,知國圖本《西廂記》分明“苧羅鄉(xiāng)”人的王起侯所刊,但綜合考察徐渭輯《選古今南北劇》卷首陶望齡《序》、陶望齡《刻徐文長三集序》、商維濬《刻徐文長集原本述》三文,知“徐批”《西廂記》萬歷二十八年后方“傳布宇內(nèi)”(18)國家圖書館藏《〈西廂記〉考》,卷首有張鳳翼《新刻合并〈西廂〉敘》,無撰寫時間款署,但南京圖書館藏《新刊合并董解元〈西廂記〉》卷首亦有此《敘》,署“萬歷庚子仲秋十有六日吳郡冷然居士張鳳翼伯起撰”, 表明張敘也正好作于萬歷二十八年。張鳳翼《敘》顯然為屠隆校正、周居易校梓“合并西廂”而作,被移錄到《〈西廂記〉考》后,其中的“海虞周子”與“金在衡”分別被改為了“江東洵美”與“又徐文長”。張鳳翼《敘》作“金在衡”不作“徐文長”,也間接表明萬歷二十八年徐批《西廂》尚不為普通人所知。,而王起侯“得見文長手稿”并將其刊刻問世,也必在此年之后。其時,諸葛元聲已遠赴云南二十多年了,他怎么可能再“分身”西湖寫他的這篇《序》呢?總而言之,諸葛原聲的這篇《序》,只可能作于他從云南回到老家浙江之后,其時,王本已經(jīng)刊刻行世了。
第三是王本第五折第一套【醋葫蘆】的“尾注”,謂:
古本“淚點兒固自有”,猶言“元自有也”。詞隱生欲作“兀自”?!肮獭薄柏!保曄嘟?,北人元無正音也……。(19)王驥德:《新校注古本〈西廂記〉》,卷五,第6頁。
據(jù)此可知,作“兀自”,本是詞隱生(沈璟)的主張。驗之“畫意本”,正作“兀自”,說明“畫意本”注意到了王驥德的這一條“尾注”,將《西廂記》的原文“固自”改為了“兀自”了。
綜上可知,即使“畫意本”的原刊國圖本,也要比王本的刊刻晚!上述國圖本的那些眉批、那些“異文”以及劇末的“鄭衙內(nèi)施巧計”詩,統(tǒng)統(tǒng)都是從王本抄來的。
“畫意本”原刊國圖本的刊刻不早于萬歷四十二年,而其改版重印本鄭藏本的畫意圖卻偏偏有“萬歷辛亥”亦即萬歷三十九年的題署,是不是太奇怪了呢?表面上看,確實如此。但是,當我們弄清事實的真相后,就不會有這樣的感覺了。
鄭藏本該圖題署為:“萬歷辛亥冬日虛受齋漫筆?!彼瑑蓪右馑迹阂皇窃搱D的作者是“虛受齋”;二是“漫筆”的時間是“萬歷辛亥”。然而,依據(jù)現(xiàn)有材料,這個款署是很有問題的!包含本圖在內(nèi),鄭藏本共有十幅畫意圖,除最后一幅畫意圖的左半幅及各圖題署外,與江東洵美輯《〈西廂記〉考》中的《會真卷》完全相同,而《會真卷》的原創(chuàng)者,江東洵美明署為“錢叔寶(榖)”,據(jù)此知鄭藏本的畫意圖實出錢榖之手。錢榖畫“會真圖”,王世貞《題畫〈會真記〉卷》有明確記載:“撰《會真記》者元微之,演曲為《西廂記》者王實夫,續(xù)‘草橋夢’以后者關(guān)漢卿。此卷八分題額者文彭,小楷書記周天球……畫者錢榖、尤求……千古風流藝文,吳中一時翰墨能事,盡此矣?!?20)王世貞:《題畫〈會真記〉卷》,《弇州續(xù)稿》,《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一二八四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451頁。錢榖準確卒年無考,但陸時化《吳越書畫見聞錄》卷四《錢叔寶水墨山水樹石冊》引王穉登語謂:“壽寧密公秀而文,經(jīng)禪之暇尤工繪事,為錢叔寶征君入室弟子。此冊蓋征君圖以相授,而黃征君淳父題之也。二征君化后,密公寶此不翅若衣珠然?!f歷甲申六月王穉登。”(21)陸時化:《吳越所見書畫錄》,乾隆四十一年懷煙閣自刻本,卷四,第81-82頁。據(jù)此知錢榖卒于萬歷甲申即萬歷十二年(1584)之前。至“萬歷辛亥”,錢榖已至少去世二十七年了。既然如此,錢榖怎么還會在他已經(jīng)去世之后為其生前所畫的“會真圖”題上“萬歷辛亥……漫筆”的款署?這說明,“萬歷辛亥”不可能是該圖的繪畫時間。
不是繪畫時間,那是不是“虛受齋”臨摹錢榖“會真圖”的時間呢?確實,萬歷年間,臨摹錢榖“會真圖”以作《西廂記》的卷首圖或插圖,并不罕見。大約萬歷中期,吳江汝文淑就曾摹過錢榖二十幅“會真圖”,萬歷四十二年王驥德刊刻《西廂記》時,將其置于卷首(22)參見王本《例》(三十六則)第三十六則、卷首“會真圖”首圖“長洲錢榖叔寶寫”“吳江汝氏文淑摹”款署及王驥德《千秋絕艷賦》序。。其后國圖本及其改版重印的鄭藏本,依據(jù)江東洵美輯《〈西廂記〉考》,其畫意圖無疑也摹刻的是錢榖“會真圖”。因此,如果要說“萬歷辛亥”是鄭藏本畫意圖“臨摹”錢榖“會真圖”的時間,在邏輯上是成立的。但問題是,既然是“臨摹”,為什么不像吳江汝文淑摹繪錢榖“會真圖”的款署“長洲錢榖叔寶寫”“吳江汝氏文淑摹”那樣老實明寫誰“寫”誰“摹”,卻偏偏要強調(diào)自己是“漫筆”呢?
更進一步,那它會不會是該圖的“摹刻”時間?這從邏輯上講,同樣是成立的,但是,如前所述,即使是鄭藏本據(jù)以改版的國圖本,刊刻也不早于萬歷四十二年,特別是從其卷首的諸葛元聲《序》考察,其刊刻似更晚在萬歷四十五年之后,作為其改版的鄭藏本,其刊刻更在其后了,它的畫意圖“摹刻”于六、七年前,可能性固然不能排除,但卻并不大!可見,“萬歷辛亥”,恐怕連該圖的“摹刻”時間都不是。
“萬歷辛亥”不是“繪圖”的時間,也不是“臨摹”的時間,甚而連“摹刻”的時間都未必是,剩下的,大約就只能是清初毛先舒《詩辯詆》所謂“市傭偽托”出來的時間了。
綜上可知,即使是作為“畫意本”(四種)及“田本”這五種《西廂記》的原刊國圖本,其刊刻也約在萬歷四十五年之后。即使退一步說,其刊刻也在王本刊刻的萬歷四十二年之后。這無疑是作為原刊的國圖本刊刻年代的上限。
至于國圖本的刊刻下限,應(yīng)該仍在萬歷末年。這有槃薖碩人《〈西廂〉定本》為證。槃薖碩人即徐奮鵬。他曾增改《西廂記》《琵琶記》為“詞壇清玩”《〈西廂〉定本》《〈伯皆〉定本》。其中《〈伯皆〉定本》卷首有翔鴻逸士《題〈琵琶記〉改刻定本》序,謂:“一日,過考槃薖中,聽碩人之歌,叩柴而入,見幾上《詞壇清玩》一書,其下卷乃《改定〈西廂記〉定本》,其上卷則所改定《〈伯皆〉定本》?!?23)翔鴻逸士:《題〈琵琶記〉改刻定本》,槃薖碩人增改《〈伯皆〉定本》,天啟元年暮春序刻本,第3頁。據(jù)此知此兩書為合刊本。該書原為日本宮原民平所藏,今已不知去向,然日本東京帝國大學(xué)文學(xué)部支那哲文學(xué)研究室曾據(jù)以影抄,今存日本東京大學(xué)文學(xué)部。又據(jù)陳旭耀兄介紹,其師黃仕忠先生曾花重金從日本購得“詞壇清玩”《〈伯皆〉定本》,從旭耀兄所示該書翔鴻逸士《題〈琵琶記〉改刻定本》序首頁有“大阪大學(xué)圖書之印”鈐印看,日本大阪大學(xué)也藏有此書影抄本(24)前引序文,即旭耀兄提供。又據(jù)旭耀兄介紹,《〈伯皆〉定本》尚存日本金澤細野藏本,之前曾有人請黃仕忠先生做過鑒定,但今不知藏于何處。據(jù)旭耀兄判斷,該書與大阪大學(xué)所藏為同版書。。翔鴻逸士《題〈琵琶記〉改刻定本》署“翔鴻逸士書此于槃阿館中,時辛酉(天啟元年,1621)暮春”,據(jù)此知此兩“定本”刊刻于天啟元年暮春,而其成書,自當還在此之前?!丁次鲙刀ū尽凡坏谄洹犊獭次鲙刀ū痉怖分刑岬健靶炫薄段鲙洝?,謂“邇來海內(nèi)競宗徐文長碧筠齋本”(25)槃薖碩人:《刻〈西廂〉定本凡例》,槃薖碩人增改定本“詞壇清玩”(《〈西廂〉定本》),第3頁。,而且還一共82次提到“徐本”,其中73次針對的是“徐本”《西廂記》正文,八次針對的是“徐批”,一次既針對“徐本”《西廂記》正文又針對“徐批”。這82次,除四次當屬“筆誤”外,以國圖本核驗,無不一一吻合。下面即是《〈西廂〉定本》中針對“徐批”的八條批語與國圖本“徐批”的對照表:
《〈西廂〉定本》批語國圖本“徐批”徐文長以“顛不剌”解作“不輕狂”,而以下“盡人調(diào)戲”三句正是“不輕狂”處?!安回荨?北方助語也……“顛”者,輕狂也。言閨態(tài)美矣,而所犯者輕狂耳。今崔既美而不輕狂,何以見之?下“盡人調(diào)”三句是不輕狂處?!罢哿藲夥帧?徐文長解作“失體面”?!皻夥帧?去聲,猶體面之謂……“折氣”,猶云折氣與他也?!胺帧奔础懊帧敝胺帧?為人所移,是折倒名分也?!盁o干凈”,正指海棠新紅……徐文長以為“人死方干凈”,是何說?人死方得個干凈。今好煞而猶不得干凈,如業(yè)緣未盡,死而還好,甚言其好之至也?!盁o干凈”,猶言不了結(jié)也,甚言纏綿之極。乃諸本不作“賣”而作“憑”,未是。今從徐文長解而定之?!懊烙瘛本?是言不敢韞櫝而藏此帖不達。是紅娘調(diào)文袋、作謎語也。謔詞也,甚有趣?!疤幏帧倍?解“不去”,徐文長解作“打發(fā)”之意?!疤幏帧?猶言“打發(fā)”也。文長本“呆打孩”,言如呆子與孩兒打做一隊也。“呆打孩”,北方語言,如呆子與孩兒打做一隊也。此段文長病其太俗,然此傳奇,亦不可少此語。俚俗且湊從來諸本俱作“腿兒相壓”,徐文長亦病其惡俗而未改。俗而俗
這無疑說明,國圖本肯定先于《〈西廂〉定本》面世。既然《〈西廂〉定本》刊刻于天啟元年,那么很顯然,國圖本的刊刻就應(yīng)不晚于天啟元年了。天啟元年上距萬歷的最后一年——萬歷四十八年,也就一年而已。所以,國圖本《西廂記》的刊刻下限應(yīng)該不會晚于萬歷四十八年。
由于國圖本是其余四種的原刊,所以,這四種的刊刻年代當不會早于國圖本。但是,它們的刊刻年代特別是刊刻下限又是如何的呢?很遺憾,其中只有田本可以大致推斷:田本顯然得名于其卷首的那篇“秦田水月”《自敘》,除文學(xué)所本外,明山陰延閣主人訂正《北〈西廂〉》(亦即《徐文長先生批評北〈西廂記〉》)《三先生合評元本北〈西廂記〉》都“轉(zhuǎn)錄”了這篇敘文,其中延閣本《北西廂》有庚午(崇禎三年,1630)清秋陳洪綬《題辭》、仲秋李廷謨《跋語》、辛酉(崇禎四年,1631)春初董玄《〈西廂〉序》,說明其刊于崇禎四年。延閣本《北〈西廂〉》如此,為其“提供”“敘”的田本的刊刻自然就在其前了。
總之,上述五種《西廂記》,其原刊國圖本,刊刻上限不早于萬歷四十二年,下限不晚于天啟元年;鄭藏本(或平圖本)和田本,當重印于國圖本之后,但其下限,田本不晚于崇禎四年,鄭藏本(或平圖本)則無考。至于文學(xué)所本,重印于田本之后,但下限同樣無考,只是依據(jù)情理推斷,應(yīng)仍在崇禎間,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圖書館編《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圖書館藏古籍善本書目》將其定為“明崇禎刊本”,當屬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