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鈴
我來自西安,爸爸是名公務員,媽媽是名軍醫(yī),他們都是溫柔和藹的人。填報高考志愿時,我媽說別走遠了,我就填了西安本地的學校。
大學里我最要好的同學叫小涵,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臨畢業(yè)時,小涵說:“房璐,和我一起去北京吧,你這輩子都沒離開過西安,也該出去看看了?!蔽要q豫了,我舍不得小涵,也舍不得爸媽。小涵說:“等你混好了可以把他們接到北京去住,混不好大不了你再回西安唄。”
我回去找爸媽商量,我媽當然不愿意,我爸特別開明,讓我自己決定。我想了好幾天,決定去北京,我還沒試過一個人獨自生活,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在異鄉(xiāng)活下來。
臨走前,我媽給了我一張銀行卡,里面存了兩萬塊錢。我有點兒不好意思,我都23歲了,還“啃老”呢。我爸說這叫啟動資金,在北京不能老住同學家,自己租房得花錢,即使找到了工作,發(fā)工資之前總不能喝西北風吧?我挺感動的,當時就想,一定要盡快找到工作,掙了錢給爸媽買禮物。
去北京的那天,爸媽到火車站送我,我媽還哭了一鼻子,說以后只有過年過節(jié)才見得著了。我爸抱了抱我,說隨時歡迎我回家。進站的時候,我回頭一看,爸媽還沒走呢,一直看著我,我當時眼眶就濕潤了。
我聽說有人住了半年地下室都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心里惴惴不安。誰知才一個月,我就找到一份辦公室助理的工作。雖然是家僅有十幾名員工的小公司,但我挺開心的,我是三本大學畢業(yè)的,本來也沒指望進世界五百強的企業(yè)。
老板說話特別逗,他是在一堆被扔在一邊的簡歷中不小心翻到我那份的,一直稱我為“漏網(wǎng)之魚”,還問我:“你說咱公司的網(wǎng)會不會太大了點兒???”
我感覺自己到了北京之后,一直挺走運。老板特別信任我,原來的秘書辭職之后,他讓我兼任他的秘書。出去談生意,老板帶我去;最機密的文件,老板交給我保管。老板說我雖然工作經(jīng)驗不夠豐富,但處處為他考慮,是個好員工。他欣賞我直率認真的性格和巨大的工作潛力,說和他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我一想也是,我們都是O型血、白羊座,確實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試用期沒過,我就被升為辦公室主任,工資還提了一級。沒想到的是,我的麻煩來了。
我剛進公司的時候,大家都特別照顧我。我被租房中介騙了錢,有兩個同事還陪我去找那家中介公司,狠罵了人家一頓,把錢要了回來。大家安慰我說,誰都吃過虧、上過當,千萬別往心里去。我當時想,我這人有福氣,多好的團隊呀,讓我遇上了。
可是對于我被老板重用這件事,同事們很不服氣。除了我之外,每一位同事都有過沒日沒夜加班的經(jīng)歷,也都受過客戶的氣。結果反而是年紀最輕、資歷最淺、對公司貢獻最小的我得到了老板的賞識。
同事們當面不會說什么,但是下了班之后聚餐、唱歌,他們不再邀請我。有時候他們聊得特別開心,看我走近,就散開了,似乎不愿意我加入。
我心里明白,自己被提拔得有些快,但升職加薪是老板的決定,信任也是老板給的,讓我主動拒絕這些東西,我確實做不到。同事們以為我春風得意,因為老板經(jīng)常讓我外出辦事,上班不用打卡,老板有飯局也愿意帶上我,吃香的喝辣的。其實我在公司待著的時候如坐針氈,感覺不到來自同事的任何善意。
老板隔三岔五地出差,有一天,他突然對我說,決定把公司內(nèi)部的管理交給我。這次我是真怕了,我還敢管他們?誰聽我的呀?老板說了一大堆鼓勵的話,說我入職一年以來成長很快,絕對有能力把管理工作做好,又說誰要敢興風作浪,讓我去找他,他幫我出頭。
我沒辦法,去找小涵商量。小涵也是剛入職場,她也不知道怎么辦,想了半天,對我說:“我們公司最近改了規(guī)章制度,改完之后大家老實多了,要不你從改規(guī)章制度入手吧?!蔽蚁肓讼?,這也是個辦法,原來的規(guī)章制度不太正規(guī),比如規(guī)定上班時間為9點到9點零5分,說是為堵車狀況留個空間。我覺得9點就9點,9點零5分就9點零5分,有些人就是喜歡鉆空子,認為9點零5分才是上班時間。
我找老板商量了這事,老板同意了,說要從實際出發(fā),不要制訂一些無法落實的規(guī)定,一旦決定執(zhí)行,那就要執(zhí)行到底。他又在每周一的公司例會上特意提了這事,希望大家配合我的工作。我心情很復雜:一方面,沒有他的支持我寸步難行;另一方面,我覺得他越支持我,大家就越煩我。
我在網(wǎng)上找了好多個版本的規(guī)章制度,先寫了個初稿,又讓我爸介紹一位在北京大公司做高管的朋友給我認識。我請她吃飯,拿了初稿讓她提意見,反復修改了半個月,才定下來。
老板看后很滿意,但同事們意見很大,他們認為小公司得講人情味兒。有個同事的老公得了嚴重的心臟病,她得照顧老公,又得帶兒子,家還離公司遠。以前她只要把工作完成就可以回家了,甚至有些活兒領導允許她帶回家干,遲到早退大家也都能諒解,現(xiàn)在搞得這么嚴,她都沒法喘氣了。我決定強硬一回,既然我的終稿已經(jīng)得到那位高管朋友的首肯,應該沒有大的硬傷。
老板宣布新的規(guī)章制度開始執(zhí)行后,所有違反紀律的行為我全都記下來,該扣工資的扣工資,該批評的批評,毫不留情。同事們只能乖乖執(zhí)行,辦公室安靜了很多,大家對我很客氣,但以前那種其樂融融的團隊氣氛也消失了。
我心里松了口氣,但這時公司的經(jīng)營出現(xiàn)了很大的問題。
老板這個人特別感性。我剛進公司時對他又感激又佩服,但慢慢地發(fā)現(xiàn)他太講究排場,每次和人吃飯都點最貴的菜,還非要埋單;做事又很冒進,比如提拔人方面,明知道我經(jīng)驗、資歷都不夠,可非要重用我。他剛融資1000萬元,就計劃在北京郊區(qū)蓋兩座十幾層的大廈。什么事都只爭朝夕,恨不得用火箭速度達成目標,大樓還沒開始蓋,資金鏈就斷了,借了不少錢填窟窿。
原先的大客戶已經(jīng)棄我們而去,只剩下一些小的業(yè)務。公司賬上沒剩什么錢了,連續(xù)幾個月發(fā)不出工資來,公司流言四起,大家以為老板偷偷給我發(fā)了工資,其實,我是靠爸媽當初給的那筆啟動資金在生活。小涵勸我把租的房子退了,去她家住一段時間,不用我交錢。我想,她和父母同住,我去不太方便,就婉言謝絕了。
同事們陸陸續(xù)續(xù)來辦離職手續(xù),有的同事直到走也沒有拿到工資,我都給他們記著,公司但凡有進賬,我就催老板先結清欠下的工資。我說我知道您的債主很多,但既然欠的工資總數(shù)并不多,不如先結清工資,如果一次不能結清,就一部分一部分地給。我和同事們相處得雖然不太愉快,但混到這種境地,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大家都這么難,何必互相折磨?
等我那筆啟動資金只有500塊錢的時候,全公司只剩下我和老板兩個人了。
那天我和老板一起吃飯,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頭發(fā)全白了,我記得3年前我剛來公司時他的白頭發(fā)還沒那么多。唉,他承受的壓力實在太大了,天天被逼債的生活誰過得下去呢?那些債主打電話來罵人,他也只能默默承受,我能幫他分擔的太有限了。
我為難地告訴他,我要回西安了,特別感謝他這3年來的賞識。我留了個銀行卡號給他,說他什么時候方便什么時候把我的工資給我,不著急。他只是低頭吃飯,沉默了很久,輕聲說,他對不起我,也對不起所有跟過他的員工……我看見他的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可能人生最傷感的時候就是這一刻吧,最后一個員工也要離他而去。
我把房子退了之后,取回了租房押金。我請小涵吃飯,把種的綠植和墻上掛的裝飾畫送給了她,其他搬不動的東西都留給了房東。小涵說她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她。我說上次回家感覺爸媽老了很多,我家就我一個孩子,還是不要離他們太遠了,我想陪著他們。
我拖著行李箱從西安火車站出來,爸媽一起來接我,我媽高興得都快哭了,說可算回來了。我爸想幫我找一份好工作。我說不用了,我既然能在北京生存,那么在西安也可以。我想靠自己的能力去應聘,愿意從底層做起,以后靠業(yè)績讓大家對我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