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十四年的三人晚餐

蘭若水

生命之源的第一頓晚餐

1990年冬，深圳。寒意嗖嗖的夜里，年輕男人約年輕女人吃飯。之前男人已有談婚論嫁的溫柔女友，而面前這個潑辣女子，在男人眼里卻自由率真，是另一種類型的人生。男人正狂熱地投入到這段關(guān)系里來。

可是，激情不是愛情。男人冷靜后審視這段關(guān)系，只覺得羞愧。然而女人哪肯就此放過他？他是她夢寐以求的婚姻對象。男人的拒絕很堅決，女人說，那好，我們最后吃一次分手飯吧。

餐桌上，隔著氤氳的熱氣，女人越發(fā)媚眼如絲。男人的雄性激素隨著醇酒下肚而一點一滴升騰。沒有控制住自己，28歲的男人被女人引到床上。那一夜，便有了兒子。

再幾個月后，大著肚子的女人走進(jìn)男人的家門，成為男人的妻。當(dāng)女人手捧大紅的結(jié)婚證時，另一個女子正在某處黯然哭泣。再幾個月后，男人變成父親，女人變成生母。

可是這樣的婚姻又怎會幸福？兒子兩歲半時，父親向生母提出了離婚。

婚離了，錢也拿了，然而生母還不肯便宜了父親。她知道父親的軟肋——兒子。她借著看孩子的機(jī)會，抱著兒子便上了火車，此后，杳無音訊。

那一年多，父親瘋了一樣地找兒子。他三天兩頭地在飛機(jī)上度過，體重驟減。幸而父親是畫家，雖然沒有工作可失去，但他卻完全放下了手頭的事情。

首先是去前妻的老家，重慶，沒有消息。然后，向全國各地發(fā)尋人啟事。一年半以后，兒子過四歲生日的前三天，在成都街頭一家沒有任何執(zhí)照的幼兒園里，兒子終于被找到，瘦得可憐，身上有傷痕——是被討厭他的外公外婆掐的打的。而生母，一帶回兒子便將他扔給外公外婆，并出資讓他們從重慶搬到成都，為的是避開父親的尋找。從那時起到今天，她再沒與兒子有過任何聯(lián)絡(luò)，也許是不得已，也許是不愿意。

父親找到兒子的時候，兒子已經(jīng)改了名字。父親不得不報當(dāng)?shù)嘏沙鏊?，在他們的協(xié)助下領(lǐng)回孩子。兒子被帶到派出所時，從深圳坐飛機(jī)趕過去的父親正從辦公室出來，他站在二樓看到孩子，幾乎是一沖而下，在樓梯的轉(zhuǎn)彎處重重摔了一跤。派出所的警察看得心熱，扶起他安慰：“不要急，孩子就在樓下呢?！?/p>

四歲的兒子遲遲疑疑地走到父親身邊，被焦渴的父親猛力抱入懷中。兒子幼小的心靈立時便接收到了這個人的愛——他已經(jīng)忘記被人擁抱的滋味很久了。

辭退第十八個保姆后的第一頓晚餐

回深圳的那天晚上，父親牽著兒子的手去菜場買菜。他看了許久，想要做點好吃的給兒子補(bǔ)補(bǔ)身子?？墒牵K于只買回了一斤雞蛋與一斤排骨。雞蛋好辦，煎；排骨也好辦，高壓鍋燉。從沒正經(jīng)做過飯的父親，煎的雞蛋咸得下不了口，而排骨，燉得連骨頭都酥了?？粗B排骨渣都想吃掉的兒子，父親覺得應(yīng)該找個保姆幫著做飯、照顧孩子。

父親沒經(jīng)驗，以為是個女的、會做家務(wù)就行，全然沒考慮到保姆得會帶孩子。第一個保姆是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挺愛孩子，可她喜歡用鄉(xiāng)下老人帶孩子的方式：恐嚇。每當(dāng)兒子有一點小調(diào)皮，她便指著外面說，大灰狼會吃了你，巨人會踩死你……只一個月，原本正漸漸活潑起來的兒子再度變得膽小，并時時在夢中哭泣。

父親無奈，辭退了第一個保姆。緊接著來了第二個，是個中年婦女，說話大聲，背著父親克扣孩子的奶粉雞蛋以及家里的菜錢；再下一個，不講衛(wèi)生……

父親一連換了十七個保姆，當(dāng)然不是所有的保姆都有品質(zhì)上的問題，但父親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共存的問題：基本上所有的保姆對孩子的教養(yǎng)方式，都是希望孩子變成一個特別守規(guī)矩、沒有自我想法的孩子。這是父親不能容忍的。

就這樣，每兩個保姆更替的間隙，父親得自己做飯，洗衣服，擦地，給孩子講故事。他不會，不過有書。育兒方面的書父親買了半個書柜。

終于，父親會煲黃鱔粥了，父親洗碗不會再打碎碗了……一點一點，父親用那只拿畫筆的手，為兒子撐起了平凡瑣碎卻溫馨的生活。終于，連第十八個保姆也辭退了的那個晚上，父親成功地做出了三菜一湯：玉米龍骨湯、雞肉羹、炒奶白菜、清蒸魚。

剛上小學(xué)的兒子用清脆的童音跟父親說：“爸爸，你做的飯好好吃哦，我們就不找保姆了吧，以后我來洗碗?！备赣H心中一動，暖意由心底升上來，六歲的兒子已經(jīng)懂事了，知道為爸爸分擔(dān)家務(wù)了。他摸摸兒子的頭，朗聲答道：“好，不找了?！?/p>

后來一直是父親做飯，只請了鐘點工干家務(wù)活。

兒子做的第一頓晚餐

那天是父親四十歲生日，他忘記了。白天有出版公司跟他談出漫畫集的事，談判很艱澀，雙方都不肯讓步。下午四點，父親看表，是兒子放學(xué)的時間了。這些年帶著兒子，他幾乎不在晚上應(yīng)酬。這時他有了去意。出版公司的代表以為父親是對條件不滿意，連忙叫住說一起吃個晚飯。父親有點兩難，猶豫著給兒子打了電話，說要晚一點回去。兒子在電話那邊笑嘻嘻的：“爸爸，你放心辦事，我大不了自己買個快餐。”

晚上九點父親趕回家，拎著給孩子打包的飯菜。推開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餐桌上竟然整整齊齊地擺著幾大盤他愛吃的菜！兒子開心笑著：“爸爸，生日快樂！”父親這才記起是自己的生日。他不顧桌上的菜已經(jīng)冰冷，大口地往嘴里送。兒子做的第一頓晚餐味道實在不敢恭維，可是吃在父親的嘴里，是無與倫比的美味?？粗鴤€子已經(jīng)有一米五多的兒子，父親的眼睛濕了。

飯后還有蛋糕，又是父親意想不到的。跟兒子一起唱生日歌的時候，父親再一次濕了眼眶。他無比欣慰地發(fā)現(xiàn)，兒子正在慢慢長大。然而還有令父親更驚奇的事——吹蠟燭的時候，兒子急急地代父親許愿：“上天啊，給我爸爸找個愛人吧！”

父親一愣，心中立時五味雜陳。這些年，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的生活里，他曾經(jīng)那么渴望過有一雙女人的手來幫他分擔(dān)?？墒?，太難了。不是人家嫌他有孩子拖累，就是他怕人家不能善待自己的兒子，他更擔(dān)心兒子不能接受一個新媽媽。時間一久，他壓根就不存這個心了。然而，單身漢帶著孩子的凄惶，又豈是一兩個字能說明白的？

這一次父親的眼淚沒能忍住。怕兒子看見，他急忙用一塊蛋糕擋住了臉。

三個人的幸福晚餐

兒子的愿望何其美好?？墒?，經(jīng)歷過許多失望的父親早對婚姻不抱奢望。偶有熟人介紹對象，父親連見面都有點敷衍。

兒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一陣子，父親發(fā)現(xiàn)一向準(zhǔn)時回家的兒子晚才回來，而且總問父親要錢，有天居然還帶著傷回家了。父親意識到事情不尋常，偷偷跟蹤兒子?？匆妰鹤訌膶W(xué)校出來，手里拿著一疊小紙片，搭公車到居民區(qū)，挨家挨戶往信箱里塞紙片，父親極為納悶——難道兒子為了掙錢在發(fā)傳單嗎？不能啊，自己一向沒有克扣他的零用錢。就在這時，小區(qū)保安過來了，大喝：“誰允許你來發(fā)傳單？”父親急忙上前解圍，順便看了看紙片，呆住了：竟然是兒子替自己寫的征婚啟事！

一個初一學(xué)生，寫的征婚啟事很簡單，也很真誠：“我爸爸因為我的原因，一直沒有再娶。但我保證我爸爸是個好人，而且是個畫家，出了許多書。如果你是單身女士，40歲以下，善良美麗，請致電……”

父親含淚抱住兒子：“我一定為你找個好媽媽。爸爸認(rèn)真去找。”

這一次是認(rèn)真找了，父親在婚介所里登記，發(fā)動所有的朋友為自己物色對象。效果依然不好。經(jīng)常上網(wǎng)的兒子有一天心血來潮：“爸，我們?nèi)ゾW(wǎng)上征婚好了，那樣，我們面對的是全世界的單身女性?！?/p>

意想不到的是，父親竟在征婚網(wǎng)站上看到了十幾年前曾與自己談婚論嫁的女友。女友結(jié)過一次婚，也離了。父親惆悵不已，自己愛過卻深深傷害過的人，現(xiàn)在一定不會原諒自己。

兒子卻極力主張父親鼓起勇氣去找那位阿姨。有負(fù)罪感的父親不肯合作，說不動父親的兒子便自作主張，私下里約見了她。

阿姨已經(jīng)不年輕了，眼角有了皺紋，她甚至沒有擦口紅，就那么溫婉地抬眼看著兒子。那一瞬間，兒子心中的親近感油然而生：這就是媽媽的樣子啊。十幾年來，兒子無數(shù)次看見別人的媽媽，他記得所有的媽媽都會那么溫柔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勺约荷傅恼掌?，卻年輕美麗得不像個媽媽。

兒子將父親與自己的這十三年生活一一道來。他說起派出所里的擁抱，說起那十八個保姆，說起父親四十歲那年的生日，說起深夜醒來時父親房里的燈光和煙味，說起父親與自己身上那亂七八糟的衣著搭配……說著說著，兩個人都流淚了。

2006年除夕，辭舊迎新的日子。這個除夕夜的晚餐，一改以前每年父子倆去酒店訂餐的習(xí)慣，改為在家里自己做。一家三口喜氣洋洋，兒子與父親打下手，母親——父親的前女友主廚。屋外的煙花點燃的那一刻，父親手執(zhí)紅酒感嘆：“這頓飯晚了整整十四年。”母親嗔怪地望著父親：“大過年的，說什么呢？”父親笑起來：“好，好，不說不說。”父親的笑聲渾厚，母親的笑聲依舊清脆，兒子正在變聲期的嗓音有點古怪的啞，所以笑得很難聽。

一家人笑作一團(tuán)。2006年，是幸福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