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影
莫斯科的夜那么長那么涼,每當我仰望星空,都會看見他的臉,仿佛近在咫尺,卻又遠隔天涯。
初到莫斯科的時候,我心里是有一些喜歡冬宇的。
他是那種很受女生歡迎的男孩子,風趣幽默又氣度翩然,他高我兩屆,我們又來自同一座城市,自然比別人親密些。
只是一起出去過幾次之后,我漸漸覺得他并不適合我,他是一個很好的玩伴,善解風情又精通吃喝玩樂,能令女孩子迅速對他產生好感。他雖然對我很殷勤,可是遇到別的漂亮女生,還是會有意無意釋放自己的男性魅力,像一只發(fā)情的公孔雀。這樣的情場浪子從來就不是我的菜,女人是他自信的源泉,卻不是他感情的歸宿。
冬宇倒也沒有死纏爛打,偶爾在校園里遇到,他還會親熱地喚我“小師妹”,只是我們之間那份單薄的感情,就這樣不知不覺隨風而逝了。
冬宇再次找上我,是第二年的夏天。他請求我暫時扮演他的女朋友,原因是他的好兄弟肖涵攜女朋友尹珊即將來莫斯科看他,他們三個從小一起長大。
他說,我不想被他們看扁,在俄羅斯混了四年,連個女朋友都沒混上,這太不像我的風格了。
我笑了笑說,不會吧?像你這樣大名鼎鼎的帥哥還缺少女朋友,你不是跟你們系的那個萊拉走得很近嗎?
他倒是很坦白:萊拉那樣的女生只是看著養(yǎng)眼,一張嘴就露餡了,根本拿不出手,做女朋友還得像你這樣高端大氣有內涵的。
看我滿臉的不情愿,他又接著說,不會讓你白幫忙的,你不是想在暑假找兼職嗎?我有一朋友在一家猶太人開的旅館里做翻譯,他們正好需要一位夜間服務員,你覺得怎么樣?
我仔細琢磨了一下,這買賣倒也不虧。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肖涵,他還是一名醫(yī)學院大四的學生。平心而論,單就身材和相貌而言,他比不過冬宇,在幽默感和討女孩子歡心方面,肖涵也占不了什么上風,可他身上自有一股淡然優(yōu)雅的氣質,溫和內斂,讓人忍不住心生好感。他教養(yǎng)極好,與人交談時很少像冬宇那樣不懂裝懂發(fā)表自己的高見,他只是極為認真地聆聽著,偶爾露出禮貌謙和的微笑,那微笑像午后透過樹蔭的陽光,明亮卻不耀眼,仿佛一瞬間溫柔了歲月。
我們一起坐地鐵去了皇后公園,一路上冬宇和尹珊都在熱熱鬧鬧地交談著,我和肖涵安靜地跟在他們身后,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一對情侶。
尹珊的側影很好看,說話時的表情時怒時嗔,是那種可愛的小家碧玉,可我還是從她身上隱隱感到了一種若有若無的戒備和敵意,她可愛的笑臉背后,另有一道目光悄悄打量我。
我心里暗笑,這個尹珊和冬宇的關系有些微妙,他們肯定有問題!
晚上,我們一起去一家土耳其餐廳吃烤肉。席間,冬宇不停為我和尹珊夾菜,眼見我盤子里的肉越堆越多,我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肖涵不動生色地把盛烤肉的托盤向自己的女朋友面前挪近了些,并把烤蘑菇和蔬菜沙拉換到我這邊。
冬宇似笑非笑斜了他一眼說,不帶這樣的,我可一直都沒虧待你們家這位,你就不能對我們家的也憐香惜玉一些么。
肖涵只是笑笑沒有說話。
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了,吃了一個晚上的飯,整桌子的人只有肖涵看出我對肉食不感興趣。當我再次抬眼看向他時,他正在看尹珊,微笑的目光中滿是寵溺。我胸中突然隱隱生出一絲陌生而酸澀的感覺,一時之間有些神不守舍。
離開的時候,依舊是我和肖涵走在后面。他突然側身對我說,他們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我輕輕笑了笑說,我看上去像是很介意的樣子嗎?
他仔細看了我一眼,目光明明在說,你看上去可不怎么開心。
我一時竟不敢同他對視下去。
冬宇沒有食言,介紹我去了那家猶太人開的旅館工作。
我笑著對他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呢,你身邊又不缺女人,何必對兄弟的女人耿耿于懷?
他先是一愣,隨即哈哈一笑說: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我說你讓我陪你演這么場戲,如果只是為了刺激一下她,你的目的肯定是達到了,那就見好就收吧,別再想著什么暗渡陳倉。
他突然收起笑容,一改平日里的玩世不恭,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這么多年了,我只是有些不甘心,我不覺得自己哪里比肖涵差,只不過他家更有錢而已。
我輕輕嘆了口氣,心說你好自為之吧。
接下來的整個假期我都在打工,日子過得黑白顛倒。我與肖涵和尹珊雖互加了微信,卻從沒有聯(lián)系過。
所以,當有一天肖涵突然請求我?guī)兔Ψg一份俄羅斯臨床藥品的說明書,我感到十分意外。
他說因為冬宇一直沒有回他信息,所以才找到我。
基于心里的一絲愧疚,我想也沒想便答應了。因為專業(yè)性極高,我請教了幾個醫(yī)學翻譯,熬了一個通宵才把它搞定。
給他發(fā)過去時國內已是深夜,我順便告訴他,我和冬宇已經分手了。
他似乎很是吃了一驚,半天才緩緩道:我很替冬宇感到遺憾。
他的話令我心中一暖,我說:真奇怪,冬宇竟會有你這樣的好朋友!
他說:怎么,覺得我們不像一路人?
我笑著說:是啊,你身上一派正氣凜然,而冬宇身上的卻是,妖氣。
他發(fā)過來一個大笑的表情:妖氣!形容得太貼切了!
我知道他此刻一定在電話的另一頭微笑,淺淺的,像月光一樣皎潔。
肖涵的整個假期都在市內一家三甲醫(yī)院實習,他父親正是那家醫(yī)院的院長,他每個星期會有一天值夜班,而我的工作時間是晚上十點至次日凌晨六點,無事可做的時候我們會閑聊一會兒。
他問我這樣工作會不會很辛苦,我說不會,莫斯科的夜晚非常的安靜,整個世界都像睡著了一樣,只有我一個人在醒著聽音樂,這種感覺很不錯。
停了一下,我問他,你在干嗎?
他說:ICU病房剛剛死了名患者,人還沒來得及拉走,就停在走廊盡頭,與他的辦公室?guī)撞街b,他說,生與死的距離原來這么近,我只是突然覺得,原來這世間除了生死,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
我沉默了片刻,抬起頭正看到廳堂里的落地長窗,長夜寂寂,窗外明月高懸、繁星滿天。
我漫步到窗前,用手機對著天空拍了幾張照片傳給他,我說,我把整個莫斯科的星空都送給你,希望你能開心些,生死之外,亦有許多美好值得把握。
他沒有回復我,幾分鐘之后,那幾張照片出現在他的微信朋友圈里,并附上一段文字:今年收到的最好禮物。
我握著手機開心地笑了,再一次仰望星空。
我突然想,如果我交男朋友,也希望如肖涵那樣,像夜空一樣浩瀚,像月光一般溫柔,如古人所言: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我第二次見到肖涵,是在一年以后的中秋,因為外婆生病至去世,我請了半個月的假回國探親。
外婆最后的日子是在肖涵父親的醫(yī)院度過的,那一段時間我與肖涵幾乎天天見面,因為他也在那家醫(yī)院工作,所以前前后后少不了麻煩他,受到很多關照。
母親悄悄問我,肖涵是不是我的男朋友。
我說人家有女朋友的,而且是青梅竹馬。
她嘆了一口氣說,可惜,那么好的男孩。
其實我的心里亦輕輕嘆了口氣。
回莫斯科前的最后一晚,我請肖涵吃了頓飯,其實我本意是想請他和尹珊,只是尹珊出差了。冬宇也已經畢業(yè)回國,那幾天恰好也并不在市內,我很想提醒肖涵這種巧合,幾次想張嘴又放棄了,也許這只是他們三個人的糾葛,我不過偶然誤入歧途,又何苦卷入其中,越陷越深。
吃過飯之后,肖涵開車送我回家。我問起他和尹珊的婚期,他說再過一年吧,等他研究生畢業(yè)。他笑著說,其實他和尹珊并不著急,耐不住雙方父母催婚。
該到告別的時候了,我望著肖涵,心里突然感到一陣難過,我知道我以后不會再見他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因為每見一次,我便更強烈地期待下一次。
他似乎覺出我的異樣,有些擔心地問: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
我咬了咬牙在心里對自己說,即然我什么也帶不走,什么也改變不了,那么就讓我任性一回,留下些什么吧!
然后我微微一笑,毫無預兆地向著他的嘴唇深深吻了上去。
肖涵頓時僵在那里,因為緊張,身體繃得緊緊的,片刻的遲疑之后,他微微傾身向前,雙臂悄無聲息地擁住了我,溫柔地做出回應。
那是一個纏綿而悠長的吻,像醇香四溢的烈酒,一經沾染便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么久,我才依依不舍地放開他,兩個人都有些意亂情迷,氣息紊亂。
他深深地望向我,幾次欲言又止,你……
我知道我必須得走了,再不走我就走不了了,于是深深吸了口氣說,對不起,占了你便宜,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然后留下一臉懵懂的他,逃也似地離開了。
我和肖涵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聯(lián)系,為了不胡思亂思,我盡量讓自己忙碌起來,拼命讀書,空余時間就做翻譯,跑展會??墒悄箍频囊鼓敲撮L那么涼,每當我仰望星空,都會看見他的臉,仿佛近在咫尺,卻又遠隔天涯。
終于在一個深夜,他說:你睡了嗎?我需要一個解釋。
我愣了一下,隨即苦笑著回復他:解釋就是,我親了你,但不需要你負責。
過了好一會兒,他問:若我需要你負責呢?
這回我真的無語了,心里想著這也許就叫玩火自焚罷。
很快他說:別緊張,跟你開玩笑的,其實我一直都想對你說聲謝謝,為你送我的滿天繁星,還有……,這些禮物都太珍貴,可惜我無以為報。
我心里深深地嘆了口氣:你喜歡就好,知道就好,無需回報。
放下電話,我望著莫斯科窗外浩瀚的黑夜,終于忍不住淚流滿面。
我想我永遠也沒有機會告訴他,其實我一直喜歡他,從第一次見到他,他便輾轉在我心里,再也沒有離開過……
從那之后,我與肖涵徹底斷了聯(lián)系。
冬宇帶了一個商務考察團來莫斯科,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
可是當我問他,你這個時候回來,是不準備參加肖涵的婚禮,給他當伴郎了?
他整個人便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悻悻地說,我本來也沒準備當伴郎!
我說我只是好奇,你和尹珊,到底發(fā)展到哪一步?
他自嘲地笑笑說,發(fā)展到哪一步又能怎樣,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也沒用,她從始至終也沒想過要離開肖涵。
我幸災樂禍地笑著說,士別三日,愛情覺悟提高了不少!
他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問我:江莞,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我想也沒想便回答:沒有!
那肖涵呢?他緊盯著我問。
我只覺呼吸一滯,充滿戒備地看著他:你有病啊!
他微微一笑,突然湊近我說:我回來之前去肖涵的辦公室找他,他當時正對著桌上的什么東西呆呆出神,見我來了,便慌忙把它收進了抽屜里。我出于好奇,便趁他不在打開抽屜看了一眼,竟是一枚琥珀珠的耳墜,當時看了也就忘了,可今天我突然想起來,有一次我陪你和萊拉一起逛珠寶展銷會,你們每人買了一副那樣的耳墜,可它怎么會出現在肖涵的手里?
他一臉神秘地問:難不成是萊拉和肖涵私下有染?對此,你怎么看?
我這才想起,自那日之后,自己的耳墜的確少了一只。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說:隨便你怎么想,我無可奉告!
他討了個沒趣,半天才悻悻地說:真不明白你們都圖他什么。
冬宇走后,我一個人靜坐良久,望著滿天繁星,我再一次想起肖涵,他最終還是和尹珊在一起了,我突然覺得這世間所有的感情其實都是千瘡百孔的,有選擇就會有放棄,所謂圓滿,從來都不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和肖涵之間不只隔著一個尹珊,我們有著不同的生活軌跡,不同的感情歸宿,不同的理想規(guī)劃,命運早已在我和他之間劃好了楚河漢界,可是我們還是陰差陽錯地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我從未想過橫刀奪愛,亦不會以愛的名義茍且,唯一一點私心不過是希望他能夠記住我,當然,忘了也沒關系,只要他幸福就好。
我突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忍不住對著清冷的夜空笑了笑,唯愿繁星滿天,不負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