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房子拆了,父親的心也被拆碎了。
新農村的腳步,是那樣強勁地踩踏著故鄉(xiāng)的一切。隨著挖掘機的轟鳴聲,兩座老屋轟然倒塌,就象飽經(jīng)滄桑的母親,被撕裂了衣衫襤褸的肢體。看不到無聲流淌的鮮血,只有四分五裂的碎片。
養(yǎng)育了幾代人的百年老宅,傾刻間被夷為平地。散亂滾落的磚瓦土石、門窗梁檁,幾乎堆滿了整個院子。它們再沒有母親的懷抱可以依偎,只會在風雨侵襲中慢慢消失自己的生命。
一只鳥飛來,落在院子里一棵還沒有砍倒的楊樹上,一會低頭看看,一會仰天鳴叫,叫聲凄楚嘶啞。它可能是經(jīng)常飛到我家老院里的一只鳥,它自然把這里當成了家,但這一次回來,它卻沒有了家,找不到自己的主人。它肯定不明白自己的家為什么被毀,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找到自己的新家。我揮揮手,想趕它離開,可是,它似乎根本就沒有聽到或沒有看到我所做的一切,還是站在枝頭上鳴叫――它一定是在給它曾經(jīng)的家做最后的告別,急切盼望著能再看到經(jīng)常坐在院子里等它回來的主人。
可這一切,對于癡情的小鳥來說,即不可能,又太過可憐。因為,它一直留戀的家肯定是沒有了,而經(jīng)常等著它、陪伴它的主人,也被我接到了城里。因為,九十高齡的父親,生活已不能完全自理,而更重要的是,在父親生命中不多的日子里,我不能讓這殘忍的一幕,深深留在他本就萎縮的腦海,我想用安慰和解釋,慢慢去稀釋他濃重的老宅情結,給他短暫的余生,再減少一點痛苦。
在父親的記憶中,老院子雖然有些破敗,但卻養(yǎng)育了上上下下幾代人。曾祖父的時候,我家做制鹽生意,用鹽堿地的堿土,經(jīng)幾道工序后制成碎鹽,因質優(yōu)價廉,誠實守信,生意挺紅火,白嘩嘩的小鹽,從這個院子里,被販賣到方圓十幾里的地方,靠著這個收入,一家十幾口人,生活上雖談不上富足,卻也能夠吃飽穿暖。但隨著大饑荒年代的無情吞噬,家里還算安實的日子,也被撕扯得支離破碎了。曾祖父憂勞過度,寂然而逝,爺爺帶著大伯一家,逃荒去了陜西,父親因眷戀故土,說什么也不愿離開,就領著一家人,在這小院里艱難度日。嚴嚴實實的一個四合院,被父親幾乎賣掉了一半,一家人才勉強活了下來。
人生最痛處,血肉相連情。老院里的一磚一瓦,一石一木,因了老院對全家人的孕育和滋養(yǎng),已經(jīng)完全融入了父親的血脈,我真不知道,送父親回家過年時,他將如何面對老院的殘跡,我又該如何去安慰已經(jīng)十分衰老的父親。
老院留給父親的記憶,更多的是艱辛與苦澀;而老院留給我的記憶,更多的是童年的隨性和快樂。那靠墻堆放的柴草,滿院亂跑的雞鴨,依依升起的炊煙,徐徐飄散的飯香,都讓整個院子,充滿了溫馨和暖意。
每年秋后的日子,是院子最豐富、最厚實的日子。父親會把剝開的玉米棒子,成捆成捆地掛在墻上,沿墻排開,橙黃的玉米,發(fā)出金燦燦的光,就象倒掛的花,一大朵一大朵地盛開著。母親會把剛摘的紅辣椒串成串,一串一串地掛在墻上晾曬,那鮮艷的紅,會赤裸裸地潤浴你的眼,照徹你的心?,F(xiàn)在想起來,那一串串讓你一嚼就能辣到心里的紅辣椒,就是母親串起來的一個個日子,雖味道辛辣,但卻晶瑩透亮,她會把滿滿的愛調和到一家人的生活中,讓我在那個物質上還嫌貧乏的年代,卻一樣能夠享受到生活的快樂。
無論是堂屋還是配房,屋檐下都會擺放著各種各樣的農具,春耕,夏種,秋收,冬藏,每一種農具,都凝結著不同的季節(jié)和收成,記載著土地的變化和成長。那各種各樣的農具造型,就如一個個美麗的圖案,裝點著樸實溫厚的院落;倚墻有序的豎直排列,又如鏗鏘有力的琴弦,彈奏著渾厚悠揚的旋律,講述著遠古神農的故事。
每天傍晚收工回來,都是母親最忙碌的時候。灶里填著火,要做一家人的晚飯;趁水還沒有燒開的空隙,母親要把還沒有宿窩的雞趕到屋檐下的架子上,飛不上去的,就沿著母親事先放好的棍子,爬到西墻邊一棵有點歪斜的樹上。有的雞,別看回窩的晚,還想占一個好位置,仗著自己身強力壯,你推我搡,把身材瘦小、白天還與它友好玩耍的同伴,無情地推到架板的邊沿。這時候,必定還有那只剛出生不久的山羊羔跟著湊熱鬧,它在院子里跑來跑去,上躥下跳,母親每次都要費好大勁才能把它趕進羊圈。這還真應了《詩經(jīng)》里描繪的“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牛羊下來”的田園美景了。
等到這一切安頓下來,母親才能把院子打掃干凈。剛掃過的地面,會有一層細細的軟土,每當這時候,我都會赤裸著腳丫,在軟土上面來回走過,用力踩出一行行清晰的小腳印,并站在一旁,傻傻地笑著,得意地欣賞著自己的杰作。母親看著我,滿臉的笑容,并喊著我的乳名夸贊我。也許,在母親看來,當時的孩子,除了這最簡單、最節(jié)約的玩耍,再沒有別的娛樂了,她的夸贊,算是對孩子最好的安慰吧。
有時候遇到特殊情況,母親也會早早收工。看太陽落山還有一段時間,母親便會把剛拆洗好還沒有縫好的被子拿出來縫。那時候,很少買得起新布料,被子的里外用料,差不多都是縫補對接的。雖然粗糙難看,但卻縫進了母親無限的溫暖。為了盡情享受母親溫暖的氣息,有時候我會故意倒在母親還沒有縫好的被子上打滾,把剛剛鋪平的被子又弄得皺巴巴的。母親自然會揚起手,做出要打我的架勢,但手揚起來后卻從不落下,滿眼里都是疼愛的眼神,那愛讓你銘心難忘,那愛讓你滲入骨髓。
如今,老院已無,再沒有土墻圍起的溫馨,再沒有炊煙飄散的暖香,只有蓬亂的荒草在秋風中訴說著老院的故事。也不知天國的母親是否回到過自己的老院,是否驚訝于眼前的一切,是否在呼喚孩子的乳名,但我似乎分明看到院子里母親晾曬的衣被、攤開的玉米、滿筐的針線和那架吱呀作響的紡車…
母親,老院也許隨您而去了,您在那邊有自己的家嗎?秋深了,冬來了,您是又在縫補衣被吧。
母親, 我在老家,我很想您。
作者簡介:
魯明堂,高中語文教師,在《菏澤日報》《大眾日報》《雜文報》《《山東散文》《齊魯文學》等紙媒及網(wǎng)絡平臺發(fā)表作品多篇,《齊魯文學》簽約作家。文學觀:用文學凈化世界,用文字純潔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