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石
王仿是王文華的筆名。雖說今天的年輕讀者對他可能感到陌生,但像我們這些老一輩的人,對他卻是十分熟悉的。雖說,他離開我們已經(jīng)22個年頭了,但他留給我的印象卻是那樣的深刻。因為他對民間文學事業(yè)鐘情,為它付出了自己畢生寶貴的時間和精力,對民間文學理論和實踐作出了重要貢獻,從而令我無比懷念他。
話還得從我19年前對他的一次采訪說起。1991年6月12日上午8時許,我和我當時還在復旦大學中文系讀三年級的大兒子涂殷康,一起到天平路310弄樹德坊6號王文華的寓所采訪了他。盡管事先我同他已取得過聯(lián)系,但正式訪問他時,我們仍清楚地感覺到了他那掩蓋不住的激動內心。他神情專注地回顧起自己40個春秋默默無聞地從事編輯、調查、研究、寫作的日日夜夜,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40年前的青年時代。
王文華青年時代經(jīng)歷了抗日戰(zhàn)爭的洗禮,經(jīng)受過戰(zhàn)爭風云、學校遷徙之艱苦。1950年他畢業(yè)于國立社會教育學院新聞系,接著進入上海新華書店華東總分店編輯部工作,擔任文藝編輯。1951年底,他轉入上海人民出版社,開始接觸通俗文藝,從此,他對民間文藝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下苦功熟悉國語和吳語語音,用國語編寫通俗文化讀物。1956年參加編輯出版《民間文藝選輯》(先后共出版11輯),內容包括民間曲藝、民間歌謠、民間故事、民間傳說以及民間文學作品搜集整理體會、經(jīng)驗和評論等。1954年在上海文藝出版社負責戲劇曲藝和民間文學兩個組的編輯出版工作,使他開始有更多的機會接觸民間文學作品,結合工作,開展研究。
他研究的成果,最初表現(xiàn)在韻文的民間語類作品方面。散文類如傳說、故事等,他只寫了一些評論文章,著重談文學創(chuàng)作與民間文學記錄整理的界限問題。他認為創(chuàng)作與加工,表現(xiàn)的是現(xiàn)代人的思想和觀念,把這些作品當作過去時代的民間文學作品來研究,得出的結論必然也是不科學的。韻文類作品與散文類作品比較起來,相對穩(wěn)定些,作品在流傳過程中,創(chuàng)作加工的程度低些,也比較容易辨認其真?zhèn)?,所以王文華認為先從韻文類作品著手研究是較為穩(wěn)妥的。
王文華在工作中接觸到大量的謎語方面的來稿,為提高自己的編輯業(yè)務水平,他閱讀了有關理論著作。前人的著作對他有著很大的啟發(fā),但他也感到不滿意,因為大多數(shù)著作對謎語的看法,都以劉勰《文心雕龍》的《諧隱》為圭臬。劉勰雖然是我國歷史上第一位將謎語引進大雅之堂——文學創(chuàng)作領地加以研究的先行者,他雖也指出謎“詞欲隱而現(xiàn)”“使昏迷”等謎語特征,但由于他當時所能看到的資料十分有限,使得他對謎語的研究就顯得不夠深入,所得出的有些結論也并不科學,比如關于謎語的起源問題,他說謎語產生于魏,是由于當時文人的“嘲隱”演變而成的(“君子嘲隱,化為謎語”),這個論斷是與歷史事實不相符合的,因為從史書和其他古籍的記載中,可以找到許多產生于漢代以至更久遠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謎語資料。
王文華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研究謎語,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方才正式出版謎語研究著作,這中間相隔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原因是,他不滿足于已搜集的資料。他說,其實許多問題早已得到解決了,但為使問題解決得更加完美,更有說服力,必須運用盡可能充分的材料來加以說明和論證。問題在于不少材料早些時候不易找到,比如謎語的起源問題,就因為材料不夠充分,不愿貿然下結論,直到他搜集到足夠的資料后,方才動筆著作。
王文華說,謎語開頭并不是韻文,而是口頭回答式的散文(北歐神話、希臘神話中的謎語都是附在傳說之中),那么后來為什么由散文轉變成韻文了呢?這是因為韻文比散文更便于流傳、便于記憶的緣故。謎語為什么只能產生于原始社會后期,而不能產生于這個年代之前呢?這是因為謎語的產生在相當程度上依賴于社會生產力水平的提高和人類智力的發(fā)展??傊?jīng)過幾十年的潛心研究和探討,王文華對謎語的起源問題提出了自己獨特的看法,他認為:一,原始的民間謎語使用賦的手法,最初出現(xiàn)的可能是散文形式;它在發(fā)展過程中逐漸向韻文的形式過渡,表現(xiàn)手法也不斷更新,不斷豐富;二,民間謎語的成熟期,大約在人類生產力和智力都發(fā)展到相當高度的野蠻時代末期或野蠻時期向文明時期過渡的歷史階段,它的萌芽或胚胎期則在父系氏族社會時代。
關于謎語的特點,包括謎語的表現(xiàn)手法,也是王文華先生注重研究的一個問題。王文華說,要給任何一個事物下定義,就要將該事物同他事物區(qū)分開來,找出該事物的本質特征。王文華認為謎語的根本特點是智力鍛煉、娛樂活動,而不是用于政治思想教育。從研究分析大量的謎語資料,王文華認為謎語特征的顯示,只要求在三兩句話中把一件事物的特別性質指明出來就可以了。再從出謎和猜謎的過程看,出謎者通過觀察、比較、選擇,找到能跟其他事物相區(qū)別的本事物特征告訴猜謎者,而猜謎者則以它為線索進行思考、分析、判斷,找出事物的本體。將這個過程化為簡單的公式,就是:出謎是從事物形象到事物特征;猜謎則是從事物特征到事物形象。民間謎語的全部秘密在于:謎面上出現(xiàn)的是盡可能少的、不顯露的、能與其他事物相區(qū)別的特征,這是“隱”,這些特征是追尋事物的線索,又是“顯”。謎面上出現(xiàn)的是“隱”與“顯”的矛盾統(tǒng)一體。由此,王文華給民間謎語下了如下的定義:民間謎語是事物特征的概括的描寫或形象的表現(xiàn)。出謎者通過觀察、比較、選擇,尋找出能夠與其他事物相區(qū)別的特征告訴猜謎者;猜謎者以它為線索,通過思考、分析、辨別,找出本來的事物。出謎、猜謎雙方通過猜謎活動以測驗智慧、鍛煉智力。幾十年來,多少學者寫過許多文章和著作,都未曾對謎語的特征下過如此簡單明確的定義。王文華研究謎語,歷經(jīng)30多年的時間,最后在編選出版《中國謎語大全》的基礎上,方才正式著書立說。他編選的《中國謎語大全》1983年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之后,10余年里重印了十多次,累計印數(shù)達50余萬冊,儼然成了上海文藝出版社的一本常印長銷的暢銷書。而1986年出版的《謎語之謎》一書是他對謎語進行系統(tǒng)、深入的理論研究的一個總結。
王文華從事理論研究很注重田野作業(yè)、注重解決實際生活中存在的種種問題。20世紀60年代,王文華參加上海市新民歌調查組,在崇明發(fā)現(xiàn)了《販桃郎》和《紅娘山歌》兩部敘事詩。1960年他又參加了由上海作家協(xié)會、上海文藝出版社和上海市群眾藝術館聯(lián)合組織的調查組,深入奉賢,挖掘、采集了《白楊春山歌》《林氏女望郎》《嚴家私情》三部漢族敘事詩,同時還在奉賢發(fā)現(xiàn)了儀式歌《哭嫁歌》。在松江則采集到了《劉二姐》《張大姐》兩部敘事詩。王文華說,既然今天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些敘事作品,那么是不是可以說,它已從根本上否定了胡適等先輩學者關于“漢族沒有敘事詩”以及“敘事詩往曲藝、戲劇”發(fā)展的說法呢?這就說明,理論研究必須建立在社會調查的基礎上。近代,漢族民間敘事詩被發(fā)現(xiàn)之前,是談不上理論研究的。20多年來,王文華在搜集大量漢族敘事詩的同時,還深入探討了民間敘事詩歌的起源、形式變化等問題,發(fā)表了10余篇論文。他認為漢族近代民間敘事詩,不僅數(shù)量十分豐富,而且形式、風格、曲調也都紛紜多樣,鮮艷奪目。由于自然地理環(huán)境和歷史文化傳統(tǒng)不同,經(jīng)濟生產和生活方式有別,方言語音又多差異,不同地區(qū)的作品很自然地會顯現(xiàn)出各自不同的色相和特點來。從現(xiàn)有材料看,若以篇幅長短劃分,漢族近代民間敘事詩可分為長篇、中篇、短篇和“花名山歌體”四種類型。“花名山歌體”主要風行于吳語地區(qū),它采用人民大眾所熟悉的《十二月花名》歌,按一年月序逐月敘唱,每月的句首為花名。它大致可分為抒情山歌、敘事山歌、戲文山歌、新聞山歌、物產山歌和蟲名山歌等六類。那么,為什么敘事詩歌開始篇幅較短,經(jīng)過流傳、演唱,篇幅越來越長呢?這是因為,原來山歌是順著自然發(fā)展的,演唱者演唱時見物見景,觸景生情,即興演唱時自然而然地加上了許多新的詞句。同時,往往還會從別的作品中吸取養(yǎng)分,直接或間接(將原作品某些東西加以變動后)吸收進來,所以,演唱的過程,即是不斷再加工的過程,時間一長,便慢慢地成為較長的作品了。比如《姐夫接阿姨》,這一敘事詩是在上海郊區(qū)南匯、川沙交界地發(fā)現(xiàn)的,起初全首篇幅僅為300行,后來流傳到了上海郊區(qū)上海、青浦兩縣,沿著北上路線又流傳到了江蘇吳江、吳縣、無錫后,全首篇幅已演變成為3000行的作品了。
典型理論是王文華長期理論研究中的另一個重要問題。多年來,民間文學學術界一直認為民間文學作品中的形象,只有類型,而沒有性格,也就是說只有共性而沒有個性。王文華從大量民間文學作品的研究中,得出了民間文學作品中類型化形象雖然多些,但也不乏有個性的人物形象。中國四大傳說中的孟姜女、牛郎、織女、白素貞、梁山伯、祝英臺等人物形象都不同程度地具有鮮明的個性,尤其是后三個人物,不失為成功的文學典型。
1980年上海民間文藝研究會在姜彬主持下,創(chuàng)辦了《民間文藝集刊》理論刊物,王文華一個人擔負起組稿、審稿、編輯等大量工作,但在業(yè)余時間,他堅持對諺語、歇后語進行系統(tǒng)深入的研究,1989年寫成了《中國謎語、諺語、歇后語》一書。在這一著作中,王文華對民間歇后語,提出了新的名稱。他認為歇后語,是文人創(chuàng)作的,其名稱是借用的,民間歇后語產生于漢語以事以物釋義的特點,是用前面的事物來說明后面的意義。比如,在《詩經(jīng)·柏舟》中有“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席”是物,卷是物的性,性化為義,就成了“席卷而逃”。這個特點不但產生了民間歇后語,而且經(jīng)常在日常用語中出現(xiàn),如被辭職說“卷鋪蓋”,是以事代義;又如廣東人說“炒魷魚”,也是“卷”的意思。因此,王文華認為,歇后語這一名稱,應改為釋后語更為恰當,更為科學?!吨袊i語、諺語、歇后語》全書只有10萬字,但細心的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從下定義到分析、論證,最后得出結論等方面,都有著著者的獨特見解。全書還融知識性、科學性、可讀性于一體,給人以生動活潑的新鮮感。王文華著作有個突出特點是,凡是研究某一問題,總是將前人的看法一一展示,讓讀者對這一問題研究的歷史和現(xiàn)狀有一個全面的認識,然后再提出自己的看法,從而將問題的研究引向深處。
40年來,王文華在極其繁忙的編輯工作之余,先后參加了近十部漢族敘事詩的采錄、整理工作(他是個詩作不少的詩人,這對擔當民間敘事詩的采錄、整理工作大有裨益),他的另一部專著《民間敘事詩的創(chuàng)作》,是他10余年來關于漢族民間敘事詩研究的結晶。在我們采訪他時,王文華正在搜集資料,潛心研究“中國巫術”這一新課題?,F(xiàn)今國內雖已出版幾部巫術著作,但多以書面材料的古俗為研究對象。王文華試圖探討民間文學與巫術之間的關系,而著重考察巫術的世俗化方面,從巫術在近代社會生活中的遺存,來探討巫術的產生、發(fā)展與變化。
在我們這場長達三個多小時的交談結束時,王文華意味深長地說:“文無新說不肯休。”王文華勤奮治學的精神令人欽佩。這次的采訪,令我終生難忘。在他逝世22周年忌日,我寫這篇回憶文章紀念他,因為他是一位對民間文學理論作出重要貢獻的民間文藝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