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宇龍
到后院廁所門口的時候,腦子里還想著放學路上蛤蟆詭秘的表情。手剛剛伸進去,完成進入廁所的第一個動作,韓楚就一頭撞進了一個人的懷里。
一聲驚叫,是個女孩子,顯然她也是意外受到了驚嚇。
廁所是后院公用的,土廁所,里面是男,外面是女。這是個太陽偏西的午后,懶懶的陽光照在廁所四周的荒草上,百無聊賴的樣子。韓楚往廁所走的時候,腦子里正想著同桌蛤蟆的話,政治老師課堂上講西方的丑惡,說,西方國家是個性開放的社會。韓楚悄悄問蛤蟆,啥叫性開放?蛤蟆撓撓頭說,就是男女一起洗澡、一起上廁所。韓楚一臉愕然與驚懼。啊,那咋好意思?放學的路上,韓楚有意湊到蛤蟆跟前,一路回家,為的就是再聽聽蛤蟆說說這個撩人的話題??墒歉蝮【褪情W爍其詞,哼哼哈哈,愣是不觸及實質性問題。但是他的表情卻又是一副深諳其道、神神秘秘的樣子,越發(fā)讓韓楚充滿懸念,想入非非。不長的路程,還沒說上幾句正經有用的話,蛤蟆就到了他家的巷子口。韓楚眼睜睜看著蛤蟆搖晃著憨敦敦的身體走進巷子,真想一把把他拉回來。剩下他一個人了,有些悵然若失,有些心有不甘。韓楚走得很慢,像是干了一件什么邪惡的事,而且這件事情已經盡收同學們的眼底。
快到他家門口的時候,韓楚感到下腹腫脹,一股尿意已經十萬火急了。
院子里很安靜,韓楚沒顧上留意這一天與往常有什么不同,就幾乎是小跑著奔向后院。其實他一邊小跑就一邊開始了準備動作,沒想到這動作剛一完成,眼看就進了廁所門、就在那一瞬間,一只鳥掉在了樹下,摔死了。一雙眼睛充滿了驚懼與慌亂,對面出來的這個女子,目光像一汪水塘。那只鳥,潛在了水塘里,露出半個尾巴。
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那女子就捂著臉迅速跑掉了。水面的波瀾還沒散盡,土墻上殘破斑駁的白灰墻皮已經被韓楚破罐破摔地沖下來一大片。
返回院子里,陽光靜靜地落在地上,悄無一人。這時候,韓楚才感覺到院子里有了一股陌生的從未有過的田野氣息。
很快,韓楚就知道了這個女孩子叫丁香,是院子里鄰居荷香的妹妹,從老家轉學來的。這是一個三排房的院子,大門對面一排,大門左右兩邊各一排。右邊一排是韓楚家,對面就是荷香家的房子。韓楚撩開門簾,剛踏進門里,看見父親在方桌上和面。他揮著一雙面手說,荷香妹妹來了,轉三班了,人生地不熟,有啥事你幫點。韓楚有些奇怪,說這話不像韓老九。父親是一班的班主任,私底下,韓楚跟同學一起叫他韓老九。韓老九不是不知道,他們這一級的男生女生都是不說話的。估計也不只是他們這一級,所有這個年代的初中生都是這樣。
韓老九說完,就把手從面盆里拿出來,也不洗洗,便開始擇菠菜。一邊擇菠菜一邊問,那道小明騎車走了五十里路的方程題你解出來沒有?韓楚歪著頭咬著鋼筆不吭聲,他的腦子里在深一下淺一下地打撈丁香的樣子。她長什么樣的呢?真是奇怪,都要撞懷里了,竟然連她的面目都沒看清楚。要是荷香的親妹妹的話,那一定很好看。荷香就好看。
問你話呢。那道小明騎車走了五十里路的方程題你解出來沒有?
韓老九的話讓韓楚煩透了。他最恨的就是這個小明了,不是和一幫人騎車走路,就是栽樹、跑步什么的。一個人跑吧,還要拉上小剛。你說拉上就拉上吧,還要問別人跑了多少米,小明比小剛快多少。要是真見到了小明,他一定要美美地揍小明一頓,好好解解恨。韓楚心里這樣想,嘴里不耐煩地說,早就解出來了,完了你自己檢查吧。
韓老九把兩碗滾燙的面片子端上來,拿出筷子,手上的面粉還在。韓楚撥拉兩下說,你就不會換個花樣,天天面片。韓老九把筷子一摔,老子就會做個面片,白吃蘿卜還嫌辣,慣的毛病!韓楚剛要頂撞,門簾挑開,對面的荷香進來了,手里端了一碗涼皮。吆,韓老師,這么快就做好了?我剛做的涼皮子,讓楚子嘗嘗!
再有多大的脾氣,看到荷香,韓楚也就蔫了。父親曾給荷香當過班主任,如今又住一個院子里。荷香的眉眼長得很好看,眉是眉,眼是眼。韓楚一直有一種玄想,荷香應該跟韓老九有點什么。有點什么呢?韓楚自己也說不上,他希望荷香不要只跟他是對門鄰居那么簡單。事實上,荷香對他們父子已經超出了鄰居的關系。荷香在百貨大樓上班,那是個吃香的單位。每當他們那里進了新貨,荷香都要給他們父子留著。要知道,在百貨大樓買新貨,是要排隊的,就是排隊到跟前也不一定能買上。不僅如此,荷香做飯做得好,各種面、各種小吃,啥都能做,做出來啥都好吃。更為要緊的是,荷香做出來好吃的都要給他們父子端一些過來。時間長了,韓楚也就習以為常,像吃自己家的一樣了。
荷香,麻煩你了。你都把這盧世寬慣饞了,挑三揀四,喂不飽的東西。韓老九接過荷香手里的涼皮,又罵罵咧咧地數落起韓楚了。
韓楚不惱。因為他看見荷香好看地笑了。也不能怪楚子,學習用腦子,一定要吃好,營養(yǎng)要跟上。韓楚突然打斷荷香說,上午看見你妹妹了,她不在嗎?荷香說,她去街上買學習用品了。以后丁香就跟你一個級了,鄉(xiāng)里學校條件差,她學習不好,你要多幫助她。平時題不會了,這下子可以來問你了。
聽這話,韓老九的鼻子里哼出了一聲,還問他,問他他問誰去?
韓楚終于見到了丁香。
丁香完全就是縮小版的荷香。不過荷香嘰嘰喳喳愛說話,丁香卻杵在那里竹子一樣,文文靜靜不說話。問一句答一句,從不主動搭言。這次見丁香,還是荷香領進來的。丁香手里抱著寒假作業(yè),是讓韓老九給看看的。韓老九把她們倆讓坐下,就在方桌上翻開作業(yè)本十分職業(yè)化地掃視起來。韓楚抻長脖子瞄瞄,唉呀,蚯蚓爬一樣難看的字。這么難看的字,估計學習成績也好不到哪里去。果然,韓老九嘆了口氣,誤人子弟,誤人子弟啊,這鄉(xiāng)里的學校就是不能上。說完這話,他把作業(yè)扔了過來,楚子你看看,跟你是一樣的水平。
說這話是抬舉她了,韓楚看了三個題,就沒一個是對的。他心里想,要是這丫頭轉到他們班該多好啊,那他成績就不用老墊底了。荷香和韓老九只顧說著丁香的作業(yè),根本就沒注意到丁香此刻的表情。丁香的頭勾得幾乎都看不見臉蛋了,連脖根都紅了。一時間,韓楚馬上想起了他們在廁所門口的奇遇。那時候,丁香就是這個樣子,一直在用盡全力努力保護著自己。
這個夏天出奇地熱,后院樹上的蟬聒噪叫個不休,讓韓楚心煩意亂。荷香親手給丁香縫制了一件天藍色的裙子,進進出出亮人眼目。韓楚看見盡力躲閃著自己的眼光,卻總是不由自住地偷偷尾隨著她去瞄她的身影。
一天,荷香來他家借藥鍋,說是她家的怎么也找不見了。韓老九問,咋啦,誰病了?荷香說,丁香肚子疼。唉,這孩子,這個年齡,就這么疼。韓老九還在猶豫,可是藥鍋不能隨便用別人的。
荷香剛要說話,韓楚已經把藥鍋遞了過來,還人民教師呢,迷信!從這兩天起,韓楚開始留意丁香,她的肚子是咋的了呢,受涼了、什么東西吃壞了?仔細觀察的結果他有些確認了,丁香一天跑廁所的次數特別多。但是似乎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告訴他,這一切沒有這么簡單。那天他看到丁香從廁所里出來,彎曲著腰身進了自己的屋子,他就偷偷摸摸地去了后院,在女廁門口躑躅了好久。忽然,兜里的乒乓球提醒了他,他靈機一動,從兜里摸出乒乓球,順墻頭扔進了女廁,同時夸張地喊,哎呀不好,進廁所了。喂,里面有人嗎?給我把球扔出來。確認無人應答時,韓楚快步走進了女廁所。
同桌蛤蟆的話,異常清晰地響在了韓楚的耳邊:性開放就是男女一起洗澡、一起上廁所。韓楚出了一身汗,不僅僅是因為他覺得他性開放了,還有那觸目驚心的血,讓他幾乎要渾身顫抖了。院子里飄滿了中藥的味道,韓楚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的雙腿不聽使喚了,他順著中藥的氣味鬼影子一樣的摸索尋去。
中藥熬在房屋背后的柴禾棚子里,那里生了一個生鐵火爐子,藥鍋擱在上面,火苗舔著藥鍋底子,發(fā)出刺啦啦的聲響。韓楚站在藥鍋跟前,眼睛里全是丁香的樣子,疊合著廁所里發(fā)現的來自她體內鮮紅的血。一瞬間,他身體的某個部位有些異樣,像是尿憋的狀態(tài),又似乎不是。母親離開他很早了,他完全忘記了她的樣子。丁香闖入了他的生活,給了他某種神秘又興奮的感覺。韓楚忽然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畢業(yè)了,離開學校他們就都不是學生了,就可以結婚成家了。那他就可以娶丁香做老婆了,她沒考上高中,自己也沒有考上,哪里再有這么合適的一對?這藥,不是丁香喝的嗎,何不讓她喝點我的東西?那樣,我們就性一起開放了,就有關系了。想到這里,他就有些按捺不住自己了。
炎熱的夏日,知了在樹上依舊叫個不停,像要把身體里集聚的火苗全都叫出來。一陣嘩嘩的注水聲響過后,柴禾棚子的縫隙里哧溜溜鉆出一只小老鼠,在門口的柴草堆旁逗留了一小會兒,擠巴擠巴兩下那對小眼睛,瞅瞅四下里無人,迅疾沿著墻根跑得無蹤無影。韓楚鉆出柴禾棚子,身上帶著一股濃濃的草藥味,還夾雜著些許自己身上排泄出來不良味道。他皺著眉揉揉鼻子,系好褲子,四下里望望,迅速離開了現場。
那一晚,韓楚做了一個夢,他被一汪清水包圍著、浸潤著,渾身濕津津、黏糊糊,站立不穩(wěn),無處抓靠。后來丁香也來了,他伸手拉住丁香,把她擁在了懷里。那汪水完全把丁香給淹沒了。醒來時,天已經亮了,他的全身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舒泰感。
陰郁的少年時光一晃就過去了,轉眼已是九年后。這又是一個異常燥熱的夏天,走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滿耳都是知了鬧心的叫聲。韓楚走進一戶村民家,要行使他的工作權力,對象是一個女孩的母親。那年,縣計生局招聘鄉(xiāng)鎮(zhèn)計生專干,韓老九四處托人,東托西托,終于在一個他過去的學生那里爭取了一個指標。韓楚成了一名鄉(xiāng)鎮(zhèn)計劃生育專干,主要工作任務是給一孩育齡婦女查節(jié)育環(huán)。
走進院子,韓楚喊了一聲,有人嗎?話音一落,一個女人拖著一個兩三歲的孩子走出了偏房的門。韓楚根本沒想到,這個女人竟會是丁香。是她先認出他的,說,是你呀。韓楚說,你認識我?細打量,這個女人皮膚粗糙黝黑,身材臃腫,邋里邋遢。
與其說是認出的,不如說是通過聲音判斷出的。通過聲音的引導,韓楚終于從這張臉上看到了丁香甚至荷香的影子。果然,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但是眉毛和眼睛的周圍已經綻放了層層的紋路,一眨眼就湊在了一起。面孔倒是不難認,外形依舊,她的身材已經完全走樣了,削過一半似乎還有點距離。生活怎么就這么殘酷?歲月才過去短短九年,丁香怎么就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其實不僅僅是丁香,九年,他們的生活都發(fā)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韓老九退休了,離開了他指點江山的講臺。他的頭發(fā)花白,層出不窮的膽結石折磨得他茶飯不進,整個人都瘦得不像個樣子了。再也挺不直的腰讓他變得走路、做事情都是小心翼翼,就連看他的神色也是小心翼翼。曾經的嚴厲和冷面孔不復存在,在他跟前完全是一副討好的口氣。父子之間完全來了個大反轉,父親唯唯諾諾了,兒子卻高聲大氣,一句話不對就訓斥起老爹來了。他們從前的那個三排房帶后院的院子早就隨著舊城改造的鏟車轟鳴聲化作了一片廢墟,還有那個土廁所、那個柴禾棚子,帶著他們的少年和青春,也一起被埋葬了。
你胖了。丁香說著彎腰拉過自己的孩子。叫叔叔。韓楚下意識摸摸自己日漸隆起的啤酒肚,尷尬地笑笑。是啊,自己只驚訝于丁香的變化,而自己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青澀少年了嗎?而唯一讓他覺得親切并感到無限向往的是眼前這個三歲小孩。仔細打量著這個小孩子的眉眼,他仿佛穿透歲月的微塵 看到了曾經的自己。母親離開的時候,他不到五歲,根本不知道父母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在這個三歲孩子的眼里,他肯定也不知道自己和丁香曾經發(fā)生過什么。
丁香的生育資料韓楚了然于心,她第一胎生的是男孩,按照政策就預示著她不能再有第二個孩子了。他這次特地找上門來,從孩子的角度說,他就是來保衛(wèi)這個小男孩的獨生子女權的。他會讓這個小男孩像他當年一樣,妹妹隨母親走后,他可以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地面對父親,面對整個大人的世界。因為那個大人的世界,是被他獨霸著的。
默默看著,他的眼睛忽然有些濕潤,一股酸楚襲來,他想起了父親。他還想起那個夏天,陽光下射向藥鍋的那一泓清亮亮的尿液。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