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自華
一
中篇小說集《那一灣湖汊》,是以高士林個人的鄉(xiāng)土經(jīng)驗成就的一幅水鄉(xiāng)澤國鄉(xiāng)土文化生活的浮世繪。他之所以如此深情地講述著鄉(xiāng)村的故事,是因為他的祖先、親人、血脈、情感、記憶、經(jīng)驗,所有這一切的“根”都在蒼茫的水鄉(xiāng)深處。拒絕或者切斷這條“根”,就有可能讓他失去愛、激情、靈感和想象力,甚至失去與當代對話的能力和自身作為作家的存在價值。高士林把筆觸主要集中在鄉(xiāng)村,把目光聚集在他熟悉的故鄉(xiāng)——沉湖濕地。那里生生不息、有聲有色的民間社會,被他轉換成或鋪展、或濃縮、或張揚、或沉郁的文學世界。正因為高士林對中國農村底層社會生活充滿了關注和熱情,對普通人的精神處境和生存處境充滿了深切的焦慮和真誠的關懷,當他的個人經(jīng)驗與想象一旦與生活的真實連在一起時,他的小說作品便具有了極大的藝術震撼力量。
在中篇小說集《那一灣湖汊》中,作家以簡潔的敘事策略,表達了自己對當下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生活的某種理解、洞察和悲憫。在面對這些普通人的命運和人生時,他便能夠在自己的小說書寫中更加從容、堅定。尤為可貴的是,高士林擁有一雙追尋美好的眼睛和一顆向上的心靈,他對平凡、渺小人物的關注,對那些容易被人忽視或漠視的普通百姓的傾情敘述,總是充滿溫暖和陽光。在他的小說中,我們總是能夠真實地感受到時代的震蕩和推進的力量,其中既透射出當代鄉(xiāng)村社會復雜的時代信息和個人信息,又表現(xiàn)出對鄉(xiāng)村世界中人性關系的高度警覺和深刻質詢。因此,他的小說充滿詩性,也充滿感動,具有一種能夠直指人心的力量。
在語言的跋涉里,高士林始終有著自己不能平息的焦慮和思考。在中篇小說集《那一灣湖汊》文本里,你能看到作者總是以一種冷峻的精神面對、甚或是一種勇敢的搏擊,并常常以幻覺的存在沖擊苦難、咀嚼苦難。小說中所有誘人的表達都和對抗有關,絕不躲在安詳之中沉湎于某種宿命的承擔。我想,在一部文學作品中,只要有焦慮和思考存在,就總會有思想的光芒照亮那些陰暗的角落,就會在客觀上推動社會的良性前進。
高士林特別關注人在社會歷史中的命運遭際,關注人與人的沖突,人與社會的沖突,人們內心世界的糾結和傷口。人們內心的傷口從來都是隱性的,在中國目前快速的物質發(fā)展和日益稀薄的精神空氣里,這些傷口隨時都在隱性發(fā)作;高士林習慣于沉浸在一種湖汊水鄉(xiāng)的世界里,因此閱讀他的小說,總有濃郁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不過,高士林沉浸而不逃逸,他在堅持著一種心靈的對抗。
中篇小說集《那一灣湖汊》不是主流社會的宏大敘事,而是一種融匯了豐富民間言說智慧的微觀敘事,是一種對個體命運微歷史的回味與反芻。在中篇小說集《那一灣湖汊》中,高士林以個人命運為中心,以整個社會時代的發(fā)展變遷為背景,展開了一場有關生命榮辱、個體生死、洪荒虛無的描寫與敘述,審察社會的道德倫理與人性的妍媸陋簡;通過語言的在場,重新復活了那些遠去的時光背影,復原了人物的心靈影像。
高士林是一位有著豐富生活閱歷的作家,他曾先后在農村、學校和一些文化單位工作和生活過,他的文學敘事有著豐富多彩的情感體驗背景,因此,在他的小說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他那種以平常心、觀平常事、寫平常人的嫻靜心態(tài);他善于從生命的細節(jié)中尋找存在的意義,從生活的瑣碎中追索人生的價值,從記憶的碎片中復原情感的場景。他的小說明快、細膩、秀雅,向讀者傳達了一種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的復合型的美學信息。高士林的小說作品樸實、簡潔,但它不是張力貧乏的結果,而是一種誠實的生活態(tài)度,是一種文學敘事的軟實力。
高士林的小說創(chuàng)作不玩“抽象”,也不玩“現(xiàn)代”,而是扎扎實實地敘述著鄉(xiāng)村發(fā)生的、真實的、原汁原味的故事,不急不火地敘述著蘊含在故事里面的民間正道。作家描寫的人和事傳統(tǒng)、老式,一點也不現(xiàn)代,但他不要任何花槍,就像流淌著的白白亮亮的湖水一樣自然原始。敘述的樸實無華是高士林小說語境的重要特征,不偽飾,不渲染,不悲觀,而是平靜再平靜,甚至還蕩漾著絲絲沮喪似的自我安慰。從高士林沉重的文學敘述里,我們也能夠看到溫暖、蘊藉、令人慰藉的文字,那是現(xiàn)實的良知被藝術的良知寄托的情懷,是直面人生、剖析苦難后的詰問。
中篇小說《那一灣湖汊》,彌漫著一股濃烈、濕潤的水草味和稻香味。翻開小說,你能感覺到有一種來自水鄉(xiāng)深處的清新和明媚。當年的農村生活經(jīng)驗,使高士林的鄉(xiāng)村敘事既生動結實又有拉開認知距離后的審視目光。作者站在新世紀社會轉型期的時代高度,從自己的體驗出發(fā),從鄉(xiāng)親日常的凡俗生活出發(fā),真實地表現(xiàn)了鄉(xiāng)村生活的每一個細膩場景,在自己的文學作品中,虔誠地表達了對這個生他養(yǎng)他的水鄉(xiāng)世界的感知。作者所有的構思,都是一種試圖還原生活真相的質樸努力,它讓我們勿須依賴意識形態(tài)的輔助,就能充分地體悟到“貼地飛行”文學敘事的全部意義。
高士林的文學書寫,不是用文學演繹某種哲學概念和思想符號,而是用生動的文字寫出讓人心靈感動、震撼、思考的故事;不是用很大的篇幅靜止地去描寫人物心理,而是以豐富的細節(jié),動態(tài)地走近人物的心靈,去探尋人物對客觀世界的看法,探尋人際關系的潛臺詞,不斷地展示人物的內心世界。高士林以本土故事,本土敘說的敘事策略,準確地表達了他對當下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生活的某種理解、洞察和悲憫。
二
《那一灣湖汊》中,清秀美麗的“表姨媽”,帶著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二十歲嫁到那一灣湖汊邊的一個小村。當“表姨媽”走下花轎拜堂時,無情的現(xiàn)實把她美好的憧憬擊得粉碎——與他拜堂的夫婿,是一個重病的男人。久治不愈,算命先生說,結婚沖喜也許會好起來。然而,“表姨媽”的精心地照顧,并沒有挽留住丈夫的生命。最終,丈夫在一個起著大風的夜晚,在一陣劇烈地咳嗽之后,慢慢地呼出了最后的一絲氣兒,便永遠地離開了多災多難的世界,離開了他那守寡半生的母親和他的嬌妻愛子??蓱z“表姨媽”那年才二十五歲。不久,遵循“好女不事二夫”之道、一向把女人的貞操看得比生命還重的婆婆,又遭生產(chǎn)隊保管員強暴后投河而死。那時,“表姨媽”只覺得天塌地陷,整個世界都好像不存在了。好在丈夫的遠房侄兒水伢的悉心照顧,“表姨媽”才有了生存下去的勇氣。然而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表姨媽”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寡婦,多少次險遭不測。由于侄兒水伢無私的呵護,“表姨媽”與孩子才有了一個避風港。隨著孩子們的一天天長大,“表姨媽”與水伢日久生情.深深地相愛了。但現(xiàn)實與倫理成了他們面前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嗫嗟膽偾?,時時折磨著兩顆相知相愛的心。當小兒子水生完婚后,他們迫于世俗與子女們的壓力,兩個苦命的人被迫躲進那一灣湖汊。
《那一灣湖汊》以并不陌生的方式觸動了人們內心隱秘的角落,喚起了女性久被壓抑的欲望和曾經(jīng)有過的傷痛?!氨硪虌尅笔且粋€渴望真情,讓人心動、心疼的鄉(xiāng)村女人,但他不是個欲望化的女人。高士林放棄了“男性權力中心”的視角,完全站在女性的立場,用細膩的筆觸,洞悉并傳達了這個世界上那些贏弱的存在中隱藏著的溫柔、善良與美麗。當生活中的兇險、惡毒、怨恨、恐怖、嗔怪等等逼使我們不可繞過時,他在自己的小說敘事中,卻能讓甘霖揮灑、讓陽光普照、讓春風輕拂。于是,高士林從容的文字、細膩的描繪、深情的敘事以及對于文學的勤奮與執(zhí)著,便成為蔡甸文壇不可多得的潺潺清泉抑或迷人的風景。
《那一灣湖汊》中,高士林直面人性深處的善惡美丑,任由時代的刻刀在我們心上留下精彩的印跡。作品真情地觸摸著農村底層人群,尤其是底層女性生命場景里的酸、甜、苦、辣,從一個側面透視和洞察了當代農村女性的精神領地和人文情懷,為我們揭示出當下社會的本質特征與人性的復雜真相。與那些以軀體語言沖決道德禁忌的作品不同,高士林似乎一開始就沒有極端私人性寫作的抉擇姿態(tài),也沒有在小說中刻意建構個人與社會、文化的對立關系,而是從個體和性別體驗出發(fā),向鄉(xiāng)村女性情感生命延伸。高士林輕輕地觸摸著“表姨媽”內心深處那歷歷在目的創(chuàng)傷,留給我們的是真切的疼痛感,這一點就足以昭示出作者所具有的成熟思想和敢于擔當?shù)钠犯瘛?/p>
漢娜·阿倫特在《黑暗時代的人們》中有一段話很值得我們深思:“即使在最黑暗的時代中,我們也有權去期待一種啟明,這種啟明或許并不來自理論和概念,而更多地來自一種不確定的、閃爍而又經(jīng)常很微弱的光亮。這光亮源于某些男人和女人,源于他們的生命,它們在幾乎所有情況下都點燃著,并把光散射到他們在塵世所擁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范圍。”高士林不是站在狹隘的女性立場,而是站在人性的制高點上俯視兩性關系中,東方文化氛圍的種種尷尬,凸顯女性文本中所隱含的現(xiàn)實女性以及隱含在現(xiàn)實女性之中的陰性荒涼內涵。在這個基礎上,我們相信高士林的女性文本,亦含載著各種敘述復本,以及敘述復本的悲劇模擬面貌。
高士林的文字,極容易把女性靈魂深處細密的東西打通。高士林的女性敘事突破了傳統(tǒng)敘事者的性別特征,可感可觸地解讀了女性心理。作家能準確地把握、反映女性最隱密、最細膩的內心世界,并從心靈世界的縱深處反身向外滲透,揭示出女性面臨的情感困境與超越的可能。同時,高士林的敘事視角,也使女性的心理歷程得到了更深層次的透視,女性意識的悲劇性也得到了強調和深化。另外,高士林的女性文學敘事,還具有筆法精致、感情豐沛和情緒化流動的語言特質和審美的情感性。因為在《那一灣湖汊》中,高士林汲取了民間口頭傳說故事中一些精致的文學元素,所以,他的文學作品能夠將經(jīng)驗敘事與虛構敘事妥帖地結合在一起,從而在審美意義上達到一種基于生活現(xiàn)實又超越生活現(xiàn)實的藝術境界,并因此獲得了一種詩意與想象的空間。
高士林很自覺地選取自己擅長的女性題材,并執(zhí)著地探尋女性命運,追問女性的普遍生存鏡像,不自覺地構造了一幅幅獨特的女性生存圖景,并且借助女性這個載體去探幽復雜的人性和變幻的命運遭際來表達自己的文學理想?!拔宜脊饰以冢以诠饰覑?,我愛故我行,我行故我思”,高士林堅定地把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看成是對人性的呼喚,在喧囂浮躁的社會生活中,作家保持著的一種理性而又冷靜的思考,并以一種執(zhí)拗的探尋姿態(tài),默默地守望著我們人性中,最根本、最美好的品格。
三
《那一場考試》述說的是人性的多面性,以及現(xiàn)實生活對人性的考量。只有中師文憑的吳幽然,被抽調到了中學任教,可來到中學后不久,學校要求教師們文憑達標,十年內學歷必須達到本科以上,不然,什么中學教師資格、職稱評定、工資晉級等都會存在問題,說不定哪一天還會下崗。在這種大氣候的籠罩下,文憑未達標的老師們便掀起了一股文憑熱。吳幽然自感危機潛伏,便自然加入了這一行列——因為考試,他沒有睡好一個安穩(wěn)覺;因為考試,他看到了考場上舞弊的怪相;因為考試,他體會到了人與人之間的真假、善惡、美丑、誠實與虛偽。作者以一所普通鄉(xiāng)村小學教師的日常生活變化為依托,直言快語,條清理晰,寫出了今日往昔,觸及到了社會頑疾,引人深思。
高士林直面底層教師生存的疼痛和溫暖,以平視的姿態(tài).拒絕煽情的虛構,他對社會轉型期間個體迷茫的真實記錄,是我們這個時代最真實的書寫。沉重的人文情結,深切的世俗關懷,親和的民間立場,是高士林小說能夠勇敢突破政治中心意識形態(tài)話語框架,消解政治烏托邦文學大敘事文學構架,觸及民生要義,直抵遮蔽下的晦暗,在人間悲情中發(fā)現(xiàn)美與善,真實展現(xiàn)鄉(xiāng)村教師的生態(tài)與心態(tài)的寫作驅動力。閱讀小說《那一場考試》使我們更加堅信:無論是城市或者農村,民間這個堅固而豐贍的存在,確實可以讓作家在沉重的歷史和紛繁的現(xiàn)實面前,展開充分的個人化寫作和自由奔放的想象。雖然民間的現(xiàn)實和歷史有時也很怪誕,然而,正是這種怪誕,才使我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能夠找到自己豐盈的寫作資源。
《那一縷云煙》是一曲人生的悲歌。小說講述的是一個令人哀惋、悲愴的故事。一個鉆石王老五般的男人,一個如同金絲鳥一樣的女人,在一個能呼風喚雨的土皇帝“光環(huán)”的籠罩下,偷偷摸摸做著男女之事。小說與其說是在寫男人女人之事,不如說是在深刻地揭露新時期新農村的建設與變革中所存在的一些不和諧的音符。人性的赤裸,權、錢、色的交易,侵蝕著一些人的靈魂,但這一切只不過是社會大變革大環(huán)境中微小的一面。應該說,這篇小說是一種我們在生活中累見不鮮的原生態(tài)作品,無數(shù)細節(jié)的豐富,暴露了社會生活的真實,并在無形中構成了小說的一種潛在的話語體系。
黑人作家莫里森說:“寫作是為了作證?!币磺袊烂C的作家,都是堅持為歷史作證、為時代作證的作家,忠實于人類記憶的作家。高士林是一名曾經(jīng)從事過教育、文化工作的作家,但體制的馴化對他影響不深,他的創(chuàng)作較少受陳腐觀念的羈絆,他唯一遵循的就是內心的情緒與生活的真實,這便使他的小說帶上了一種對社會本真描摹的鮮明烙印。高士林試圖用小說去探尋我們民族文化最純粹的根基,并通過還原人世間很多真情蕩漾的瞬間,來宣示一種“接地氣”的姿態(tài),那就是我們不論到了任何時候,都不能缺少對人性中那種丑惡和卑劣的鞭韃,對那份良善美德的守望。
《那一場考試》、《那一縷云煙》兩篇小說,都虛構了生活中脆弱的部分,虛構了事物悲傷的完美,切中了很多在特定情況下或者是敏感、或者是讓人感動、或者是讓人心有所屬、戚戚焉的情節(jié),從文學的角度回應了人生無言以對的迷惑。兩篇小說看似單純地在講述個體的人生,實則隱含了作家的社會經(jīng)驗與對社會的認識,表現(xiàn)了一個漫長轉型期的中國,帶給每個個體生命的命運重負與心靈擠壓。兩篇小說都充滿強烈的反思意識。盡管作家在當下還不可能一語擊穿中國社會,但一層層隱秘的社會面紗被徐徐揭開,露出了社會的真實面目。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作家沒有淪為“生活素材”的奴隸,而成為真正具有獨立思想的敘事主體。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那一場考試》《那一縷云煙》并非一種主題先行的寫作,而是以現(xiàn)實感受為基石的、順從內心感覺召喚的自然情感流露。在小說中,作者總是力求通過富有疼痛感的文字,回到事物與存在的現(xiàn)場,并以“此時的事物”為表現(xiàn)對象;通過對自身經(jīng)驗的忠直剖析,有力地表達時代的復雜經(jīng)驗,承擔生活的苦難,披陳正直的良心。
《那一場考試》《那一縷云煙》承載了作者的愛與痛,更承載了大地鄉(xiāng)村永不破碎的靈魂。書中每一個被回憶復刻的情景,都是有生命的,都是那樣靈動鮮活。在那個風景誘人的湖汊邊,人們都在荒誕詭異的環(huán)境中進行真實的表演。隨著時代的喧鬧不斷夸大與囂張,人的表演也同時延伸。在這兩篇小說中,高士林通過語言的在場敘事手法,重新復活那些遠去的時光背影,復原人物的心靈影像,審察社會的道德倫理與人性的妍媸陋簡。于是,這兩篇小說也就打上了濃重的自我意識和個人人格的烙印,并使小說具有了一種鮮明的話語意識。因此,我們應該感謝作家以一種多視角切入和觀照的敘事策略,一種娓娓道來、舉重若輕的敘事功力,一種樸實、流暢、緊致、綿密的敘述美學,為讀者奉獻出的一席豐盛的文學盛筵。
責任編輯: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