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賢芬
Part1
前一陣子,路東青的小侄子心情不是太好,大概是他青春期的緣故,放假回家又和他老媽吵了起來,無奈之下就躲到他這來了。
但是路東青乃一屆直男,唯一的不好就是不太會安慰人,坐在沙發(fā)上的小伙子將一臉的膠原蛋白凝結成一個囧字,在沒想出來什么輒的情況下,他將下面一句話脫口而出:“走,叔領你看電影去!”
但是還沒等他說什么,小侄子卻突如其來地問了他一個問題:“叔,你說愛究竟是什么東西呢?”
路東青心里暗罵了一句:靠,現(xiàn)在的孩子都這么早熟么?于是他說:“你還太小,哪里說得上什么愛與不愛,你那個充其量只是喜歡?!?/p>
沒想到這孩子突然變了臉色:“叔你說什么呢?我是說我爸我媽,你理解到哪去了?”
“老叔你說,他們兩個是不是不愛對方了,既然都不愛對方,那為什么要結婚,又為什么要生下我呢?”
“小子,愛究竟是個什么鬼東西,叔也不太清楚,但是叔知道愛上一個人又失去一個人是什么感覺?!?/p>
小侄子咽了一口唾沫,明顯的知曉路東青嘴里想要說的人是誰。
“那是一種心臟被一輛奔馳轟鳴火車壓過的感覺,火車的轟鳴聲讓你無暇其他?!?/p>
Part2
在若干年之前,路東青還并不是一個小說作者,現(xiàn)在回想起來的話,那時他的職業(yè)真的說不上光彩二字,將其說得好聽一點就是人盡皆知的銷售,說得難聽一點就是騙子,那種專挑頭腦已經(jīng)不太靈活的老年人的騙子,以將那些沒什么作用也沒壞處的保健品推銷出去。
路東青努力又精明,沒過多久就已經(jīng)是公司的銷售冠軍,對于各個小區(qū)的路線他也早已經(jīng)熟記在心,于是幾乎每一個老年人都能看到在人群中出沒的路東青。那時有一張路東青銷售冠軍的照片,抻著脖子舉著話筒又黑瘦黑瘦的樣子,活像一只得了甲亢的蘆花雞,那時他經(jīng)常用的一句口頭禪就是:大爺大媽,咱先做個熱身,深吸一口氣,讓我看到你們的雙手!手舉得越高,活得越長!
群情激憤的大爺大媽們差點將手臂戳穿天花板。
但那個時候是不同于現(xiàn)在的,無論一個家庭多困難多窮,只要男孩到了年紀都是要說媳婦的,哪里像現(xiàn)在,沒錢想要結婚,簡直是癡人說夢。
于是父母安排的相親鋪天蓋地地往路東青的臉上砸,不過其中很大的一部分都被他用工作的理由給搪塞過去了,但唯一沒能逃過去的一次相親就讓路東青遇到了那個命中注定的她。
但是那次的相親卻并不是非常的成功,女方的父親是人民教師,言語之間盡是的學歷問題和家庭經(jīng)濟的問題,于是一盞茶沒涼的功夫,路東青領著母親就離開了相親的地方,即便那姑娘在后面不停的道歉,他依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其實認識路東青的人都知道,他本就不是一個善于言辭的人,那天相親的事除卻家人之外他沒跟任何人說,但是路東青在心中早早地就做好了一個計劃:帶著那些保健品集體南下,那時候南方的消費能力真不是蓋的,僅僅一個半月,那些保健品就被搶購一空,在回家的火車上,路東其又想起了相親的那個姑娘,好在相親的時候互留了電話號碼,于是他一發(fā)短信發(fā)了過去:我回來了。
這條短訊的意義他說不太清,或許早在不知不覺之間,那個姑娘已經(jīng)成為了他努力工作的意義所在,但路東青又不得不承認一點,這條短訊賭氣的意義還是具有一些的,但在火車上又仔細一想,或許那姑娘早已經(jīng)把他這個家伙忘得干干凈凈,或許女孩早已經(jīng)尋得一個富貴人家為妻。又或許……
手機鈴聲沒能容許他繼續(xù)想下去,路東青接了起來,那是極其明朗又熟悉的一種聲音:歡迎回來!
Part3
相親的姑娘名為單丹玉,書香墨砌的一個名字,會唱越劇,她在家鄉(xiāng)的歌劇團跳舞。為這一點,路東青就把庫存里剩下的減肥茶搬到劇院門口,半賣半送的形式很快讓兩個人變得熟絡了起來。路東其雖然嘴上沒說什么,但是對這個姑娘的喜歡程度已經(jīng)溢于言表。于是他向姑娘發(fā)起了攻勢,準確來說是向姑娘家發(fā)起了攻勢,總結起來就是三天一小禮,五天一大禮,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的道理他那未來的老丈人還是知道的。
最后還是丹玉霸氣得很,在路東青第十次帶禮登門的時候,她愣是沒讓他進屋,眼珠瞪得圓圓的問:“你買母豬呢?我?guī)讜r說了要嫁你?”
路東青這人雖然精明得很,但這種場面倒是平生第一次才見,而且那瞪得渾圓的眼眶竟慢慢地軟了下來,掉了許多透明的珍珠。
“之前的事是我爸不對,你切勿堵著一股子氣來做這件事,你到底是喜歡我,還是喜歡這股胡鬧的勁頭?”
他承認這其中不是沒有一絲的賭氣成分,只是路東青不知道,他的如此做法卻徒增了兩個人之間的隔閡。而她的只言片語便道出了兩個人之間的關系的真諦:只應該是最純粹的感情,不應該向其注入其他的成分。
之后的路東青慌得不行,直接變成了一股哭喪臉,帶來的果籃中的水果散落了一地,幾乎是顫抖著問她:“丹……丹玉,那你是后悔了么?”
在那之后,路東青才知道,男人這鬼東西,千萬不要輕易的服軟,一旦露出了柔軟的觸角,便會脆弱的像一個新生的嬰兒,當時他的眼淚就像秋收的架豆一樣,劈里啪啦掉個不停。
丹玉看我這狼狽樣子,竟突然的笑了出來:“行了,你停一下?!?/p>
路東青竟然就像一個孩子一樣,停止了哭泣。
“我跟你說,結婚這件事首先是你愿意的,我一不溫柔體貼,二不任勞任怨,你如果再對我或者我們家發(fā)脾氣,我拍拍屁股就走人,任你攔,任你阻,都沒半點用。”
當時路東青的臉,像是陰郁了很多天的雨天,突然在那一刻,雨過天晴,隨后就從他的嘴中溜出了賣保健品時候的口頭禪:“行行行!您把心放到肚子里,咱這的售后絕對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
Part4
路東青記得老姐吐槽過他,說他沒半點男子氣概,好好的兩口子,整得像是在演電視連續(xù)劇一般。
但只有路東青才知道真實的生活是什么樣子的。她在外人面前就是一個溫良恭儉讓的妻子,但在家中,她時而驕橫,時而任性。他記得有一次因為應酬喝多了酒,回家晚了,鑰匙好不容易塞進了鑰匙孔里,卻發(fā)現(xiàn)門被反鎖住了!
沒過多久,屋子里傳來一段經(jīng)典越劇:“官人你好比天上月,為妻好比是月邊星,月若明來星也明,月若暗來星也暗……”
諸如此類的事情數(shù)不勝數(shù),就拿最平常的日常吃飯來說吧,一旦路東青說點咸了淡了的,單丹玉她就拿走真的不給他吃了,隨手丟過來一包咸菜,示意白飯就咸菜,這誰頂?shù)米“?!于是路東青果斷求情,她卻說:“不好吃是吧?去吃菜館子啊!去吃花酒啊!比我這不知好吃多少倍呢!”
這些事情她向比較親密的朋友講得繪聲繪色,路東青就在一旁沉默不語,因為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事情都是我刻意為之。
丹玉給他的規(guī)定是十點之前必須到家,那天怕她擔心,他就在車里待到酒氣散得差不多了再回家;
她做的飯咸淡,其實路東青心里早就有數(shù),至于表面做出來的挑三揀四是因為他的項目賺了錢,想帶她去下館子;
在丹玉的面前,路東青總是想表現(xiàn)出一個不同的自己,可能是想讓他們感情充滿活力,也可能是因為他想給她不同的驚喜,這種感覺就像是從背后突然的抱住她一樣;也像是兩個人在公園里閑逛一樣,路東青用著眼角的余光一致瞥著她的左手,每每想要靠近牽起她的手的時候,她如果回頭望過來,他就把手塞進褲兜里,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Part5
一切都非常的美好,路東青和單丹玉的生活已經(jīng)按部就班的走向平淡和幸福,但讓他沒能想到的是,老姐說過的那句話一語成讖,路東其的丹玉遇到了世界上最殘忍的編劇。
1990年十月十五日八時零四分,丹玉回到家,脫掉了兩個人一起買的那雙鞋子,坐在路東青身邊,笑著宣布她被確診了癌癥晚期。
他還天真地以為,這是她的一個惡作劇,直到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一點點的透漏出一點點疲態(tài),然后縮到他的懷里:“你不愿意吃也沒辦法,我以后可能不能再給你做飯吃了……”
那個年代的醫(yī)療技術不像現(xiàn)在,如果確診了癌癥晚期就已經(jīng)宣布了一個人的死期將至,所以路東青瘋了,在醫(yī)生的反復確認面前依舊把自己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鬼使神差地他跪了下來:“不行啊,這不行啊,醫(yī)生!”
當時事發(fā)突然,大概一個小時之后,老姐才帶著侄子來到醫(yī)院,路東青當時就繃不住了,整個人癱了下去,臉上全是鼻涕眼淚,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姐,姐,你幫我救救丹玉,沒了她我可咋整?。 ?/p>
在那之后,丹玉住了院,為了救她,不管什么方法路東青都愿意試一試,偏方、大醫(yī)院、名醫(yī)、老中醫(yī),醫(yī)院從貴州輾轉(zhuǎn)到北京再到上海,但遺憾的是,這些方式都沒有什么效果,他眼瞧著丹玉一天天變瘦,一天天變得虛弱,但可悲的是,路東青沒一點辦法。
某一天他買了粥回來,聽見單丹玉和老姐說的話:“姐,你知道么,我這輩子沒什么遺憾的了,唯一遺憾的事就是沒給他留下一個孩子。姐,如果哪一天我真的走了,你幫我看著他點,我真怕這糙漢子干出什么出格的事來……”
丹玉話沒說完,老姐先受不了了,快步走出病房并把他拽到一旁,哭得聲嘶力竭。
在那之后,路東青用盡了各種辦法想要將她的生命盡量的延長,但丹玉還是離開了這個世界,此生不復相見的意思他最終才明白。
單丹玉的死亡確認之后,路東青有過輕生的想法,老姐一家因為這一整夜一整夜地陪著他,直到某一天的某一刻他大哭了一場,睡了整整一天一夜,輕生的想法才最終離開他的腦海。
在那之后,路東青整個人陷入了低迷期,什么都不想做,公司的各種電話接踵而至,他卻選擇了關機,老姐時常的過來看他,卻每次都是一種欲言又止的樣子,當她終于有一次想要忍不住想要出言相勸時,路東青用沙啞的嗓音堵住了她:“姐,你知道很愛一個人又失去她是什么感覺嗎?”
老姐嘆了一口氣,回答不出來。
于是我自問自答:“那是一種心臟被火車碾過的感覺,耳邊只有轟隆隆的聲音,什么都聽不見,所以你們就給我點時間吧。”
Part6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次年,路東青幾個人合伙創(chuàng)辦的保健品公司攤上了人命官司,公司被查封,當年一起合作的伙伴已經(jīng)卷錢走人,他不得不一個人處理剩下的一堆破事。
不停的道歉,不停的賠償,甚至其中有一個家屬向他不停地吐口水,路東青沒說什么,他都認,他如今只希望九泉之下的丹玉,能夠順利一點,不要像今生一般多苦多難。
Part7
“叔,當年嬸兒到底跟你說了什么啊,你到現(xiàn)在也不肯說?!?/p>
回想起小侄子說得那一瞬間,路東青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但也是在那一瞬間,路東青才真的知道,原來真的有回光返照這一說法,那一刻的丹玉,好像回到了多年之前一般,眼睛里滿是星星般的光芒。
“哎,東青,你給我唱段越劇,行不?”
路東青為難的很,雖然總聽她唱,但自己充其量能哼哼幾聲,但他還是唱了出來,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的段兒,不過做了一定的改動。
“天上掉下一個單丹玉,好似一朵輕云剛出秞……”
小侄子來了興趣:“然后呢?然后呢?”
那時的單丹玉忍不住笑了出來,看著路東青的雙眸,緩慢的用盡生命最后的時間說出了三個字:“真難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