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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丹女孩

      2020-08-13 06:48:29梁寶星
      野草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石原小池瑪利亞

      梁寶星

      1

      小池凌子身后總跟著一個黑皮膚女孩。小池凌子穿著短牛仔褲和白色襯衫,頭戴粉色鴨舌帽。黑皮膚女孩穿綠色連衣裙,頂著一頭卷發(fā)。沒課的時候她們乘公交和地鐵四處去,小池凌子背著個名牌雙肩包,黑皮膚女孩挎著個布袋。她們有時并肩走,有時坐在一起喝飲料,小池凌子抽煙的時候黑皮膚女孩捂著鼻子。那段時間我和室友經(jīng)常在陽臺上抽煙,討論非洲文學(xué),當小池凌子和黑皮膚女孩出現(xiàn)在我們視野中,迅速引起了我們的注意。

      第一次跟黑皮膚女孩接觸是在小池凌子22歲生日那天晚上,我在東京讀書的第52天。小池凌子是東京人,性格開朗,跟我一個專業(yè),主修國際語言。她喜歡熱鬧,喜歡開舞會,下課鈴聲剛響她就攔住了我,說她要舉辦生日舞會,不能缺席,而且她還帶了幾個新交的朋友。

      舞會在教學(xué)樓天臺舉行,點滿了蠟燭,藍牙音箱在播放蓋瑞·摩爾的音樂,榴蓮蛋糕香味四溢。我來到天臺時那里已經(jīng)有一群人在喝酒聊天,這些人大多是我認識的,他們是小池凌子舞會的???。我在人群中坐下,仔細觀察幾個新加入者,其中就有那個黑皮膚女孩。

      黑皮膚女孩十分沉默,大概是對熱鬧的舞會感到厭煩,她走到天臺的另一邊,望著星辰。我向小池凌子打聽黑皮膚女孩的來歷。小池凌子喝過一點酒,有些興奮,告訴我她叫瑪利亞,是蘇丹人,新聞傳播專業(yè)的學(xué)生,會講阿拉伯語、英文和日語。小池凌子警告我不要去打擾瑪利亞,說她的處境比較特別,不是那么合群。小池凌子說,我好不容易才把她請過來,平時她都呆在圖書館。

      小池凌子呼吁大家舉起酒杯。干了一杯酒,她往蛋糕上插一根蠟燭,大伙兒跟著唱生日歌,跳舞環(huán)節(jié)順理成章地來了。我沒有舞伴,只好坐到一邊抽煙?,斃麃喴琅f在天臺的另一邊神思。我把煙頭掐滅,悄悄朝那邊走了過去。

      不去跳舞?我用阿拉伯語跟她說話。

      瑪利亞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晃了晃腦袋。我問她在想什么。她面對不遠處正在跳舞的人說,舞蹈不應(yīng)該過多用于娛樂。她把胸前的書放在欄桿上,我那時才發(fā)現(xiàn)她帶著一本厚厚的英文版《新聞傳播學(xué)》。瑪利亞說,在蘇丹,舞蹈是沉思的一種方式,通過舞步拋開雜念,思索怎么去獲得真理?,斃麃喲銎痤^,在方形水泥板上旋轉(zhuǎn)起來,腳步輕盈,目光如注,綠色連衣裙被風(fēng)吹得呼呼響。

      2

      瑪利亞不像小池凌子說的那樣孤僻。第二次看見她在天臺上旋轉(zhuǎn)的時候,我再次被這個投入的黑皮膚女孩吸引住了。那天要來臺風(fēng),我在圖書館五樓靠窗的位置上看書,抬頭一看,對面天臺上有個黝黑的影子在晃動。我在窗邊觀察了好久,她孜孜不倦地旋轉(zhuǎn),天上的烏云幾乎壓到她頭頂上。我來到天臺上的時候瑪利亞還在旋轉(zhuǎn)。風(fēng)吹著她蓬松的卷發(fā)以及綠色的裙子,她仿佛一束燃燒的火。臺風(fēng)呼嘯著,好幾次把她吹得腳步趔趄,她強行穩(wěn)住腳板投入到思索當中,最后還是被影響到了,蹲在地板上大口喘氣。我扶她起來,剛進入室內(nèi),雨就來了。

      最近心里特別慌,看書老是分神,要通過旋轉(zhuǎn)才能平靜下來,瑪利亞說,我在日本沒有多少時間,已經(jīng)過去三個月了,再過二十一個月就要畢業(yè),可是我學(xué)到了什么,每天呆在圖書館里也沒有學(xué)到多少東西。圖書館里其他人好奇地看著我們,聽不懂我們在說什么?,斃麃喤吭谧雷由?,瘦弱的肩膀微微顫抖著。雨過去后我邀請她出去喝咖啡,她一路低著頭跟在我后面。

      如果蘇丹像日本這么繁華多好,瑪利亞望著咖啡館外面的高樓感慨道,東京這地方面積不大,但總有看不完的東西,我們沒辦法選擇自己出生的地方,但我不怨恨自己生在非洲,我愛蘇丹?,斃麃喪峭ㄟ^教會的幫助到東京來念書的,她會說簡單的日語,但一般情況下她不說日語,害怕自己的想法被別人聽見。兩年時間能做什么?兩年后我們都要回到我們來之前的地方,我要回中國,瑪利亞要回蘇丹?,斃麃喺f,兩年對我來說太短,對于蘇丹人來說簡直太漫長。

      瑪利亞說小池凌子帶著她去了很多地方,從南到北,從東向西,東京這座城市給她最大的印象就是繁雜,有時候站在街上看著奔波的汽車以及涌動的人群她會感到驚慌失措。我告訴她,這是城市病,許多從郊區(qū)或者鄉(xiāng)鎮(zhèn)來的人在人流密集的大城市里都會經(jīng)歷一段迷惘的日子。那么,瑪利亞說,小池凌子就是這樣的人?,斃麃喺f這話時我吃了一驚,因為小池凌子是土生土長的東京人,她不可能在城市中迷失,她是這座城市的細胞。她22歲了,還不知道自己活著是為了什么,你千萬不要問她這個問題,她會翻白眼,瑪利亞喝一口咖啡繼續(xù)說,你呢,畢業(yè)之后你想做什么?我愣住了,過了好一陣子才反應(yīng)過來,認真想了想。我說,我可能去做一名編輯或者翻譯,我喜歡文學(xué)。這是一個說得過去的想法,它多少跟我的興趣和所修方向有所關(guān)聯(lián),然而不得不說的是,這是瑪利亞問我之后的幾秒鐘里我才想到的。

      瑪利亞對我的回答感到滿意,似乎找到了共同話題,她說她也喜歡文學(xué),但是她想要做一點更有價值的事情。我問她是什么,她笑著搖搖頭,然后轉(zhuǎn)移了話題。她說,東京人為什么都戴口罩,在我們那里沒有人戴口罩,我們只有紗布,我們的紗布是用來保護女人的貞操和圣潔的,東京人的口罩更像是因為恐懼,她回過頭來問我,這些人到底在恐懼什么?

      這問題讓我感到為難,我說,城市人都非常敏感,也很脆弱,用口罩來保護自己。瑪利亞感慨一聲,她說,是對生存的恐懼,我也有這樣的恐懼,但是我不習(xí)慣戴口罩,那會讓我無法呼吸。我問她為何會有這樣的恐懼?,斃麃嗇p輕咬著金屬勺子,她說,媽媽送我上飛機的時候叮囑我不要回去,小池凌子也叫我不要回去,我恐懼那個總在天亮前響起槍聲的地方,可我屬于那里啊。

      我凝視著眼前這個深沉的北非女孩,她身體瘦小,眼神中帶著一絲不安,她心里頭肯定醞釀著一個想法,她暫時找不到將這個想法說出來的勇氣。

      3

      除了喜歡去圖書館,瑪利亞還喜歡去西葛臨海公園。我們學(xué)校與西葛臨海公園有一段距離,瑪利亞拿著地圖乘東西線地鐵橫穿大半個東京城前往西葛臨海公園看海。我們成為交心朋友以后,她告訴我,從學(xué)校去西葛,無論是乘地鐵還是乘公交車,跟旋轉(zhuǎn)一樣,能引人深思。她有時候在海邊一坐就是一天,回來以后像獲得了某種力量,變得自在活潑。

      蘇丹也有海,但是蘇丹的海跟日本的海不一樣,瑪利亞跟我講述她出生長大的地方。雖然她生活的地方——蘇丹的首都喀土穆,并不靠海,但是她曾經(jīng)去看過紅海。那時她的父親尚未遇害,她的家庭環(huán)境還算不錯,父親在日本企業(yè)工作。一次偶然的機會,她父親帶著她和她的母親乘車到紅海邊去看海。紅海之上也有炙熱的太陽,海看上去是一團巨大的水,那是她對海的第一印象。

      來東京之前,我從地圖上看到過東京所在的地方,看著面朝太平洋的那一丁點大的地方,我多害怕它瞬間就被海水給吞沒了,瑪利亞說。直到她來到東京,才被東京的海景所吸引。海跟沙漠一樣單調(diào),可是海會波動,海里面都是生物,瑪利亞說,剛來到東京那段時間,她很難適應(yīng)這里的氣候,患了濕疹,可她還是經(jīng)常到海邊來,海水是相通的,日本跟蘇丹相隔著好幾千公里,紅海和太平洋依舊連成一片,只有站在海邊的時候她才覺得自己跟蘇丹相距不遠。

      從紅海邊回來沒多久,瑪利亞的父親就在一場游行當中遭到槍擊不幸身亡?,斃麃喸谒赣H的教會朋友的幫助下得以離開蘇丹?,斃麃喺f,我無時無刻不想回去,我的媽媽和妹妹還在蘇丹,我不能獨自在這邊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我出來是為了學(xué)到東西然后回去幫助她們的。瑪利亞是帶著使命來東京念書的,在東京的三個月時間里,她同時學(xué)習(xí)新聞學(xué)、醫(yī)學(xué)和國際語言。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有限,她才如此焦慮。

      后來,小池凌子開著她的本田汽車載著我和瑪利亞到海邊去,副駕駛位上還坐著一個名叫石原森茂的胖子。他是學(xué)校籃球隊的中鋒,人稱東京奧尼爾,如今扮演著小池凌子男朋友的角色。小池凌子把車里的音響打開,和石原森茂在座位上隨著音樂搖晃。我有點不安,石原森茂的身體過于龐大,我擔心這輛汽車會被攔腰折斷。

      汽車總算安全抵達西葛臨海公園,小池凌子鉆出車廂在潮濕的柏油路上張開雙手奔跑,白色襯衫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露出里面的黑色背心。胖子石原森茂跟在她后面,他的身體看起來笨重,奔跑起來卻十分靈活。天空殘留著一層黑云,海水是黑色的,海邊的巖石是黑色的,就連沙灘也變成了黑色。碼頭上的船跟著海水浮動,沙灘上有幾個人影,除此以外便無他物。

      小池凌子很快就從公路跳到沙灘上去了,她的白色襯衫在沙灘上格外顯眼,仿佛水墨畫中的空白,不過白色很快就消失了,她在沙灘上重重地摔了一跤,白色襯衫變成了黑色。從沙坑里爬起來,她一個勁地責(zé)備石原森茂沒有保護好她,還要求石原森茂陪她到海水中去把白色襯衫洗干凈。

      沙灘上風(fēng)很大,海水飽滿、洶涌澎湃。小池凌子和石原森茂在海水中洗襯衫,海水把他們整個人都打濕了,他們在海水中打鬧。石原森茂高高舉起小池凌子,朝海浪拋去,然后自己又潛入水里去找她。我和瑪利亞站在沙灘上遠遠地看著他們,感到不可思議?,斃麃喖毬暩艺f,石原森茂怎么會跟小池凌子這樣無理取鬧的女孩在一起?而我的想法正好相反,我在想,追求小池凌子的人多得是,她怎么會選擇跟將近兩百公斤的石原森茂在一起?

      小池凌子濕透了的衣服緊貼著她的身體,她朝我和瑪利亞招手,呼喚我們過去?,斃麃啍[擺手,有些驚慌,看到小池凌子從海里上來,瑪利亞急忙往后退,正要跑到公路上,小池凌子和石原森茂已經(jīng)撲過來了,把她抓住就往海里推。我不會游泳,瑪利亞掙扎著說。她身體向后傾,但是在石原森茂的挾持下她的所有反抗都是徒勞。我跟在他們后面走過去,瑪利亞扭過頭來向我求救。我聳聳肩,表示無能為力,最后,她被小池凌子和石原森茂拋到海里去了。那片海很淺,即便剛下過暴雨,海水也淹不過肚臍?,斃麃啽缓K畣艿搅?,在水中撲騰撲騰地掙扎?,斃麃啽晃曳銎饋?,腳板著地以后臉上驚慌的神色才有所消減。

      夜幕降臨,我們在沙灘上挖了個坑燒了一堆火,往炭火中放入用錫紙包裹起來的面包和熱狗,衣服還是濕的,海風(fēng)吹過來有一絲涼意。小池凌子哼著歌,用木棍翻炭火中的食物。我問瑪利亞大海在她心中的樣子是不是有所動搖?,斃麃啌u搖頭,說大海還是那樣,只是她以前沒有下過海,她說海浪很有力量,泡在海水中仿佛被厚厚的沙子壓在身上。她想到了死亡,在蘇丹南部戈壁灘和沙漠地帶,人死了就是用沙子埋起來的?;鹫樟亮爽斃麃喌哪?,她額頭上的幾粒沙子閃著光。

      4

      我們都在幫助瑪利亞適應(yīng)東京的生活。小池凌子搬去石原森茂的出租屋以后,帶瑪利亞四處游走的任務(wù)便落在了我身上。正如瑪利亞所說,這個手掌大的地方總有看不完的事物。瑪利亞加入了我們的俱樂部,她的學(xué)習(xí)能力很強,玩起游戲來絲毫看不出是新人。她用筆記本把社交規(guī)則、游戲玩法都記了下來,一段時間之后我發(fā)現(xiàn)她開始疲倦了,她更享受一個人在圖書館天臺發(fā)呆的時光。

      穿過河邊的櫻花林送瑪利亞回宿舍的路上,我問她是否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這樣的生活。她頭發(fā)上還粘著從籃球場上帶回來的彩帶。我們剛?cè)タ戳耸幕@球比賽,他帶走了那場勝利,比賽中,瑪利亞瘋狂地叫喊著為主隊加油,我站在旁邊觀察著她,她跟我當初在天臺上認識的黑皮膚女孩已經(jīng)不一樣?,斃麃嗀?zé)備我問這樣的問題,因為這會讓她想起過去,然而人終究是無法忘記過去的,瑪利亞同樣如此,去小池凌子家吃飯那天,她又徹底變回了原來的自己。

      那天,NBA金州勇士隊來東京做宣傳,石原森茂一大早就開車帶我們?nèi)C場等候,他和小池凌子穿著克萊·湯普森和史蒂芬·庫里的球衣,臉上印著勇士隊的logo,一副要參加總冠軍游行的樣子。我們四個都喜歡看金州勇士隊的比賽,石原森茂和小池凌子最為瘋狂,他們原本打算去奧克蘭甲骨文球館看勇士隊比賽的,沒想到勇士隊會來東京。

      金州勇士隊的飛機要下午三點才在東京降落,早上十點還沒到,我們來到機場的時候那里已經(jīng)有好些球迷在等候。石原森茂和小池凌子牢牢占據(jù)了最前面的兩個位置,不輕易做出退讓。我和瑪利亞在外面等候他們的召喚,給他們遞吃的喝的。下午三點多,小池凌子和石原森茂如愿見到了史蒂芬·庫里和克萊·湯普森,并要到了他們的簽名。

      從機場回來的路上,石原森茂把車篷打開,放大音樂,和小池凌子在前面瘋狂慶祝。風(fēng)把我們的頭發(fā)吹到腦后,瑪利亞說這情景就像電影中的鏡頭,有些不真實。小池凌子告訴她有這樣的想法是對的,說明她已經(jīng)融入東京的生活。石原森茂帶我們?nèi)コ?,又去游戲城打了一個多小時電玩。下午時分,小池凌子說要帶我們?nèi)ニ页燥?,為她家保姆過生日。我們在小池凌子家附近買了蛋糕和鮮花,原本還打算買一份禮物的,被小池凌子阻止了。我們知道小池凌子家的保姆跟小池凌子關(guān)系非同一般,在小池凌子還是一歲大的時候保姆就到她家來了,保姆在小池凌子身邊的時間比小池凌子的父母還要多。

      保姆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儀態(tài)端莊,或許她也覺得自己不只是小池凌子的保姆這樣簡單,她是小池凌子家庭的一部分。小池凌子叫她阿姆,她笑容可掬,為小池凌子能帶朋友回來跟她過生日感到高興。阿姆一個人在廚房張羅,我們在客廳觀看當天的NBA新聞,企圖在新聞中找到我們的身影。后來瑪利亞到廚房去幫忙,阿姆對這個黑皮膚女孩的到來感到驚訝,有點不知所措。她們用日語十分艱難地交流著,有時阿姆急了會手把手教瑪利亞做活。小池凌子說阿姆好久沒有說過這么多話了,幾個月前,她老家唯一的親人去世了。她年輕時總說以后老了就回老家去,等她真的老了,這句話很久都沒有提起過。我談起瑪利亞這段時間的改變,說這樣的改變顯得有些掙扎。小池凌子不同意,她說掙扎是過渡的必然。她這段時間總跟石原森茂待在一起,顯然沒有看到瑪利亞掙扎的那個樣子。

      晚飯期間,阿姆對瑪利亞十分關(guān)照,不停給她夾菜,還埋怨小池凌子只顧著自己,也不去看看朋友都喜歡吃什么。吃過晚飯又吃了蛋糕,阿姆回房休息去了,我們在陽臺上吃燒烤。小池凌子依偎在石原森茂身上,瑪利亞在小池凌子和石原森茂親昵的時候總顯得不自然。石原森茂拿出一包“魔鬼”牌香煙,給我和小池凌子各遞了一支。香煙剛點著,濃郁的香味就在陽臺上彌漫開了。瑪利亞問是什么味道,沒想到石原森茂抖出一根香煙遞到瑪利亞面前,說要真正體驗東京的生活,可不能沒有香煙。我和小池凌子都沒有說話,盯著瑪利亞,看她會有怎樣的舉動。瑪利亞望著那根咖啡色香煙猶豫了將近兩分鐘,最后她竟然接了過去放在嘴唇上。石原森茂給她點火?,斃麃嗇p輕吸一口煙,被嗆到了,捂著臉咳嗽起來。石原森茂大聲地笑了起來,小池凌子笑了,我也笑了?,斃麃啺褵熑舆M火爐里,趴在膝蓋上哽咽起來。我們有些不知所措,小池凌子問她怎么了。瑪利亞哭著說,不應(yīng)該是這樣子的。

      5

      十二月的一個清晨,瑪利亞和小池凌子來到我宿舍門口,約我一起出海。那是瑪利亞第一次乘船,我們站在游輪甲板上,身前是一望無際的水,身后是不斷遠去的城市?,斃麃喸诩装迳喜蛔杂X地旋轉(zhuǎn)起來,我和小池凌子在一邊抽煙。海風(fēng)吹亂了我們的頭發(fā),我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瑪利亞旋轉(zhuǎn),直至她停下。我們?nèi)チ饲~,為當?shù)氐母@鹤隽x工。小池凌子是個熱情的人,跟老人很好相處,而瑪利亞整個過程都有些羞澀,老人跟她講地方日語的時候她一臉茫然不知所措。晚上回東京的路上,瑪利亞靠在小池凌子的肩膀上,我們?nèi)齻€人都沒有說話。我們在福利院看到了一則關(guān)于蘇丹人民共和國首都喀土穆的游行隊伍與軍方發(fā)生爭執(zhí)的新聞,視頻畫面中,游行隊伍浩浩蕩蕩,現(xiàn)場一片混亂,有多名群眾傷亡。

      小池凌子撫摸著瑪利亞的后背,告訴她事情總會好起來的?,斃麃啿徽f話,那是我見過她最沉默的一次,游輪在海水之上慢吞吞地走,仿佛走了好幾個世紀才靠岸?;氐綎|京,瑪利亞急匆匆跑到一個我和小池凌子都不熟悉的地方,敲開了一家公寓的門。開門的是個年輕黑人男子,他警惕地看了我和小池凌子一眼,低下頭去跟瑪利亞嘀咕嘀咕說了幾句話。他們說的是努比亞語,我和小池凌子都聽不懂。男子將我們帶進屋里,大廳還坐著幾個人,他們原本在劇烈地討論著什么,看見我們進門即刻安靜了下來。開門那個男子讓我和小池凌子在大廳的一角坐下,給我們遞來水。另一邊,瑪利亞和那幾個人圍著電視機爭論起來。爭論當中,瑪利亞哭了,甩手就往門外走?,斃麃啅乃耐谥械弥哪赣H和妹妹沒有在動亂中遇難,發(fā)生在她家附近的爆炸傷了好些人,而她母親和妹妹剛好因病在家里呆著,沒有受到傷害。雖說沒有在爆炸中受傷,得知母親生病,瑪利亞十分著急,她跟那些人爭論的就是怎樣才能提前回蘇丹。

      瑪利亞的母親和妹妹是在一個月后去世的。她們逛集市的時候遇到了游行,現(xiàn)場發(fā)生了踩踏事件,她們出現(xiàn)在遇難者名單中。消息傳到東京的時候瑪利亞正在圖書館天臺上旋轉(zhuǎn),她似乎已經(jīng)預(yù)料到這種不幸必然會發(fā)生。當我和小池凌子帶著她的蘇丹朋友來到圖書館把消息告訴她時,她沒有停止旋轉(zhuǎn),反而越轉(zhuǎn)越快,最后摔倒在了地上。

      瑪利亞變回了那個不愛說話的女孩,整天坐在圖書館里看書,偶爾到福利院去跟老人聊天,持久不變的是每天早上通過報紙和手機去關(guān)注國際新聞。小池凌子也像變了個人,不再瘋瘋癲癲四處去,也不再舉辦各種各樣的舞會,她經(jīng)常跟瑪利亞呆在一起,到天臺和海邊靜思。

      如果不去聽那場北非民謠音樂會,事情可能會有個不一樣的結(jié)局。那場音樂會是一位南非朋友邀請我們?nèi)ヂ牭模谛滤抟患业叵戮瓢衫锱e行,入場者無需門票,但是要消費滿兩萬日元。南非朋友一下子點了八萬日元的酒,我和小池凌子還有瑪利亞都得以進場。我們坐在最前面的位置,桌上擺滿了酒?,斃麃啿缓染?,因此,那些酒是我們?nèi)齻€人喝完的,以至于往常從不會喝醉的小池凌子也站不穩(wěn)了。音樂會結(jié)束后瑪利亞攔車把我們一個個送回去。我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大口喘氣,盡管身體已經(jīng)被酒精麻痹,頭腦卻非常清醒,我甚至因為過于清醒而睡不著,腦袋里一直有管弦樂的回響。

      那是一支地道的非洲民謠樂隊,他們從南非開始巡演,去了新西蘭、澳大利亞、菲律賓和新加坡,四個月之后才抵達日本?,F(xiàn)場氛圍熱鬧喧囂,每一桌都坐滿了人。很多人聽不懂樂隊在唱什么,也不在意樂隊在唱什么。音樂會期間,瑪利亞始終面無表情,她像受到驚嚇一般,面部肌肉出現(xiàn)了痙攣。我中途觀察了她好一會兒,湊到她旁邊問她是不是不喜歡這樣吵鬧的地方。她眼睛一直盯著樂隊,對我搖了搖頭。回學(xué)校的路上,小池凌子和南非朋友先后下車,把我送到宿舍門口的時候瑪利亞問我知不知道那些歌詞寫的是什么,我說我聽到大部分都是關(guān)于采集和狩獵,還有一些關(guān)于祭祀?,斃麃嘃c點頭,把我推進門,關(guān)門之前她說,世上只有兩個故事,一個關(guān)于生,一個關(guān)于死。

      音樂會過后瑪利亞就徹底沉默了。我在圖書館遇到過小池凌子,問她最近在忙什么,她說她在為考記者證做準備,雖說父母做生意賺的足夠她花銷,但是渾渾噩噩過日子難免有些罪惡感。她說她很久沒有這樣安靜地想想事情了,以前總喜歡把身邊弄得鬧哄哄的,那是因為害怕孤獨。她受到了瑪利亞的影響,瑪利亞跟她訴說了自己以及大多數(shù)蘇丹人身上會發(fā)生的故事,在那片浩瀚的戈壁灘上,在尼羅河兩岸,蘇丹人如何生存。我人生的前二十二年沒有吃過苦,雖然父母不常在身邊,唯一的痛苦可能就是想他們的時候,小池凌子說,我想考個記者證四處跑跑。我問她瑪利亞是不是也在做同樣的事情,她點了點頭。

      瑪利亞找到了她認為可行的拯救同胞的方式,那就是成為一名記者把蘇丹人的生活面貌告訴全世界。我在圖書館天臺找到她,她對我的不理解表現(xiàn)出一定程度的失望。她說,從喀土穆到東京,我坐了十八個小時的飛機,從蘇丹進入埃塞俄比亞,再從亞的斯亞貝巴轉(zhuǎn)機到東京,蘇丹跟埃塞俄比亞很不一樣,跟地中海北邊的法國、意大利和希臘更不一樣,電視里關(guān)于蘇丹的新聞太少,在外面的人眼中,蘇丹只有一個亂字,其實不是,我知道蘇丹的真實生活是怎樣的,所以才要去當記者,這是我認為對的方式,至少這份工作,我有能力做到?,斃麃喺f這些話的時候神情凝重,她即將面對的是怎樣的未來,我無法想象。東京到喀土穆的距離絕對不是我所理解的十幾個小時,也不是瑪利亞所說的幾千公里,那是一段更加漫長的距離,有些人一輩子都無法抵達??粗龔奶炫_走下去的背影,我突然覺得這可能是一個一去不回的決定。

      6

      我在東京經(jīng)歷了有生以來最大的一場雨,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天亮的時候風(fēng)變小了,可雨還是很大,有人用力拍打宿舍樓下的鐵門,一把透明的雨傘出現(xiàn)在鐵門前,小池凌子站在雨中,她挺直了腰,仿佛有人拿尖刀頂著她的后背。氣候已經(jīng)開始變冷,她還是穿得很少,裙子的兩條絲帶掛在鎖骨上,鎖骨下面是雪白的胸脯。她站得太直,半個乳房露了出來,涂了口紅的嘴唇像一只蝴蝶被她鉗在嘴里。

      還沒起床?她說話的時候嘴唇幾乎沒有動一下,臉上帶著一絲抱怨。

      我摸一把臉,胡子很長,滿臉油膩,或許還有黑眼圈,頭發(fā)必定是亂的,跟眼前這個白皙的女子比起來,她是白云我是黑夜。她一直站在大雨中,地面已經(jīng)積了一層水,地磚上的灰塵被大雨沖刷干凈了,因此上面的水并不渾濁。她的腳泡在水中,綠色的趾甲像浮萍起起伏伏。

      我問她是不是馬上就走。她點點頭,沒有要跟我上樓去坐一會兒的意思。我獨自回到樓上,匆忙洗漱換衣,重新來到樓下時,瑪利亞已經(jīng)到了,雨還在下,我們鉆進小池凌子的車往中央?yún)^(qū)方向奔去。雨敲打著車窗,整個東京城第一次如此安靜。我們緩緩向東走,車燈在雨中宛如夜火,我們要去說服基金會向蘇丹提供援助。我和小池凌子對過于宏大的事情往往沒有主見,更沒想過有一天會參與到拯救非洲的事情中去,先是小池凌子被瑪利亞說服了,我是后來才加入的。

      瑪利亞找到我的那天我正在圖書館里對著空白的電腦屏幕企圖寫點什么?,斃麃啅谋澈竺俺鰜恚囊幌挛业募绨?,問我要不要出去喝杯東西。我們順著南區(qū)校道往外走,在一家冷飲店的遮陽傘下坐下,我點了咖啡,她點了果汁。暴雨將至,街上行人穿著短裙和吊帶衫也無法將那股悶熱驅(qū)走。瑪利亞問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說我正在醞釀我的第一個小說。她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她顯然有心事。直到我點著香煙,她才開口問我有沒有去過非洲。我說沒有。她說她要回非洲了,她打算組織一個志愿者團隊回蘇丹,問我有沒有興趣加入。我吸一口煙,把煙屑抖在煙灰缸里,沒有正面回答她,反問她團隊里都有誰。她說,目前只有她和小池凌子。我對小池凌子的加入感到吃驚,這個每天過著公主般生活,前段時間才知道自己未來要從事什么職業(yè)的女孩竟然要參與到瑪利亞的計劃當中。

      我說,我看過米亞·科托的小說,《夢游之地》,你看過沒有?瑪利亞點點頭。我說,對故事當中的人而言,痛苦過后,唯有活在夢中才不會感到失望。

      瑪利亞搖搖頭,她說,戰(zhàn)爭過后大多數(shù)人都會陷入虛無,但暴力是不應(yīng)該被縱容的。

      我問瑪利亞,你為什么非要回蘇丹?

      瑪利亞給了一個我無法反駁的理由,她說,喚醒夢中人,那是使命。

      抵達基金會大樓,小池凌子走在最前面,出發(fā)之前她已經(jīng)了解過辦事流程,她直接走向前臺,申請跟基金會理事見面?;饡硎略跇巧祥_會,我們很不自然地坐在大堂里等候接見通知。中午在大堂吃過點心喝了咖啡以后又等了兩個小時,到了下午兩點鐘,前臺才跟我們說,可以上樓去見理事了?;饡硎率莻€開朗的中年婦女,在我們結(jié)結(jié)巴巴的講述中,她大概了解了我們的情況和想法,對我們的想法表示認同。我總覺得她以為我們在開玩笑。不過她答應(yīng)了,說基金會在埃塞俄比亞有個分部,如果我們真想到非洲去,她可以協(xié)助辦理手續(xù),基金會還將提供經(jīng)費。

      離開基金會大樓的時候我們還不敢相信事情的進展會如此順利。小池凌子把車開得很快,還放起了音樂,我們來到海邊,對著日落規(guī)劃未來的工作。

      7

      事情不像我們設(shè)想的那樣進行,從基金會大樓回來的一個多月時間里,我們四處發(fā)帖宣傳,開著車到處去游說,想盡一切招募人的方法,結(jié)果除了我們?nèi)齻€,再也沒有其他人加入。

      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我們的計劃,小池凌子的本田汽車所到之處總是圍滿了看熱鬧的人,那些人向我們提了許多荒誕的問題,問我們打算如何拯救蘇丹?是不是要把受難者都帶到東京來?能否說服東京動物園引進野生非洲象?我們對這些人感到厭煩,小池凌子依舊開著車載著我和瑪利亞四處去游說。小池凌子的朋友都在躲避她,小池凌子性急,朋友們這時候遇上她,她會說要么加入我們,要么斷絕來往。有一次我們在街上遇到了小池凌子的前男友,一個美國男孩,跟小池凌子分手以后他曾多次聯(lián)系小池凌子要求復(fù)合,但都被小池凌子拒絕了,小池凌子說他只會過花天酒地的生活,沒有其他情趣。美國男孩看見我們轉(zhuǎn)身就跑,小池凌子追上去,把他堵在一條巷子里,小池凌子一邊喘氣一邊問他跑什么。美國男孩睜大眼睛,不知如何回答。

      給你個機會,小池凌子說,跟我去蘇丹,事情完成后我跟你回美國。

      美國男孩想上前抱住小池凌子,被小池凌子推開了。他說,你們?yōu)槭裁捶沁@樣做不可,這種事情不是我們能做得來的。小池凌子問他到底加不加入我們,美國男孩搖了搖頭,小池凌子給了他一個耳光便往巷子外面走去。

      小池凌子又把車開到了海邊,大海成了我們出氣的地方,瑪利亞坐在礁石上往海里擲石頭。小池凌子安慰她說,即便沒有其他人加入,憑我們也能有一番作為。我坐在礁石上望著被風(fēng)推動的海水沒有說話,不敢跟她們說我要退出,擔心她們的信念會就此崩潰。我沒想到的是,她們比我想象中的要堅強。幾天后,當我跟她們說因為來自家庭的壓力我要退出前往蘇丹的計劃時,她們只是驚訝了一會兒?,斃麃唽ξ艺f,沒有關(guān)系。她說她理解我,但她還是要回蘇丹。

      8

      當四周都安靜下來,時間就過得比以往要快。三月,瑪利亞和小池凌子順利拿到了記者證。在她們備考的時間里我先是去東南亞旅行了半個月時間,在越南、泰國和緬甸逛了一圈,然后回中國,陪外公度過了他的八十歲生日。外公的生日宴來了很多人,車輛塞滿了附近的三個停車場以及兩條馬路,親戚朋友坐了四十圍。外公佝僂著身子被小孩簇擁著走到祠堂里接受親戚們遞上來的茶和祝壽。那時我看清了自己的生活,相比瑪利亞,我幸運得多?,斃麃喸艺f,在非洲,角馬和水牛最怕的不是獅子,而是巨型蜥蜴。獅子發(fā)起攻擊之前總會暴露出來。巨型蜥蜴不一樣,巨型蜥蜴像石頭一樣躲在草叢下,耐心等候角馬和水??拷?,在它們的腳根咬一口,然后就隨著氣味追蹤被咬的獵物,直至獵物被毒死倒下。如果瑪利亞生活在獅群包圍圈里,我則是生活在四處盡是巨型蜥蜴的世界里。

      辦理完各種出入境手續(xù),小池凌子跟我見過一面,那是我退出瑪利亞的計劃后我們第一次見面。在銀座一家料理店里,小池凌子點了好幾盤魚生,沾著芥末吃了不少。她告訴我她跟石原森茂分手了,因為石原森茂不同意她去蘇丹,更不愿意跟她一起去。我對此沒有發(fā)表自己的看法,為她沒有跟我斷絕來往而心生僥幸。

      愚人節(jié)過后,小池凌子舉辦了一場舞會,是一場告別舞會,地點在學(xué)校田徑場。那天晚上天氣還有點冷,雨過后天空出現(xiàn)了短暫的晴朗,受到邀請和沒有受到邀請的人都來了,操場上擠滿了人,沒有酒和音樂,只有手機和臺燈閃閃發(fā)亮。

      晚會上,小池凌子告訴大家,她和瑪利亞要去蘇丹了,她們不打算把課程修完。她邀請在場所有人隨她和瑪利亞一起跳舞,作為告別儀式。小池凌子和瑪利亞站到操場中央,舉起手,閉著眼睛就開始旋轉(zhuǎn),幾十個人在操場上跟隨著她們旋轉(zhuǎn)起來。小池凌子和瑪利亞離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依舊無法忘記這場告別舞會,仿佛一大群人對著遙遠的天體祈求存在的意義。

      小池凌子和瑪利亞是在舞會結(jié)束后的第二天離開的,離開當天我送她們?nèi)C場。她們都有一定程度的緊張,不像當初選擇要做這件事時那樣激動和堅定。我能理解她們,那場告別舞會上她們想的事情或許比在場任何人都多。我跟她們輕輕擁抱了一下,瑪利亞對著我笑,并沒有說什么話。她們登上飛機,鉆進白云中,看不見了。

      從機場回學(xué)校的路上我遇見了小池凌子家的保姆,那個和藹可親的老人問小池凌子收拾東西到底要去哪里。我告訴她小池凌子去了蘇丹。阿姆不知道蘇丹在哪里。我說,我也不知道蘇丹在哪里,但是小池凌子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回來。

      五月,我給自己安排了一場南美旅行,一邊游走一邊關(guān)注國際新聞。期間,小池凌子給我發(fā)來一封郵件,告訴我她在蘇丹遇到的各種事情,郵件上還有幾張她在沙漠和戈壁灘拍的照片。她沒有提及瑪利亞,也沒有說什么時候回來,或者是否還回來。那封郵件過后,小池凌子和瑪利亞就像在世上消失了一般,再也沒有任何音訊。

      【責(zé)任編輯朱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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