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立民
2002年季秋,經(jīng)友人引薦,我赴滬拜訪了《文匯報》前輩謝蔚明先生,送上了拙著《百美圖》。謝老獲知我與書畫界稔熟,與我談起了他1950年代在上海文匯報駐京辦的往事。談著談著,又從抽屜里找出了他最近在《解放日報》上發(fā)表的《我見過的齊白石》一文。我當即拜讀了全文。謝老在文中提到了一位常在齊白石身邊走動的裱畫師傅劉金濤,當時他只有三十來歲,是位大步流星走路的中年裱工。我告訴謝老,我與劉師傅極熟,想把此文帶到北京給劉金濤看看,讓他也高興高興。謝老高興地說道:“你來得正巧,這篇文章就請你帶給劉金濤師傅看吧?!?/p>
征得了同意,我返京即把這份樣報送到了劉金濤家中,這時的劉師傅年已八旬,是譽滿京城的裝裱名師。當我在桌上攤開這份剪報的“文博”整版,還沒有說什么,劉金濤一眼看到了左側(cè)一長幅齊白石的《和平鴿》配畫,他用手指著這幅畫對我說:“這是我裱的。”然后又沖著題款問我:“你知道嘯天是誰嗎?”我搖頭不知。他介紹道,他叫楊嘯天,又名楊虎,安徽寧國人,是齊白石的好友。接著說起了這幅畫的來歷以及齊、楊交往的故事。
據(jù)劉金濤說,楊嘯天曾經(jīng)給孫中山當過衛(wèi)士。楊與孫中山還有幅合影,孫中山在椅子上坐著,他侍立于一旁。解放前夕楊虎投誠起義。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中央把他調(diào)到了北京,沒有安排任何職務(wù),但生活上予以特殊照顧,還配備了一輛專車。他住在東皇城根的一座大四合院里。楊嘯天喜歡字畫,與齊白石老人交上了朋友,常把白石老人接到家里做客。1952年秋,白石老人還在楊嘯天家里住了一個月,作為回報,齊白石給楊嘯天畫了這幅得意之作《和平鴿》。劉金濤這段時間也常去楊嘯天家里取畫裱畫。 楊家人口不少,他先后娶過五房太太。五太太叫陶圣安,與他同居京城。和他們同住在一起的,還有楊嘯天的干女兒羅惠蘭,是唱京劇的,曾與馬連良同臺演出過。后來陶圣安去香港探親,一去不回,楊嘯天就離了婚。離婚后的楊嘯天,經(jīng)人介紹又與一位唱過《毛毛雨》的著名歌星結(jié)了婚。誰知婚后不久,那位陶圣安又突然從香港回來了,并向楊嘯天提出復(fù)婚的要求。陶圣安回京的消息傳到了周總理的耳中。周恩來早在國共第一次合作時期就結(jié)識了楊嘯天,并有往來。解放前夕,楊的棄暗投明及后來的調(diào)京,都與周總理有關(guān)。周總理從公安部獲悉了陶圣安赴港回京的復(fù)雜背景,事先曾跟楊嘯天打了個招呼,提醒他在復(fù)婚問題上要小心??墒菞顕[天不聽周總理的規(guī)勸,依然與那位歌星辦了離婚手續(xù),又與陶圣安復(fù)婚。
復(fù)婚不久,陶圣安因特嫌被北京市公安局抓了起來,緊接著楊嘯天也被公安局請進了秦城監(jiān)獄。從此再也沒人見過他了(編者注:楊虎因叛國投敵罪被判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鑒于楊虎年事已高且有病在身,從人道主義出發(fā),法院準予楊虎監(jiān)外執(zhí)行。1966年3月,楊虎病逝于北京復(fù)興醫(yī)院,終年79歲)。說到這里,劉金濤摘下眼鏡,突然話鋒一轉(zhuǎn)道:“你說怪不怪,白石老人死后,我在他的靈堂前守了七夜,有一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老人隨我查看送花圈的人名,看了好一會,生氣地問我,怎么沒有看見楊虎和新鳳霞送的花圈?我張嘴不知怎么回答。坐在一旁的工筆畫家吳一舸聽了對我說,你讓齊老去問政府!夢醒后,我對在一起守靈的老五齊良已說了做夢的事情,我們倆一合計,準是老爺子托夢責備人了。齊良已趕緊讓我到西城殯葬店里買了一只大花圈,寫上了新鳳霞的名字,放到了老爺子的靈前,至于楊虎的花圈我就不敢買了。”齊白石老人當然不會知道楊嘯天的消息,至于新鳳霞,她是老爺子晚年收的最寵愛的女弟子,但當年正值反“右”,新鳳霞的丈夫吳祖光正在挨批受審,她哪敢出頭露臉來參加追悼活動呢?
一幅《和平鴿》的配畫,居然引出如此曲折的一段故事, 聽劉金濤娓娓道來,如此清晰。我問劉金濤是否還記得謝蔚明先生?他連連點頭說:“我記得,他是上?!段膮R報》記者,我在齊老家里見過他,當時在一起的還有一位女記者,是彭德懷元帥的小姨子,叫浦熙修,長得真漂亮。他們都請我裱過畫,也從我手里買過齊白石的畫?!闭勂鹳u畫,劉金濤告訴我,那都是老爺子放在他那里代賣的,價格很便宜,一方尺只要兩元多,后來漲了一元。一幅小畫,花不了十來元。最后劉金濤又不無感慨地說道,不知這幅《和平鴿》,又飛到了誰家?
(作者為《文藝報》編審,已退休)
責任編輯 章 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