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偉蘭
江南的秋,金風颯颯。
我和女兒漫步在蘇州獅子林。在我身邊,女兒總是天真爛漫的模樣,好像回到小時候,仰面望著藍藍的天空:一片樹葉打著旋兒,從高高的樹枝上飄下,好像舍不得離開樹枝,非常努力地在空中徘徊。
女兒伸出手去,接住那片剛脫離樹枝的葉子,輕輕地托著,托著,久久凝視—— 失去水分的葉子,已變成蒼老的黃色,有點兒干硬,也很粗糙。
女兒抬頭仰望樹梢,她望得那么認真, 久久地望著,眼里凝著深情,好像代替樹葉依依地向樹干告別。然后,像幼兒園時的稚氣模樣,把樹葉小心地放在樹根部,刨來泥土,埋了。
樹葉是為了整株樹,才自覺地放手離開的。它放手的過程一定非常痛,特別是剝離的那一瞬,那是怎樣的撕心裂肺?,F(xiàn)在埋在樹根上,應該是它最大的心愿,如果它也有思維,它一定認為這是最佳的歸宿。樹葉,它會有思維的,最少,它有愛的思維,會感恩。從樹干一長出來,它就知道回報樹干,拼命呼吸、成長,積極進行光合作用,把養(yǎng)分送回樹干。當秋天的腳步走近,它知道樹干招架不住瑟瑟的寒風,必須有人做出犧牲。它知道它和樹在一起進入倒計時了,它把每一條脈絡里的養(yǎng)分都輸入樹干,它的臉一天天變黃,一天天枯萎。它不停手,反而抓緊生命里的分分秒秒向樹干輸送養(yǎng)分,直到輸完最后一滴血,才笑著飄向樹根。到死,它還想著把自己化為養(yǎng)分回報母樹。
“我們幫它完成了最后的心愿,它應該無憾了?!?/p>
“樹葉在媽媽的懷里,今晚一定睡得很香?!?p style="margin-left:13.7500pt">女兒從小就善良,喜愛小動物,沒想到對一枚發(fā)黃的落葉也這么悲憫。
女兒依偎在我身上,情意繾綣。明天, 我就要回廣東老家了,女兒不舍地緊緊依偎著我。
我只有一個女兒,多年來,我和女兒相依為命。
女兒當年大學畢業(yè)時,我像許多母親一樣,在兒女工作的城市買好了房子,還特地買了站在陽臺上就能看到公交車站的房子。
每天,我就坐在陽臺上等女兒下班;早上,我站在陽臺上目送女兒上公交車。總以為,和女兒就一直這樣相守下去。
但在新房子僅住了一個月,一天,女兒囁嚅著對我說,公司要派她去上海的中國總部工作,為期兩年。好半天我都回不過神來。
“媽媽,在總部能學到好多東西。這個名額很多人競爭,公司只派我去。媽媽,兩年好快的,今年只有四個月就放寒假了。兩年后,我就回來?!?p style="margin-left:13.7500pt">那天晚上,我睡不著,我給女兒 QQ?里留言:“為了狗仔(我對女兒的昵稱)的錦繡前程,我支持!”
女兒回我一個擁抱表情。
女兒去上海后,我一個人住在那所我們母女倆親手精心裝修的房子里,空蕩蕩的。每天,我坐在陽臺上,看著公交車站上的人們上車下車,一坐就是半天。
女兒每天晚上都打電話回來。
我總是停了一會兒,才說:“你好好工作,媽媽很忙?!?/p>
在停頓的那一片刻,我擦去眼淚,調整情緒,不讓女兒聽著我聲音里的哽咽。那段時間,我刻骨銘心地感受到:愛到最深處,是放手!
最深的愛,不是擁有,不是相守,是放手!是干干凈凈、不留痕跡的放手!那種愛,是透徹骨髓的痛,還要裝作若無其事, 還要裝作不愛!
那段時間,我失魂落魄,眼里夢里,只有女兒那嬌俏的身影,只有女兒那撒嬌的聲音,以致茶飯不思,形銷骨立;那段時間, 為了排遣思念,每到上學時間,我總是騎著摩托車到街上,把一個個穿著我女兒中學時穿的校服的女學生送到學校。在這個誠信被嚴重懷疑的年代,我的真誠打動一個個對我持著戒備心的女學生,欣然地上了我的車,把信任交給我??粗粋€個女孩子歡快地走向教室的小背影,我好像目送自己的女兒一樣。
好不容易到了寒假,我早就把房子的里里外外擦了幾遍,把女兒的被子在陽光下一曬再曬,每次曬后,我都把臉埋在被子上使勁兒地聞著,好像女兒小時候我聞她身上的奶香一樣。
女兒興高采烈地回來了,給我看一張小伙子的照片,那小伙子非常帥,海歸,還是女兒的上司。
深深的妒意竟向我籠罩過來——我女兒已把心從我身上分給另一個人了。揮之不去的妒意讓我沒心思細看那位小伙子的照片,我只敷衍地笑著說好。
正沉浸在初戀的甜蜜中的女兒,沒注意細看我那掩藏不住的不好臉色,高興地說:“媽媽說好就好。如果媽媽滿意,我們今年就結婚?!?/p>
我在心里祝福女兒。
女兒在上??鞚M兩年時,告訴我一個喜訊,中國總部讓她三項選其一:回廣東, 留在上海,去國外總部。
未及女兒說話,我毫不猶豫地為女兒選擇留在上海。
女兒的聲音充滿牽掛:“可媽媽不習慣上海的飲食,廣東有媽媽離不開的親戚朋友,上海離廣東又那么遠?!?/p>
我在微信上給女兒發(fā)過去一個輕松的表情:“我們祖國交通發(fā)展日新月異,還記得2007?年我們到上海旅游嗎?那時上海到蘇州還沒有火車??船F(xiàn)在,半小時一班,還高鐵。再過幾年,雷州半島到上海說不定也跟現(xiàn)在上海去蘇州一樣簡單?!?/p>
女兒在上海幸福地披上了婚紗,那天, 是我有生以來最幸福的一天。
雷州半島距離上海近兩千公里,因為上海住著我的女兒,上海好像變得我從教室回宿舍一樣,那么近。
在愛面前,什么都變得簡單容易,尤其是愛到深處,一切都變成美好的模樣。
責任編輯:秀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