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路峰
我七歲那年秋天,母親對父親說,她想把外婆接到家里來住,外婆一個人在家沒什么事,也夠孤獨(dú)的,請她過來可以照看我們姐弟四個,父親滿口答應(yīng)了。我聽見母親說要去接外婆來家住,可高興了,我和姐都鬧著要母親快點(diǎn)兒去接外婆過來。
父親在村里當(dāng)支書,母親當(dāng)婦女主任, 他們整天在村里忙,我們姐弟四人在家經(jīng)常吃了上頓沒下頓,衣服臟了也沒人洗,家里一團(tuán)糟,家里太需要一個能照顧我們的人了。
瓜子洲離排村有 40?多里路,那年頭沒有車,交通不方便,連公路也是砂子路,去外婆家都是步行。父親在村里整天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沒有時間去接外婆,就找了一個開拖拉機(jī)的司機(jī)陪同母親去。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搭乘一輛“ 突突突”的拖拉機(jī)去排村接外婆,我開始焦急地在等待外婆的到來。中午飯后,姐姐帶著我和弟弟不知跑了多少回,到馬路上去看母親有沒有把外婆接來。
我沒有見過外婆,不知外婆長得怎么個樣子,是高還是矮,好看不好看,是好是壞,我心里一直嘀咕著。我問姐姐,你見過外婆嗎?姐姐說沒見過。我有點(diǎn)兒失望,姐就說,外婆肯定是好人,也好看。因此, 想見外婆,成了我神秘的向往,想見外婆的心情,竟然是如此的急切和期待。
好不容易等到了太陽落山,我們在馬路邊終于等到了“突突突”的那輛拖拉機(jī), 車上載著外婆和母親,司機(jī)停下車,母親樂呵呵地說:“ 孩兒們,快點(diǎn)兒跟外婆拿衣(服)包(袱)回家哇!”我和姐姐就搶著去提外婆的行李。外婆下車后就抱著我最小的弟弟說:“終于見到你們了,終于見到你們了!”我看見外婆喜形于色的模樣,就感覺到了外婆是一個十分有親和力的女人。
回到家,我們姐弟四個圍著外婆轉(zhuǎn),外婆拿出她帶來的曬干了的紅薯片,一片片分給我們,我們爭著搶要,外婆左看右瞧 的,抱了這個抱那個,一個勁兒地叫“乖崽” “乖女”的,叫得特別親熱。我看著外婆高興的樣子,發(fā)現(xiàn)她眼里有幾滴激動的淚水 流出。我頭一次見外婆,她中等個子,五十 三四歲的樣子,身子壯實(shí),正方臉,眉清目 秀,和藹可親,說話輕聲細(xì)語的,嘴兩邊掛 著兩個小酒窩兒,很討人喜歡。
外婆來到家里后,我們上學(xué)回來,不再有饑餓的困憂,鍋里總是有吃的,給我們填飽肚子。冬天,外婆把火籠盛滿了炭火,待我們回到家了好取暖。那年,我讀小學(xué)三年級,在離家不遠(yuǎn)的祠堂里念書,早上姐姐帶我去上學(xué),外婆每天下課后就會來學(xué)校門口接我們回家。
外婆心靈手巧,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 早上做完飯后就坐在家里穿針引線,納鞋縫衣。納鞋是外婆的拿手活兒,她給全家每個人都納了一雙布鞋,我穿著嶄新的布鞋來到學(xué)校,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投來好奇和羨慕的目光。那時,我就炫耀著說:“這是我外婆做的?!?/p>
上世紀(jì) 60?年代,農(nóng)村家家戶戶經(jīng)濟(jì)困難,生活差,連米飯也吃不上,經(jīng)常吃苦齋, 吃野菜,吃紅薯絲充饑。那年代,一個月難得吃上一次肉。有次,我看見鍋里的肉,口水咽了又咽,外婆把青椒炒肉端上桌后,我們四姐弟貪婪極了,沒等父母和外婆上桌就把兩碗青椒炒肉搶個精光。小弟才 5 歲,搶不過我們?nèi)齻€,沒吃到幾塊肉,就生氣地哭鬧起來,外婆見狀,把夾在碗里的肉全部給了弟弟。
外婆疼愛我們姐弟四個,餓了,外婆會煮一碗菜湯給我們吃;生病了,外婆四處找草藥為我們敷藥;下雨了,外婆會送斗笠給我,60?年代沒有雨傘,一般人家連油紙傘也買不起,只有戴著箬葉做成的斗笠去上學(xué)。冬天寒冷,我穿上棕樹皮做的蓑衣去上學(xué)。有一天早上出太陽,傍晚回家下起了大雨,家里只有一件蓑衣,外婆送來蓑衣給我穿上,自己淋著雨回家,回到家后,外婆就像一個落湯雞,因此患了重感冒,害得她病了好幾天。
不知不覺,外婆陪我們一起生活有兩年了,外婆的生命和精神融入了我們的家庭,融入了我們的血脈,成為我們家庭的主心骨,更是我們姐弟四個人的精神支柱,我一旦沒有見到外婆就會滿屋子、滿村子找, 直到找到外婆,還會哭著說:“外婆你不能走?!蓖馄啪托χf:“外婆哪兒也不去,就守著你們四個?!蔽移铺闉樾?,依偎著外婆, 傾聽她心跳的聲音,外婆總是摟著我,讓我在幸福的夢幻中酣睡。外婆的一言一行, 總是讓我沉浸在濃濃的愛意中。即使是因?yàn)槲翌B皮惹外婆生氣打我,可過后都會抱著我親著我,問打疼了沒有?還會為了補(bǔ)償,給我買好吃的。
那年冬天,外婆突然說身體不舒服,開始是肚子痛,母親請了中醫(yī)開了幾服中藥, 服了后,有兩個月沒痛了。可是,兩個月過后,外婆的腹部又開始劇痛起來,痛得外婆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痛不欲生。母親叫父親回來,把外婆送進(jìn)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檢查,經(jīng)過醫(yī)生拍片檢查,診斷結(jié)果令父親和母親如晴天霹靂,外婆長了子宮瘤,瘤子長得還很大,很嚴(yán)重。父親急忙請了縣人民醫(yī)院的專家上來檢查,診斷結(jié)果一樣,醫(yī)生說已經(jīng)到了晚期,而且擴(kuò)散到了內(nèi)腔,母親聽后淚流滿面,號啕大哭,央求醫(yī)生救外婆,醫(yī)生說唯一的選擇就是做切除子宮瘤手術(shù),否則,難活一個月。外公得知外婆病重了,連夜從排村老家趕過來,見到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外婆,外公也哭了。最終,外公、父親和母親合議,決定聽醫(yī)生的,為外婆做手術(shù)。
外婆做手術(shù)的日子,正是寒冬臘月,天寒地凍,北風(fēng)呼嘯。做完手術(shù),外婆清醒了些許,而這一切,我和姐姐還蒙在鼓里。
到了臘月二十五,還不見外婆回來,母親回來了,我就追問母親,外婆哪兒去了, 我要外婆回來,這時母親哭了起來,母親這才告訴我外婆病重了。我聽后傷心大哭, 那時還小,不知道腫瘤是什么,也不知道腫瘤意味著什么,我只知道外婆的病很重。我急了,要去醫(yī)院看外婆,因路途太遠(yuǎn),母親不讓我去,我顧不了那么多,趁母親出去借醫(yī)藥費(fèi)了,就和姐姐偷偷跑到醫(yī)院去見外婆。
那天,下著雨,起了大風(fēng),我和姐姐冒著寒風(fēng)雪雨,一股勁兒地跑了5?公里路,到了堆子前衛(wèi)生院,見到躺在病床上的外婆憔悴虛弱,我痛心萬分。外婆拉著我的手, 眼淚汪汪,有氣無力地說:“要好好念書!”她又對姐姐說:“要帶好弟弟,不要讓娘生氣?!蔽覝I如雨下,祈禱外婆要盡快好起來。因兩個幼小的弟弟在家,我和姐姐不敢久留醫(yī)院,依依不舍地告別外婆回家?;丶业穆飞希液徒憬阋恢笨拗?,不知是雨還是淚,渾身濕透了,冷得全身發(fā)抖。
臘月二十七,外婆病危,母親回家匆匆忙忙的,我看見母親流著淚,知道外婆很危險了,我向母親提出要去醫(yī)院看外婆,母親不讓我去,叮囑姐姐要帶好我們兄弟三個在家,哪兒也不準(zhǔn)去。臘月二十八,外婆咽下最后一口氣,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我們,父親和母親哭成了淚人。父親回到家,請了幾個叔伯在家一起商量外婆的后事。外婆有一個姑姑嫁在堆前村,好心的姑姑讓外婆安葬在她的自留山上,外公同意了,父親和母親也就照外婆姑姑的意思辦了。
那年,父親一貧如洗,為外婆治病已經(jīng)借了不少錢。父親好不容易借到一筆錢, 買了一副棺材,自己涂上了黑漆,用板車?yán)搅硕炎忧敖稚系男l(wèi)生院,當(dāng)晚把外婆安放在棺材里,讓外婆安息。
大年二十九,天還沒亮,母親就做好了早餐,父親請了幾個叔伯親友和“八仙”,大家圍飯桌扒了幾口飯,喝了一碗酒,就上堆子前衛(wèi)生院送外婆上山了……
寫到此,我已淚流滿面。不管過去多少年,不管走過多少歲月,這份疼痛始終在我心里是個解不開的結(jié)。外婆,你在天之靈可曾知道?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美術(shù)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