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四海
晚上散步,經(jīng)過一條河流。
河不寬闊,潺潺流水的那種。兩岸垂柳蓬勃,樹蔭碩大。在“呱唧、呱唧”的蛙鳴聲里,夾雜著一兩聲悠揚的蟲鳴。
忽然,就像是演唱會的過門曲一樣,一陣清脆的聲音從樹冠上傳出來,先是一只蟬,然后是兩只、三只……越來越多的蟬加入進來,好像是從笛聲,變成了二胡、大小提琴,然后就是合奏了,任是不管不顧的, 就那樣彌漫開了。
那蟬聲,一會兒婉轉(zhuǎn)低揚,一會兒高亢激越,一會兒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會兒又如綿綿細雨潤膚色。城市就在這樣的交響曲中開始了夜生活。
引人注目的是路邊一字排開的五六張桌子。桌子的前面是黑不溜秋的燒烤爐和架在火苗上的炒鍋。熱油的青煙混合著孜然粉、胡椒面、花椒味,充盈了河邊的一條街。赤膊的燒烤師傅不停地吆喝著:“油炸金蟬嘍,營養(yǎng)豐富,價廉物美哎!”
在“滋溜溜”的油鍋里,一漏勺,又一漏勺,炸得焦脆金黃的幼蟬被裝盤,端上桌子。盤中,微拱著身子的金蟬肢節(jié)分明、金黃惹眼,圍坐的食客露出貪婪的目光,就著一聽冰啤,“咔嚓、咔嚓”地咀嚼著,一口啤酒一只蟬,臉上滿是愜意的神情。
河邊、樹梢上,蟬鳴聲依舊。只是聲音已經(jīng)弱了下去。側(cè)耳傾聽,竟有著末日的哀鳴一般。
馬路邊的夏風,熱得喘不過氣來。
在城里待久了,格外懷念鄉(xiāng)村的夏夜。鄉(xiāng)村的夏夜與蟬密不可分。白晝炙熱的風繼續(xù)沿襲著它們的威力,從田間勞作回來的男人們,從堂屋里搬出四四方方的八仙桌,隨意擺上幾條長木凳,從井里打上一提桶冰涼透心的水,用毛巾撩著水,先是在臉上擦一下,然后是貼在胸膛前,愜意地閉上眼睛;再擠上一把,從后背上拖拉過去,似乎全身的熱氣瞬間就被抹沒有了。
然后就四仰八叉地躺在木凳上,輕輕地搖著蒲扇。桌子、凳的上方,或是一棵樹冠丈余的苦楝樹,或是葉子寬厚肥碩的泡桐,或是細密如碎金的女貞;講究一些的, 是躺在各色繁花簇擁的紫薇樹下。女人們照舊在廚房間忙碌著,準備全家的晚餐。
這時候,蟬鳴的聲音就開始在房前屋后的每一個角落里響起來。
鄉(xiāng)村的蟬鳴,始終帶有一種不羈的狂野。這從它們的叫聲就可以感受得出來。它們一上來就開始聲嘶力竭地“ 吱吱”鳴叫,聲音蓋過了一切不知名的蟲兒的鳴叫, 甚至池塘里的蛙聲也變得斷斷續(xù)續(xù)的,偶爾發(fā)出一兩聲孤獨的“呱呱”之聲。
蟬鳴的高潮是在女人們端上晚餐之后。那淋著菜籽油的熗瓜、拌著蒜瓣的水煮蠶豆、熱氣騰騰的金黃色玉米棒、白里透紅的大麥糝子粥,一溜兒地在桌子上排開,
蟬兒們也仿佛聞見了菜肴的香味一般,鼓足了勁兒,釋放出憋了一天的喉嚨,敞開了嗓子叫著。
這個時候的蟬鳴,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白天鳴叫的章法。如果說,白天的蟬鳴是工工整整的楷書,一點一撇、一捺一提,還都謹小慎微,晚間的蟬鳴就已經(jīng)完全演變成一場狂草書法的盛會:一會兒筆走游龍,一會兒潑墨揮毫,一會兒抑揚頓挫,一會兒灑脫寫意……
孩子們在一頓飽餐之后,又一窩蜂地聚集在一起,去尋找掛在樹梢上的蟬蛻。
孩子們是不把它們叫作蟬的?!?知了猴”是它們統(tǒng)一的昵稱。尤其是那空蕩蕩掛在樹梢上的蟬蛻,據(jù)說可以入藥,中藥鋪里收購的價格不菲。這就成了農(nóng)村眾多孩子勤工儉學的主要方式之一。
就著如水的月光,循著叫得最歡的那棵樹找過去,眼尖的孩子總能有個三五只的收獲。蟬兒們也精明呢,一旦有人靠近, 就像袁枚《所見》里寫的“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那樣,立即就默不作聲了。
小心翼翼地從樹梢上摘下蟬蛻之后, 圍觀的孩子們立即歡呼起來。摘到了蟬蛻的小伙伴如眾星拱月般露出得意的笑容, 然后大大咧咧地裝進褲兜里。
偶爾,也有調(diào)皮的孩子實在是饞不過, 會捉上一兩只剛剛蛻殼的蟬,油亮烏黑的, 放到鼻子底下聞一聞,有著青澀的樹汁味兒。將它們掐頭去尾,僅留著蟬的脖子后面一節(jié),再剪去透明如紗的蟬翼,放在留有余溫的鍋塘灰燼里烤一下,趁熱剝開黑色的殼,用指尖捏出指甲蓋大小的一小撮瘦肉,放進嘴里慢慢地咀嚼著,一陣比味精還鮮的感覺剎那間就從味蕾傳遍了全身所有的毛孔。
大部分孩子是舍不得烤“知了猴”的。即使抓到了它們,也只是在玩耍一番之后就放了它們。
樹越來越多,知了猴卻越來越少,夏夜的蟬鳴也變得稀稀疏疏的,甚至,只能在人跡罕至的一些水邊、荒灘邊的樹木上才能聽到一兩聲的蟬鳴。
一輩子生活在農(nóng)村的二叔道出了其中的緣由: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蟬蛹成了餐桌上的搶手貨。鄉(xiāng)人們挖空心思地捉蟬, 每到幼蟲破土而出的時候,就在樹干上纏繞一圈滑滑的透明膠帶,破土后沿樹而上的蟬蛹爬到這個地方就會掉落下來,剛出土的蟬蛹本身力氣就不大,再加上跌得七零八落的,只要在半夜時分沿著樹轉(zhuǎn)一圈, 就能收獲不少。
“捉得多的人,一個晚上能有五六百元的收入呢,連一些孩子也加入捉蟬蛹的大軍中了?!倍逵行┩葱牡卣f。
蟬每年六七月開始產(chǎn)卵,第二年幼蟲孵出,再在泥土中生活幾年甚至十幾年后才能破土而出。
試想,一個小小的生命,從出生到成年,竟然要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度過漫長的數(shù)年甚至十幾年,才能完成生命的蛻變,可就在滿懷希望的攀爬中,成了人們的盤中之物。
前不久,聽說鄉(xiāng)人們又發(fā)明了一種能捉到更多蟬蛹的方法:將產(chǎn)卵的樹枝條剪下來,存放在溫室大棚里,然后通過地熱加溫的辦法,促使蟬蛹在短短一兩個月內(nèi)就孵化成蟲。也就是說,已經(jīng)可以通過人工育種的方式來增加蟬蛹的數(shù)量并縮短它們的生長周期了。聽完默然。若干年以后,沒有蟬鳴的夏夜,還能算是完整意義上的夏夜嗎?
責任編輯:海 霞美術(shù)插圖:劉雨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