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露鋒
蕭何協(xié)助劉邦奪取天下后,繼續(xù)清正廉潔為官,口碑極好。劉邦不放心,找借口抓了蕭何。蕭何出獄后汲取教訓,不再顧及名聲,以圈地貪瀆自污。老百姓告狀,劉邦卻一笑了之,不予追究。此事反映的是開國功臣的真實處境,但也可從中窺見士大夫的道德尷尬——潔身自好而不得。
從漢武帝開始,儒學一直是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然而,儒學充滿矛盾,一方面維護專制“綱?!?,另一方面也鼓勵道德完善和人格獨立,至清代,其矛盾愈加凸顯,儒學的人格追求,成了專制極度擴張的妨礙。
雍正有一個重要觀點,那就是大臣圖利固然可惡,“好名”則更可誅。他說:“為臣不惟不可好利,亦不可好名。名之與利,雖清濁不同,總是私心”。雍正不能容忍那種自許清廉而又保持獨立人格的清官。他懲處的,不僅僅是年羹堯這樣的貪官,更有“海瑞”式的清官。他認為,一個大臣如果過于注重自身修養(yǎng),在乎自身的名譽,這是與皇上爭民心,威脅到皇權。
楊名時是被天下學子膜拜的學界領袖,也是人人稱道的清官。擔任云貴總督期間,他千方百計地革除雍正“攤丁入畝”等政策的內在弊端,減輕了百姓負擔。云南一度水患,百姓流離失所。楊名時從鹽商那里借銀,救百姓于水火。雍正理政雷厲風行,楊名時則是春雨潤物。雍正剛勁的政令,到了楊名時的轄區(qū),就會被分解、柔化,楊名時因此得到百姓的贊譽,被稱為“包公在世”。
為百姓做好事,卻忘了推功給皇上,這引起雍正的不滿。雍正說楊名時“性喜沽名釣譽”“欲以君父成己之名”,他想尋機懲治一下。楊名時在云南從政七年,僅參劾過一位進士出身的知縣,這正好成為雍正的靶子。雍正表示:“那些封疆大吏為了圖寬大仁慈之名,沽去安靜之譽,對貪官庇護之,對強紳寬假之,對地棍土豪則姑容之,對巨盜積賊則疏縱之?!庇赫褩蠲麜r看成是孔子口中的“鄉(xiāng)愿”,即“德之賊也”。
為了懲治楊名時,把以其為代表的名儒集團妖魔化,雍正將他投入大牢。“四大罪狀”雖純屬子虛烏有,然而終雍正一朝,楊名時一直戴罪云南,成了一介布衣。
雍正的繼承者乾隆,也有一個“本朝無名臣”的理論,他說,因為朝廷綱紀整肅,本朝沒有名臣,也沒有奸臣。他這樣說,是為了把所有榮譽歸于圣主,大臣所做有利于百姓的事情,都是出于圣意。大理寺卿尹嘉銓不認同這個觀點,著有《名臣言行錄》,乾隆特下長詔斥責他的“名臣論”,并以欺世盜名、妄列名臣等罪名將其處死。
此外,乾隆還大力禁毀德政碑。所謂“德政碑”,是官員離任時,民眾為頌揚其政績而興建的紀念碑。從康熙、雍正到乾隆,都認為立碑是官員“沽名釣譽”之舉??滴踉?,如果官員進退,都以百姓之口碑為依據(jù),則國家就會喪失“上下貴賤之體”。雍正告誡官員,盡管地方官要愛民如子,但也不能有意討好民眾,“大凡在任時貼德政之歌謠,離任時具保留之呈牒,皆非真正好官也?!贝笄迓煞魑慕宫F(xiàn)任官員私自立碑紀功,但仍然屢禁不止。乾隆痛下決心,下令在全國范圍內銷毀德政碑。從乾隆四十九年十二月至次年年底,各地共銷毀石碑14541座、匾額949塊。
清朝皇帝非常強調專權,事無大小,均由皇上說了算,何況“立碑”乃國家之名器。乾隆禁毀德政碑,表面上是向官場陋習開刀,實質是維護乾綱獨斷。一切賞罰臧否、行恩施惠必須出自皇恩。
在皇帝看來,興建德政碑,無論是官員沽名釣譽,還是百姓公論,都不符合統(tǒng)治需求。作為臣子,最重要的是服膺圣訓,而不是百姓口碑。與民爭利,與士大夫爭名,這是皇權專制的本質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