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印文化的交流,不僅包括精神方面的內(nèi)容,也有物質(zhì)方面的很多東西。
《大唐西域記》的卷四,講古代的北印度,其中提到一個名叫“至那仆底”的國家:
至那仆底國,周二千余里。國大都城周十四五里。稼穡滋茂,果木稀疏。編戶安業(yè),國用豐贍。氣序溫暑,風(fēng)俗怯弱。學(xué)綜真俗,信兼邪正。伽藍(lán)十所,天祠八所。
至那仆底國在什么地方,不是很清楚。根據(jù)《大唐西域記》和《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記載的玄奘的行程做推斷,大概應(yīng)該在今天印度旁遮普邦的境內(nèi)。但這里最引人注意的,不是至那仆底國的地理位置,而是“至那仆底”這個名字?!爸聊瞧偷住币幻耙徊糠质恰爸聊恰??!爸聊恰笔氰笳ZCīna的音譯。印度人從吉至今,一直稱呼中國為“至那”。古代中國翻譯佛經(jīng),“至那”常常又翻譯為“脂那”或者“支那”。
但是,在那個時候的印度,一個國家,雖然不大,國名中怎么會出現(xiàn)“至那”,也就是“中國”這個詞呢?這真讓人覺得奇怪。接下來玄奘講了更多的故事,說明為什么會是這樣:
昔迦膩色迦王之御宇也,聲振鄰國,威被殊俗。河西蕃維,畏威送質(zhì)。迦膩色迦王既得質(zhì)子,賞遇隆厚,三時易館,四兵警衛(wèi)。此國則冬所居也,故曰“至那仆底(唐言漢封)”。質(zhì)子所居,因為國號。
這個故事,玄奘在《大唐西域記》卷二的“迦畢試國”一節(jié)里,其實已經(jīng)講到了,那里講的是“迦膩色迦王既得質(zhì)子,特加禮命,寒暑改館。冬居印度諸國,夏還迦畢試國,春秋止健馱邏國”。質(zhì)子“冬居印度”,看來主要就住在至那仆底國。
對于“至那仆底”一名,玄奘做了解釋:“唐言漢封?!薄疤蒲浴本褪翘拼脑?,也就是中國話。也就是說,“至那仆底”一詞,翻譯為中國話,就是“漢封”。在玄奘這里,“至那”是“漢”,也就是中國;“仆底”是“封”,也就是“封地”。如果用梵語來還原,一個可能的詞是bhukti?!爸聊瞧偷住庇纱丝梢赃€原為梵語Cīnabhukti,讀音相近,意思也與“漢封”,即“漢的封地”或者說“中國封地”一致。
在印度的土地上,有這么一處地方,或者說一個國家,被稱作“漢封”或者“中國封地”,出現(xiàn)這樣的事,不能不說很有意思。
質(zhì)子的身份,雖然不大可能是漢族,但有漢之名。這中間,隱含著更多的故事。質(zhì)子借“漢”或“漢天子”作為名義,事出有因。這里的“漢封”或者“至那仆底”的國名,與此有關(guān),性質(zhì)上也一樣。
但至那仆底國與中國相關(guān)的不只是國名,還有其他的東西,也與中國相關(guān)。玄奘的書繼續(xù)講:
此境已往,洎諸印度,土無梨桃,質(zhì)子所植,因謂桃日“至那你(唐言漢持來)”,梨日“至那羅閣弗呾邏(唐言漢王子)”。故此國人深敬東土,更相指語:“是我先王本國人也?!?/p>
這就是說,印度本來不出產(chǎn)桃和梨,是這位質(zhì)子把桃和梨帶到了印度,當(dāng)?shù)厝艘虼税烟曳Q作“至那你”,意思“漢持來”:把梨稱作“至那羅閣弗呾邏”,意思是“漢王子”。因為當(dāng)?shù)亓鱾饔羞@樣的故事,至那仆地國的人對中國特別的敬重。玄奘到來,人們指著玄奘說:“這是從我們以前的國王的國家來的人啊?!?/p>
“至那你”一名,還原成梵語,是cīnanī。這個詞由兩部分組成:前一部分cīna是中國,后一部分nī,音譯“你”,意思是“持來”“拿來”,合起來的意思就是“從中國拿來的”。“至那羅閣弗呾邏”一名,還原成梵語,則是cīnarājaputra。前一部分仍然是cīna;后一部分中的rāja,音譯為“羅閣”,意譯為“王”;最后一部分的putra,音譯“弗呾邏”,意思是“兒子”,整個詞合起來的意思是“中國王子”。玄奘的翻譯為“漢王子”,是一樣的意思。
今天研究果樹種植史的學(xué)者一般都認(rèn)為,桃樹和梨樹的原生地,的確是在中國。不管“質(zhì)子所植”的故事是不是完全可靠,但桃和梨作為果樹,最早從中國傳入印度,在印度栽培,這一點應(yīng)該可信。提到這件事的,歷史上只有玄奘。玄奘無論如何沒有必要憑空臆造出這樣一個故事。
其實,在印度類似的事不僅有這一件。印度被冠以“至那”之名的物品,也不僅是桃和梨。這方面還有其他的例子,其中最早引起人注意的是絲綢。
養(yǎng)蠶和制作絲綢是古代中國人很早、也很偉大的一個發(fā)明。古代中國以外的地區(qū)和國家,很早就知道中國出產(chǎn)絲綢。在古羅馬,絲綢幾乎被看成是中國的代名詞。同樣的情形也發(fā)生在印度。梵語中有一個詞cīnapatta,指的就是中國來的絲綢。印度古代有一部有名的書,名叫《政事論》(Artha-sāstra)。《政事論》里講到一段話:“懦奢耶和產(chǎn)于至那國的成捆的絲(kauseyam cīnapa-ttas ca cīnabhumijāh)。”kau-seya通常譯為“懦奢耶”,玄奘在《大唐西域記》卷二“印度總述”一節(jié)中解釋:“憍奢耶者,野蠶絲也。”至于與“憍奢耶”并列的cīnapatta,顯然與“懦奢耶”不一樣。什么地方不一樣?不一樣的就是后者是家蠶絲。而且,書中說得很清楚,這種家蠶絲來自中國,產(chǎn)于中國(cīnabhumij?。?。
《政事論》成書的年代,有一些爭議,但不管怎樣,年代很早,卻是所有人都同意的。主流的看法,認(rèn)為是成書于公元前4世紀(jì)。如果這樣,那就相當(dāng)于中國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這說明,古代中國的絲綢傳到印度,很可能比傳到古羅馬還要早?!俺衫Φ慕z”這個詞語還可以表明,這種絲綢到達(dá)印度是通過貿(mào)易而來。
梵語中因此還有一個詞cīnasicaya,指的是綢衣。
再有一個例子是鋼,梵語中鋼有多名,其中一個是cīnajā,不僅是鋼,而且往往指好鋼。cīnajā最基本的意思是“中國產(chǎn)的”,它可以指多種物品,其中包括鋼。古代印度為什么會把鋼稱作cīnajā呢?難道曾經(jīng)輸入過中國生產(chǎn)的鋼,或者中國古代煉鋼的技術(shù)曾經(jīng)傳到過印度嗎?從這個名字看,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至少有第一種可能。
除了桃和梨,梵語詞匯中還有一個詞cīnakatikā,據(jù)說是一種葫蘆瓜,直接的翻譯是“中國瓜”。瓜的名字與中國相關(guān),很可能最早也是從中國傳入到印度,所以會有這樣的名字。再有樟腦和樟樹,梵語中稱作cīnakarpūra,可能也與中國有關(guān)。這些名字,就像漢語中的胡蘿卜、番茄、番石榴等一樣,從名字上就可以知道最早不是中國本土所有的物產(chǎn)。
再有一種物品是鉛丹,梵語詞是cīnapista,有時是cīnavanga。鉛丹是一種礦物,又稱紅鉛,中國古代很早就以此入藥,尤其是外科,很常用。這樣的物品,名字怎么會跟中國聯(lián)系在一起,它是怎樣引進(jìn)印度的,情況不清楚。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這可能與道教的煉丹有關(guān)。但道教是不是真的在印度有過影響,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相關(guān)的證據(jù)很少,但鉛丹的梵語名字中包含了Cīna 一詞卻是事實。
所有這些梵語名詞,打頭的一部分都是Cīna,也就是說,或多或少都與中國有些關(guān)系。
以上這些是梵語中的詞匯。梵語是印度的古語言,今天的印度人,使用的語言不是梵語,而是各種地區(qū)性的方言,方言中仍然保留了很多梵語詞匯。印度現(xiàn)今使用人口最多的方言是印地語,也有孟加拉語。在印地語和孟加拉語中,也有與中國相關(guān)的詞匯。最突出的例子是Cīnī。就詞源而言,Cīnī就等同于梵語的Cīna,兩個詞詞尾稍有不同,意思一樣,都是指中國。但印地語和孟加拉語的Cīnī,還有一個常用的意思,指白糖。指中國不奇怪,但要是說指白糖,就讓人奇怪了。白糖或者說白砂糖,最早的生產(chǎn)地就是印度。種植甘蔗,用甘蔗熬制砂糖,這項技術(shù),是印度古代的發(fā)明。世界上其他國家制糖的技術(shù),如果追本溯源,其實都是從印度而來。這一點,從世界上各種語言中糖的名稱就可以知道。梵語中糖稱作sarkarā。從sarkarā這個詞,有了英語的sugar,法語的sucre,德語的zucker,西班牙語的azúcar,意大利語的zucchero,俄語的caxap。中國古代,也知道sarkarā,漢語翻譯為“煞割令”。
中國在唐代以前,雖然有從甘蔗制糖的事例,但那樣制成的糖,是通過曝曬,而不是熬制。中國方面知道熬制砂糖,是在唐代初年。唐太宗派人到印度的摩揭陀國,專門學(xué)習(xí)熬制砂糖的技術(shù)。派去的人回到中國,用揚州出產(chǎn)的甘蔗,熬制出來的糖,品質(zhì)比印度的還要好。中國從此有了砂糖。
這件事顯然與玄奘有關(guān)。與玄奘同時代的僧人道宣在他撰寫的《續(xù)高僧傳》卷四的《玄奘傳》中講,“奘在印度,聲暢五天,稱述支那人物為盛。戒日大王并菩提寺僧,思聞此國,為日久矣,但無信使,未可依憑”。戒日大王是玄奘訪印時印度最有勢力的國王,也曾自稱為“摩揭陀王”。玄奘見到戒日王后,“戒日及僧各遣中使赍諸經(jīng)寶,遠(yuǎn)獻(xiàn)東夏。是則天竺信命,自奘而通”。戒日王的使節(jié)到達(dá)長安,最早一次,是在貞觀十五年(641),這在《新唐書》《舊唐書》以及《冊府元龜》中有明確的記載。使節(jié)回國,唐太宗也隨之派人出使印度,然后戒日王再次派出使節(jié)到中國,其后中印之間外交使節(jié)相互往來,不絕于路。于是也就有了道宣接下來講的情況:
使既西返,又勒王玄策等二十余人,隨往大夏,并贈綾帛千有余段,王及僧等數(shù)各有差。并就菩提寺僧召石蜜匠,乃遣匠二人、僧八人,俱到東夏。尋勅往越州,就甘蔗造之,皆得成就。
菩提寺建在釋迦牟尼成道之處,這里自古以來就是佛教的圣地,正是在古代印度摩揭陀國的境內(nèi)。王玄策是唐初出使印度最有名的一位使節(jié),從太宗到高宗時代,先后數(shù)次到過印度。道宣講的,與《新唐書》講的,大致是一回事。不過這里說得更多。依照這一段記載,印度方面還派了專門熬糖的工匠到中國來,工匠和僧人到了越州(今浙江紹興及周邊一帶),用越州的甘蔗,也熬制出了很好的砂糖。
所有這些記載都說明,中國熬糖的技術(shù)最早來自印度,這一點不需要懷疑。但是,在最早出現(xiàn)熬糖技術(shù)的印度,怎么反而會把糖稱作Cīnī,把糖與中國聯(lián)系在一起呢?這又是一個既有趣、但并不容易回答的問題。這個問題,很早就引起了北京大學(xué)季羨林先生的注意。季先生經(jīng)過長時間的研究,得出一個結(jié)論:“印度的白砂糖,至少是在某一個地區(qū)和某一個時代,是從中國輸入的,產(chǎn)品和煉制術(shù)可能都包括在內(nèi)?!币虼?,在中世紀(jì)以后的印度,人們就用Cīnī這個詞來稱呼白砂糖。
一些似乎很平常的物產(chǎn),一些不大的物品,名字都與中國相關(guān),這其間反映出的是歷史上中印文化交流的某一些看似細(xì)微、實則重要的情節(jié)。它們說明,中印文化的交流,不僅包括有精神方面的內(nèi)容,也有物質(zhì)方面的很多東西。玄奘《大唐西域記》中講到的桃和梨的故事,只是這方面的許多例證之一。
本文作者王邦維為北京大學(xué)東方文學(xué)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