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深入覓酒香

舒晉瑜

一位身高八尺的壯士，身披鎧甲，手搬巨石，要砌出一段城墻，來防御敵寇。還未完工，忽而想起未留城門，擋了百姓去路，復(fù)又一重重挪移，不料腳下趔趄，石頭墜落腳面。

這位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壯士并非演繹，而是喝醉酒的父親。一石驚醒夢中人，父親這下看清，“城墻”只是他堆砌的一段“酒事”。

父親的故事很多，但他記得最多的是兒女的趣事。比如在我剛夠得著餐桌的時候，已經(jīng)可以豪邁地說：“干了這一杯！”

是小杯，裝的卻是53°白酒。

18歲之前不能飲酒？父親的字典里沒有這條家規(guī)。所以，床頭貼滿的公式背不過要挨打，做錯事情必受懲罰，家教雖嚴(yán)，但父親準(zhǔn)許我們喝一點白酒，舒筋活絡(luò)，解憂解乏。喝了酒的父親溫和慈祥，幽默風(fēng)趣，“含飴弄孫”在父親這里可以置換為“含酒”。在我的印象中，有了酒，家是另一番氛圍。老家的八叔輾轉(zhuǎn)到山西探望父親時，就著并不豐盛的小菜，兩人可以從中午一直喝到晚上，那是喝不完的酒，更是敘不盡的情。

進館子喝了盡善的酒，到戲場看看黃芽韭。家里的（妻子）丟在大門口，不能誤了《破洪州》。

這一民國的民諺中，“黃芽韭”指的是晉中一帶有名的晉劇演員郝斗明，“盡善”取自李闖王路過杏花村時喝了汾酒，譽為“盡善盡美”，盡善后成村名。此民諺放之四海皆準(zhǔn)，萬變不離其宗。其宗，自指汾酒?！陡炼Y毒母案》有載“晉之人長于商，車轍馬跡遍天下，齊魯秦晉燕趙諸大市，執(zhí)商市牛耳者咸晉人”，汾酒是白酒之庭祖毋庸置疑，只是《破洪州》在父親就要換作京劇《回荊州》。

總之，喝汾酒，聽京戲，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是父親最大的人生享受。父親好酒，只喝高度酒，最好一口干掉才過癮。這也是他的性格，做事干脆豁達，為人豪爽仗義。在我們的心目中，高大威猛的父親是一座偉岸的山，只是我從來沒想過，這山石不會永遠堅牢，甚至在某一天有可能頹然倒下。

我永遠不會忘記，聽到父親癌癥晚期時的悲痛。得知父親患糖尿病時，我已忍不住傷心落淚。癌癥來了，糖尿病都不算病了，我竟忍住了眼淚。手術(shù)、治療、復(fù)發(fā)、再手術(shù)……三年四次手術(shù)，堅強的父親挺過來了。

用藥，并改善一切不良生活習(xí)慣，父親戒了酒。戒酒不止為自己，更是為了兒女，他擔(dān)心一次次住院會牽扯兒女的精力，會拖垮我們的身體。

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陪父親小酌，共享清醇之美。

那年7月，有機會來到呂梁。重回山西，在熟悉的景色中穿行，在彌漫著酒香的空氣中貪婪地深呼吸，回憶不禁涌上心頭。和汾酒結(jié)緣那么久，從小時候的品嘗到深入汾酒腹地，中間竟隔了三十年。

陽光像流水一樣迸出，綠色潑灑在大地上，野草在酷熱中昏睡。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親切、那么令人愉悅。

未及走進汾酒老作坊，已全然陶醉了，更不用說還有65°的老汾酒沁人心脾，發(fā)出令人無法抵抗的召喚。

門臉上的“寶泉”裹在午后的陽光里，古色古香，卻迸發(fā)出蓬勃的生氣。這里可以觸摸到汾酒幾千年的脈搏，這脈搏充滿活力，令人覺得血脈賁張。

《北齊書》十一卷記載：“帝在晉陽（今太原），手敕之曰：吾飲汾清二杯，勸汝于鄴酌兩杯。”證明早在公元564年以前，汾酒就大有名氣。汾酒有屬于它的故事，這故事隱藏在村子里矗立的作坊，也可能隱藏在某個不起眼的瓦罐里。

我想，要是父親一起來就好了，他會對汾酒博物館的寶藏興致盎然，也會對汾酒“曲必得其時，器必得其潔……”的制作秘訣如數(shù)家珍，更會喚醒“日落不知晚，醒后馬馱回”的美妙體驗。

在這里，有著太多的意外收獲。以為對酒多少有一些了解，來到汾酒，才知道自己的無知。它的前世今生、它的源流演變、它的典故趣聞都讓我大開眼界。

《周禮·天官·酒正》記載：“辨三酒之物，一曰事酒，二曰昔酒，三曰清酒?！币跃萍漓肷咸?，對話自然，所以一個“清”字，使汾酒占據(jù)了中國酒文化的最高境界。

難怪自古以來那么多文人墨客對汾酒不吝贊美，而公元825年杜牧一句“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更成為中國酒文化歷史長河中最具代表性的不朽名句。乾隆盛世“南袁北紀(jì)”中的袁枚，雖“余性不近酒”，卻在《隨園食單》中列出11項名酒，其中有兩種白酒，認(rèn)為汾酒最佳：“既吃燒酒，以狠為佳。汾酒乃燒酒之至狠者……汾酒之下，山東膏梁燒次之?！?/p>

“汾”者，大也。低調(diào)內(nèi)斂的汾酒人，這次當(dāng)仁不讓地打造“大清香”的概念。汾酒的香，在于它的定力，長時間的發(fā)酵既可產(chǎn)生多量酒精，又可增加芳香。汾酒的香，在于它的傳承，汾酒采用傳統(tǒng)的釀造法，將原料蒸過兩次才將酒糟廢棄。汾酒的香，在于它的沉淀，最初流出的酒頭，回到缸內(nèi)再發(fā)酵，這一“回茬”促進了缸內(nèi)物質(zhì)的變化，增加了出酒率和香味，所以，汾酒色香味俱佳、清澈透明、清香醇厚。汾酒數(shù)代釀酒大師提煉總結(jié)出的十大工藝傳世秘訣，首句即是“人必得其精”，從原料、器具到分寸把握，道理通透，實則暗藏奧妙。釀酒與做人，豈不同理？這難道不也是中國傳統(tǒng)酒文化的精髓嗎？

“既醉以酒，既飽以德”，汾酒之大，“大”在處處皆學(xué)問。汾酒集團的發(fā)展如此迅猛又這么扎實，除了集團領(lǐng)導(dǎo)管理有方，更離不開成千上萬的汾酒人。隨意攀談，發(fā)現(xiàn)身邊四位小伙伴都是90后年輕人，其中兩位是汾二代，兩位是汾三代。其中有位叫文東的，78歲的爺爺王會錄早在1960年進廠，從大解放到小轎車，幾十年沒出過一次事故。他把兩個兒子和長孫都送進了酒廠。老人文化程度并不高，他對兒孫的教誨也很樸素，就是少說話多干事，不要拿公家的任何東西。

這不也是父親常教導(dǎo)我的嗎？原來，做汾酒和喝汾酒的，一脈相承。

是的，我出生的霍州，即是汾河流經(jīng)的一座縣城。

文東陜西長安大學(xué)畢業(yè)后，即便有留校讀研的機會，也有更好的單位拋來橄欖枝，他都毫不動心。文東說，在自己喜歡的地方去實現(xiàn)自我人生價值，無比幸福。

這種感恩，是年輕一代汾酒人的普遍心理。在全國，山西人均收入算不得高，但在汾酒，幸福指數(shù)卻很高。因為這里自成祥和安樂的世界，教育醫(yī)療悠閑娛樂以及生老病死全在其中。

所謂中國酒魂，汾酒之“魂”有多種含義，但其中之一，大約是因有一種樸素務(wù)實的風(fēng)骨，這也是支撐它走得更為長遠的精神力量。更何況，今天的汾酒，無論其純凈口感還是可與各種飲料自由勾調(diào)的特性，都決定了它適宜并且能夠引領(lǐng)時尚化的飲用方式，以及與國際接軌的趨向。

明知道父親不能喝酒了，仍習(xí)慣性地，在琳瑯滿目的各色品種中，找了兩瓶老字號的汾酒和竹葉青，包裝似曾相識，只是被賦予了更多的現(xiàn)代氣息。

我知道父親一定會愛不釋手。

責(zé)任編輯：崔家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