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澳大利亞新聞人在中國的政治冒險

張威

在中國近代史上，田伯烈（1898-1954）是繼莫里循（1862-1920）、端納（1875-1946）之后另一位從記者變?yōu)檎偷陌拇罄麃喰侣勅恕?/p>

田伯烈自20世紀20年代起即任《曼徹斯特衛(wèi)報》（1821年創(chuàng)辦，1959年改為《衛(wèi)報》，是英國三大報之一）的駐華記者，抗戰(zhàn)前期因撰寫暴露南京大屠殺的《日軍在華暴行》一書而一舉成名，旋即被國民黨政府國際宣傳處（下稱國宣處）聘為顧問。

田伯烈與國民黨政府的關(guān)系歷來是學界關(guān)注的焦點。由于田伯烈為人低調(diào)，對外交往十分謹慎，有關(guān)他的資料非常匱乏，乃至身后留下了大量疑問，比如《日軍在華暴行》是他起始編纂的，還是國民黨對外宣傳的策劃？田伯烈為什么要拋棄記者身份轉(zhuǎn)而去做國民政府顧問？其卷人程度怎樣？

最近幾年，筆者在英國《曼徹斯特衛(wèi)報》檔案館發(fā)現(xiàn)了田伯烈1936年-1945年的一些通信，在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美國康奈爾大學奧林圖書館發(fā)現(xiàn)了當年美國情報官員對田伯烈觀察的報告，這些資訊為理解上述問題提供了重要參考。

加盟國民黨政府國宣處

田伯烈的中國記者生涯可以追溯到1921年，其時他在北京為多家媒體撰稿，包括美聯(lián)社。1926年，他被英國《曼徹斯特衛(wèi)報》聘為駐華記者。當時，英美報社的海外記者很少有全職的，很多人是兼職的自由撰稿人，記者的待遇也很不穩(wěn)定，常?？坑嫾遒M為生。

田伯烈資歷較淺，盡管也有社會兼職，但由于《曼徹斯特衛(wèi)報》的待遇不高（每年100英鎊聘金），所以不免有些拮據(jù)。1936年9月21日，當了9年駐外記者的田伯烈給該報主編格勒澤寫了一封信，其中陳述了自己的苦衷，并要求加薪。

然而直到1937年2月5日，格勒澤才回信給田伯烈說：“我懷疑我們是否能超出自己的能力來給本報駐華機構(gòu)以更多的支持。我會在與斯考特先生討論之后，再給你寫信?！彼箍继厥恰堵鼜厮固匦l(wèi)報》的老板，格勒澤與他會談之后，于3月21日發(fā)給田伯烈一封正式回復，信中否決了加薪的請求。

可以想見田伯烈的沮喪。當時，他剛好結(jié)識了一位在南京工作的美國姑娘一伊麗莎白·.錢伯斯，并與其熱戀。《曼徹斯特衛(wèi)報》的婉拒打碎了他在該報社改善經(jīng)濟狀況的愿望。很可能在此時，田伯烈下定決心另謀出路。

1937年8月，在日本飛機的轟炸下，田伯烈和伊麗莎白舉行了婚禮，不久搬到上海居住。1937年12月南京大屠殺后不久，田伯烈完成了《日軍在華暴行》的編撰，伊麗莎白從南京乘船返回美國時，隨身帶出大量有關(guān)南京大屠殺的資料。

1938年3月，國民黨政府同意并支持田伯烈赴英國出版此書，并讓他負責國宣處倫敦支部（后改為辦事處）的工作。他的對外身份是中國國民黨政府顧問。顯然，田伯烈加入反日侵略聯(lián)盟是自愿的，但為國宣處工作的確給他帶來了經(jīng)濟上的穩(wěn)定收入。

麥卡休是資深美國海軍情報官，1923年來到中國，先后在美國大使館（南京、漢口、重慶）任海軍部特別助理，在中國的20多年中搜集、撰寫了大量情報。麥卡休與端納、田伯烈關(guān)系密切，同時他也向美國國務(wù)院情報部門撰寫了包括端納和田伯烈兩人的情況報告：

南京陷落后，田伯烈滯留在上海，為端納做了大量工作?！思{要求他放棄一切外部工作，立即加盟，來指導董（顯光）的工作。端納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在（蔣家王朝）大家庭里為他打好了基礎(chǔ)，他們將毫無疑問地接受他……但田伯烈擔心一旦端納離開，他將無法讓國宣處與宋美齡粘得那樣緊。他說，端納和美齡經(jīng)常發(fā)生家庭式的吵架，端納經(jīng)常獲勝——因為他的年齡和對美齡的影響。

田伯烈對目前的這個大家庭的建構(gòu)也有意見，他說出了我的擔心。這從長遠來看可能會對中國有害。蔣介石全面獨裁，控制了政治和軍事，同時讓美齡和端納來掌管外交事務(wù)、宣傳和空軍以及其他事務(wù)，實際上中國所有的事務(wù)都由一個房子里的人來決定……

在端納竭力推進田伯烈進入蔣的外宣大家庭時，主管外宣的董顯光感到了威脅。他對田伯烈一直心存芥蒂。1939年，端納曾在一次與蔣介石爭吵后慪氣出走，8月2日，田伯烈致信麥卡休說：

……對我來說，他（端納）的出走使事情更加困難了。董顯光知道我或多或少中斷了與“君王”的聯(lián)系，以我的代價來鞏固他的地位。我們曾為海外宣傳的基金爭論，他想削減撥款，而那些款項是孔祥熙在去年春天會見我時同意的……

這封信證明了田伯烈與董顯光之間的矛盾。董顯光的確對田伯烈頗為不滿。他認為田伯烈總是伸手，據(jù)董晚年回憶，1941年，田伯烈獲悉蔣的顧問端納離去，遂致信宋美齡，希望繼任端納的職務(wù)，并索要一輛專車和游艇，蔣夫人拒絕了他的要求，希望他繼續(xù)在國宣處貢獻力量，此后，田對中國的熱情銳減。

田伯烈一面為國民黨工作，一面繼續(xù)占有《曼徹斯特衛(wèi)報》的職位，這個情況引起了格勒澤的不滿。1938年，因《日軍在華暴行》一書在英國出版，田伯烈于3月30日突然通知格勒澤，說他要回倫敦一趟。同年7月，格勒澤在一封信中說，他沒想到田伯烈會在英國滯留那么長的時間，“田伯烈在這里收獲不多，盡管他對我們幫過忙，看來他8月份要去美國，我懷疑他回到中國后究竟能為我們干多少活兒，我想，他越來越多地卷入了中國政府的工作。田伯烈在上海的副手抱怨，田對本報的貢獻有限，雇傭他不值得?！备窭諠杀硎?，要寫信建議停止田伯烈的聘金，直到他勝任本報的常規(guī)工作為止。

1938年9月，田伯烈辭去了《曼徹斯特衛(wèi)報》的記者職位。與此同時，他與英美官方亦保持著密切關(guān)系。

告別國宣處

田伯烈的著作《日軍在華暴行》不僅使他名聲大振，也給他帶來了相當可觀的經(jīng)濟收人。國民黨購買了該書的中文版版權(quán)。由于端納的力薦，田伯烈先后被國宣處派往紐約、倫敦、墨爾本辦事處。他的薪水是否豐厚尚待考證，但田伯烈多年夢想的“有一份固定收入”是沒有問題的。從1938年春到1945年，田伯烈多在英國、美國和澳大利亞生活和工作。其間，《曼徹斯特衛(wèi)報》主編格勒澤多次邀請他為該報撰稿，早先的那種矜持換成了翹首以待的熱忱。此時的田伯烈今非昔比，1941年11月，他在紐約洛克菲勒中心——國宣處美國辦事處給格勒澤回信，一掃幾年前的陰霾，口吻十分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