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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晚風(fēng)恰似你

      2020-08-07 10:29:46水生煙
      南風(fēng) 2020年7期
      關(guān)鍵詞:飛鴻婚禮

      文/水生煙

      圖/松塔

      “新年快樂!”她微微仰著臉看著他笑,彎起了眼角眉梢。

      那一刻,紀(jì)飛鴻覺得,這四個字是最美的人間情話——真的,重要的不是說了什么,而是在怎樣的情境之下,出自何人之口。

      1

      章之羽再見到紀(jì)飛鴻,是在表姐安夏的“金色薔薇”婚禮工作室。紀(jì)飛鴻穿了件白襯衫,一個人站在店堂里,也不理會店員的殷勤詢問,如果不是他心神不寧地不時抬腕看表,一眼看去倒像是筆挺英朗的塑料男模。

      章之羽走到旋轉(zhuǎn)樓梯中段,一眼認(rèn)出他來,便猛地頓住了腳步。好一會兒,她返回樓上推開安夏辦公室的門時,聲音還有些顫抖:“姐,來客人了!”

      安夏一邊向外走,一邊探究地看著她:“來客人不正常嗎?”

      來客人很正常,關(guān)鍵是來的客人不正常!當(dāng)然,這話在她心里打了個滾兒,沒說出口。

      半晌,她再次悄悄來到旋梯中段,探頭看向樓下時,女主角已經(jīng)來了,正和安夏站在蓬蓬的白紗禮服前說話。紀(jì)飛鴻坐在桌旁,托著馬克杯,心不在焉地抿著杯里的咖啡。

      女主角側(cè)著身,章之羽看不清她的臉,于是不知不覺就又走下了幾級臺階。沒注意腳下一個步子邁大了些,差點(diǎn)兒踩空,趕忙去抓樓梯扶手時,手表的金屬帶子撞在中空的鐵藝立柱上,發(fā)出了一聲脆響。

      紀(jì)飛鴻倏地抬眼。章之羽轉(zhuǎn)過身,一步兩級臺階地向樓上跑去。

      章之羽是電臺的夜間節(jié)目主持人。傍晚,她剛走到電臺樓下就又看見了紀(jì)飛鴻。彼時夕陽漫天,金光刺眼,他站在她的必經(jīng)之路上,眉目清朗,身材頎長。她的腳步頓了頓,裝作不經(jīng)意地伸手將長發(fā)向臉頰前抓了抓,低下頭想要從他面前經(jīng)過。

      然而,紀(jì)飛鴻挪步,堪堪站在她面前。他的聲音里含著笑意:“大白天的,裝什么貞子?”

      章之羽迅速調(diào)整著表情,抬頭時已然笑靨如花,她說:“誒?好久不見!真巧!”

      “久是久了點(diǎn),不過不巧?!彼f:“我在等你?!?/p>

      她脫口而出:“等我干嘛?想讓我給你做婚禮司儀還是想讓安夏給你打折?”

      話一出口,她就恨不能吞了舌頭,這不等于告訴他自己昨天看見他了?

      看著女孩素凈的一張小臉上,瞬間染了胭脂,紀(jì)飛鴻不由得心情大好,他笑彎了眉眼,輕聲說:“你不是立志要做播音主持界的扛把子嗎?怎么就甘心做婚禮司儀了?還有,昨晚我聽了你的節(jié)目,你說你讀散文就好好讀散文,一會兒講笑話一會兒唱英文歌,上躥下跳的干嘛呢?”

      章之羽噎了噎,不打算跟他解釋了,畢竟為了吸引聽眾,她的確把名人軼事講得夸張到有些不正經(jīng),英文歌也唱得有些雷人……

      “你不會真的讓我給你做司儀吧?”

      “你不會真的拒絕我吧?”他笑容溫煦、態(tài)度誠懇,讓她無言以對。

      “再見!”她突然說,起身向前走去。

      像是聽得入神的一首歌,被人猛地按下了暫停鍵,短暫的失神之后,他揚(yáng)聲問:“幾點(diǎn)下班?我等你!”

      她頭也不回地?fù)u了搖手,身影一閃,便進(jìn)了樓門。

      那天晚上,章之羽在舒緩的鋼琴曲中,心跳得如擂戰(zhàn)鼓,愣是將一篇優(yōu)美散文讀出了咬牙切齒的味道。他干嘛非要請前女友做司儀,這不是有病嗎?還說要等她下班,她覺得他正在去往渣男的路上策馬疾馳,然而她可不想陪他這一程。

      節(jié)目剛一結(jié)束,章之羽就從大樓側(cè)門溜了。

      只是,那晚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時,忍不住靈魂發(fā)問:“自己算是紀(jì)飛鴻的前女友嗎?”

      2

      章之羽翻遍了“金色薔薇”的合同協(xié)議,卻沒有找到紀(jì)飛鴻的名字。她心神不寧地端起剛沖好的咖啡就往嘴邊送,杯口傾斜了一下,滾燙的液體灑在手背上,疼得她猛抽了一口冷氣。

      “怎么了?”安夏聞聲走來。

      章之羽用另一只手蓋住了被燙得發(fā)紅的手背,指著一個簽名為“沈薇”的合同頁面,問道:“是那個姍姍來遲的新娘嗎?”

      安夏點(diǎn)點(diǎn)頭。

      合同頁面上,標(biāo)注了客戶要求,其中有一條:要有一座直通入海的玻璃橋,鋪滿粉色玫瑰花瓣。

      章之羽主持過幾場海邊婚禮了。有一次婚禮上忽然起風(fēng),吹得紗幔翻飛,新娘頭頂?shù)幕ōh(huán)和白紗眼看就要飛走,長發(fā)拂起時露出了瑩白如玉的鎖骨與肩胛。新郎就在這時傾身親吻了新娘,順便按住了飄飛的頭紗。攝影師抓拍了那個鏡頭,遠(yuǎn)景里的白云、藍(lán)天,水天一線間,海鷗悠悠滑行,新娘的一襲白紗被風(fēng)斜斜吹起,飄逸如仙。

      照片放大后掛在工作室墻上,此時章之羽看著它,心里默默地將男主角換成了紀(jì)飛鴻……

      她覺得手背上被燙的那塊皮膚忽然疼起來,開口時聲音大得幾乎把自己都嚇了一跳:“這場婚禮我能不去嗎?上次海風(fēng)太大,我吃了滿嘴沙……”

      “你這是什么理由!”安夏笑起來:“他們給的報酬可不低,而且,指定了要你做司儀?!?/p>

      章之羽無話可說了。有一句話叫“掙錢不要命”,她覺得套用在自己身上還挺合適。

      她轉(zhuǎn)念又想,既然紀(jì)飛鴻勞心勞神勞財勞力地結(jié)婚,自己一味地別扭下去,也顯得太小氣了。她有些艱難地想:要不,就把這場婚禮作為她在國內(nèi)主持的最后一場吧!

      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心無芥蒂,他打電話約她見面時,她禮貌地解釋著:“昨晚有事先走,忘了和你打招呼,沒讓你等太久吧?”

      紀(jì)飛鴻倒是不客氣:“等到今早六點(diǎn),你覺得久不久?”

      “別開玩笑!”

      “是的,我就是在開玩笑?!?/p>

      章之羽暗暗搓著后槽牙,真想掐死他。

      而當(dāng)她走進(jìn)日料包間,見到等在那兒的紀(jì)飛鴻時,想要掐死他的愿望就更強(qiáng)烈了。太安靜了,立式臺燈散發(fā)著昏黃色的光,本來就不夠亮,還套著竹編樣式的燈罩。她覺得街邊喧騰的大排檔對于他們倆來講才更合適,說話可以大聲吼,目光也隨處可落。

      紀(jì)飛鴻靜靜地看著她,因此她坐下來時不小心就把膝蓋撞在了桌腿上,桌上玻璃杯里的清水液面跟著抖了抖。她咬著下唇,說服自己找個話題緩解尷尬,畢竟面前端坐著像尊大佛的這位,是表姐目前最尊貴的客戶。她說:“你們的想法和要求,都可以找安夏溝通?!?/p>

      紀(jì)飛鴻沒說話。她抬起眼睛,目光對視的一瞬,她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里溢滿了笑意。

      她泄氣了,“紀(jì)飛鴻,你換個司儀行不行?”

      “不行?!彼院喴赓W地說,又補(bǔ)充著:“是沈薇選中你的,我說了不算?!?/p>

      還是個妻奴!章之羽用手指揉了揉眉心,嘆氣:“搞砸了你可別怪我,反正我快出國了,你自求多福吧……”

      “剛回來怎么又要走?”他有些吃驚,目光定定地看著她:“你上次跑回來是為了沈言,這次呢?既然回來了為什么還要離開?”

      誒?這件事都過去快三年了,他還以為她當(dāng)時不顧一切地從新西蘭跑回來,是為了沈言?可現(xiàn)在她還能說什么?解釋毫無意義,她更不會告訴他,再度有了離開的想法,是因為丟失了留下來的盼望和理由。

      紀(jì)飛鴻的眼睛深沉如淵地看著她,而她抿緊了嘴唇。

      半晌,他忽然身體前傾,拉近距離研究著她的表情,低聲說:“你在難過是不是?如果你敢承認(rèn),我就建議沈薇換個司儀。”

      章之羽抬起眼睛,她覺得說這話時的紀(jì)飛鴻有些孩子氣,而自己卻明顯受到了某種蠱惑,她說:“我確實覺得挺尷尬的。”

      “只是尷尬嗎?”他的目光柔和起來,“我們談?wù)労脝??其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p>

      “沒有這個必要了!”胸腔里潮水涌動,她打斷了他的話,猛地站起身來,“三年前你說自己有戀愛恐懼癥,可是現(xiàn)在忽然就要結(jié)婚了……看來只是人不對而已?!?/p>

      “小羽!”紀(jì)飛鴻隔著桌子去拉她的胳膊,卻被她反手甩開了,插著兩枝馬蹄蓮的花瓶被帶落在地,清水濺在她的裙擺和腳踝上。

      走出日料店時,中午的陽光白花花地照著,她忽然想起來,喜歡吃的鰻魚手卷和豚骨拉面還一口沒動……是他點(diǎn)的餐,他還記得她愛吃的東西……

      說不上是肚子餓還是心里空,她走進(jìn)了一家拉面館。熱乎乎的牛肉面下肚,汗水和淚水一起涌了出來。

      3

      章之羽認(rèn)得紀(jì)飛鴻時,兩人都是大二學(xué)生。那年冬天,他租住了她家樓下的兩居室。周末下午,她正睡午覺,房門被拍得山響,她迷迷糊糊地將眼罩往額頭上一推,便起身打開了房門。

      后來紀(jì)飛鴻用抽象派的繪畫手法給章之羽重現(xiàn)了她當(dāng)時的形象——卡通眼罩被推在額頭上占據(jù)了劉海的位置,因此劉海只能突兀地在頭頂上直立,出現(xiàn)在他畫筆下的女孩,看起來就像一顆桀驁不馴的菠蘿。眼罩上還釘著兩枚突出的絨球,呈現(xiàn)出搞笑的斗雞眼效果。

      紀(jì)飛鴻站在門口,露出了明晃晃的笑臉。

      章之羽似乎一下子從夢里醒來,她眨了眨眼睛,“你……不送快遞?”

      他搖了搖頭,笑得很開,他說:“我住在樓下,你家漏水了。”

      像聽見了八百米測試的發(fā)令槍響,章之羽轉(zhuǎn)身就向廚房跑——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之所以跑得那么快,是因為當(dāng)時的邋遢形象。廚房里沒有異樣,她又向衛(wèi)生間跑去。

      所有的水龍頭都關(guān)著,地面干燥,看不出異常。再次來到他面前,她覺得身上的小熊睡衣更加局促了。

      他說:“會不會是地?zé)峁??我給物業(yè)打個電話吧?!?/p>

      掛斷電話時,他聽見女孩的輕聲問詢:“你家嚴(yán)重嗎?”

      濕了天花板和一整面墻。然而他說:“不嚴(yán)重,沒關(guān)系!”

      后來,他們就熟悉了。然而就算章之羽穿著粉色蛋糕裙,散著微卷的波波頭,紀(jì)飛鴻也會毫不客氣地伸手撩起她的劉海,笑著叫她:“小菠蘿!”

      她拍開他的手時,兩個人含笑對視的目光里輝映著星月與彩虹,然而他很快就垂下了眼瞼。她因此覺得他像是關(guān)門閉戶一般,將自己留在了風(fēng)雪柴扉外。有一次她忍不住問:“你最喜歡的水果,是菠蘿嗎?”

      二十歲女孩欲蓋彌彰的問話,和著心跳轟響。他卻隔了好一會兒才回答:“菠蘿汁又刺又麻,不喜歡。”

      章之羽沒再說話。她覺得他不但將自己拒之門外,還落了一把鎖。

      那年寒假,紀(jì)飛鴻沒有回家。他說他的爸媽正在鬧離婚,不想回去聽他們吵架。章之羽躊躇著不知該說些什么時,他卻反過來安慰她,“沒關(guān)系,他們每年都會鬧上一兩次,不過因為財產(chǎn)分割不清,始終沒離成,我都習(xí)慣了?!?/p>

      漫漫長天,章之羽踩著摞在床上的椅子,用顏料在漏水花掉的那面墻上畫了一整片星空和大海,畫技拙劣,他也由著她胡鬧,顏料氣味大得他不得不在客廳沙發(fā)上對付了兩周。

      怕她摔下來,他仰著腦袋一直在替她扶著椅子。終于畫完最后一顆小星星時,她仰著酸痛的脖子得意地欣賞畫作,一只腳試探著想要從椅子上下來時,卻踩在了他的胳膊上。他的上臂因為用力,呈現(xiàn)出微凸線條,她穿著棉線襪的腳趾試試探探地踩上去,像是溫軟的貓爪。只顧著看天花板的兩個人同時吃了一驚,她身子一歪便直直地跌了下來,紀(jì)飛鴻來不及多想,挺起身子便抱住了她。

      兩個人一起跌在床上。沒有出現(xiàn)影視劇中常有的曖昧情節(jié),盡管他們各自感受到了胸腔里的激蕩,他卻率先將它理解為驚嚇。他抽出壓在她身下的胳膊,說:“胳膊都快被你壓斷了!”

      他扭過臉,她的頭發(fā)柔軟地鋪在他的耳邊,刺刺癢癢的讓人心慌意亂,因此他皺起眉毛的樣子就像是不耐煩,他問:“你沒事吧?”

      章之羽的睫毛輕輕顫動著,搖了搖頭。

      他起身跳下床走了。到客廳里,才彎下身用力揉了揉被椅子砸痛的小腿。那塊淤青在他的小腿上足足留了半個月之久,像他們各自心上的惆悵和失落,久久不肯消散。

      說不清是從哪一天開始,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她撞進(jìn)腦海的次數(shù)與日俱增,他心里的歡喜和忐忑比之前想象的還要多。他對愛情并不信任。他自小目睹父母從并肩攜手、白手起家,到錙銖必較、勢不兩立,因為彼此了解,那些傷害才直指軟肋、精準(zhǔn)無誤。在遇見章之羽之前,他對愛情的恐懼,比期待要多得多。

      他把自己悶在家里三天,決心向章之羽表白時,她和幾位朋友一起去了漠河。其中,有和她一起長大的男生沈言。

      他的微信寫寫刪刪,最后只是強(qiáng)按下心底的酸澀,說:“是嫌不夠冷嗎,跑去極北之地?”

      她沒有回答。兩廂靜默里,只有沈言的微博和微信朋友圈一條條地更新著,冰燈、雪雕、馬拉爬犁,紀(jì)飛鴻將那些照片反復(fù)放大,只為了看清女孩的面孔和身影,猜測著她可能會有的歡喜與落寞。

      4

      大年三十,章之羽端了餃子拎著紅酒去找紀(jì)飛鴻,卻沒有敲開他的房門。他被父親接走了,沒有與她告別。

      那天晚上沈言出現(xiàn)在她家樓下,車子的后備箱里裝著爆竹煙花。在海邊,章之羽點(diǎn)燃一根煙火棒時,恰好沈言點(diǎn)著了一支禮炮,它從海沙里沖天而起時,她慌慌地抬手捂耳朵,燃著的火花就戳到了他的頭發(fā)上。

      沈言不惱反笑,將她戴著毛線帽搖著煙火棒的模樣拍了照片,又將自己燒著的頭發(fā)也拍了進(jìn)去,上傳到了社交網(wǎng)絡(luò),配文是:“笨蛋!”

      照片不甚清晰,但熟悉章之羽的人仍舊一眼就認(rèn)得出她的側(cè)影。

      大年初二,紀(jì)飛鴻回來了,卻沒有勇氣去敲她的房門。最后只是發(fā)了微信給她:“新年快樂!”他緊攥著手機(jī),生怕錯過了什么,于是忍不住一次次解鎖。

      他沒有聽到微信提示音,然而門鈴響了。

      紀(jì)飛鴻大步竄過去開門。果然,穿著紅毛衣的章之羽站在那里,他只覺一抬眼,便撞進(jìn)了一片新天地。

      “新年快樂!”她微微仰著臉看著他笑,彎起了眼角眉梢。

      那一刻,紀(jì)飛鴻覺得,這四個字是最美的人間情話——真的,重要的不是說了什么,而是在怎樣的情境之下,出自何人之口。

      然而,那年的他,寡言而羞澀,自卑卻又敏感,心底縱有萬千言語,卻說不出。

      那天,他們并排坐在沙發(fā)上,對話簡短卻含義豐富。這樣的對話內(nèi)容,稍微失了默契,便會謬以千里。

      他試探地問:“你……是沈言的女朋友嗎?”

      她搖頭時,他又說:“那你,可不可以不要和他在一起?”

      她微微偏過腦袋,倚在他肩頭,輕聲應(yīng)了:“好?!?/p>

      窗外春風(fēng)恣肆,流云翻卷。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刻,他咽下了多少長句。

      友情之上,戀人未滿,就這樣從春到夏。七月,章之羽陪紀(jì)飛鴻參加同學(xué)聚會,有人搗著他的肩膀說女朋友這么漂亮,你怎么會有戀愛恐懼癥?這不是有病嗎。

      紀(jì)飛鴻苦笑了一下,他想自嘲本來就是有病,可是他看向章之羽時,她也剛好轉(zhuǎn)過頭來。女孩眼里的光芒,讓他像在連綿雨后驀然望見了璀璨彩虹,彩虹之下林木豐茂,萬物生長。他的心臟重重地砸了兩下,那么真實,那么有力,像是把他心中豎立的堡壘全部砸穿了,發(fā)出一陣轟塌的聲音。他迫切地想要把這些感受告訴她,那些句子在他的喉嚨里擁堵著,等到聚會散了,它們卻已經(jīng)融匯重組,像一團(tuán)字句洇開的廢紙,再拾不起那些長句、短句。

      從聚會的酒店出來,章之羽站在一棵杜仲樹下,月光和燈光修飾著樹影,幾粒光斑在她的臉上跳動著,她仰起臉看他:“你剛才是不是有話想跟我說?”

      章之羽喝了兩小杯果子酒,不值一提的酒精濃度居然也讓她面色緋紅,眼波如水,她一直仰著臉看他,他費(fèi)勁地想要從胸腔里打撈出那些句子時,她的淚水已經(jīng)泫然欲滴:“你到底喜不喜歡我?我要走了……如果你挽留我,我會留下來,你給我一個理由好不好?”

      她提起過的,澳洲的一所大學(xué),她的姑媽在那里工作和生活。

      紀(jì)飛鴻的喉結(jié)滾動著,他打斷了她的話:“去吧!你們都走吧。”

      在眼淚落下之前,他大步走開了,將穿著白裙子的女孩留在了七月夜晚的杜仲樹下。十分鐘后他全力奔跑回到樹下時,已經(jīng)不見了她的身影。他仰起頭,曾落在她臉上的月亮光斑,重又落在他的額頭和面頰上。

      這樣就夠了。他想,這是同一片月光,撫摸過了兩個人的臉龐。

      他沒有說出口的還有,就在剛剛過去的白天,他的父母終于離婚了。他以為自己不會難過,卻還是心如刀割。他在七月夜晚的街頭,漫無目的地走了很遠(yuǎn)的路,直到東方微明。他坐在落了露水的石階上,發(fā)了一條微信給她:“大概愛情本身就捆綁著傷害,我要不起!我會一個人好好生活,你也要保重!對不起!”

      每一個字都很用力,按下發(fā)送鍵之后,手機(jī)就勢從他手上跌落,沉重得似乎再拿不起。

      半年之后的一天上午,身在新西蘭的章之羽接到了紀(jì)飛鴻的電話,那是他的凌晨。他顯然喝了酒,哽咽著將長長的一段話說給了她:“你知不知道,你是我第一眼見到就心動的人?那種感覺不會再有了。所以我才害怕,我害怕和你吵架、冷戰(zhàn)、摩擦……可是,現(xiàn)在我后悔了!我錯了!小羽,你回來好不好?我好想你……”

      一周后,章之羽出現(xiàn)在紀(jì)飛鴻面前時,他看了她半晌,目光中風(fēng)云變幻,卻忽然輕聲問:“你怎么回來了?是因為沈言嗎?”

      到那一刻,章之羽才知道,沈言兩天前因為滑雪骨折,正住在醫(yī)院里。她看了他一眼,輕聲卻倔強(qiáng)地說:“是,我就是回來看沈言的?!?/p>

      幾天后,章之羽返回了新西蘭,之后的兩年半,她沒有再回來。直到三個月前,她受聘為電臺主播,業(yè)余在表姐安夏的婚禮工作室做司儀。

      5

      日料店不歡而散后,章之羽沒有再見到紀(jì)飛鴻。直到婚禮前兩天,舞臺框架需要提前放置,安夏拜托她去現(xiàn)場把關(guān)。

      章之羽到時,紀(jì)飛鴻和一位男士已經(jīng)等在那兒了。她戴著墨鏡包著頭巾,長裙、防曬服,包裹甚嚴(yán),紀(jì)飛鴻笑著打趣:“婚禮上可別這么穿,要扣工錢的!”

      她也想輕松地和他說話,一張口卻自覺怨懣十足:“我可不想因為別人的婚禮被風(fēng)干成一塊黑炭,畢竟你都結(jié)婚了,而我連男朋友的影子都看不見!”

      他居然回頭看了看身后——陽光下,兩個人的影子交疊在一起,被拉出去老長。

      隔著墨鏡,他感覺她瞪了他一眼,“幼稚!”

      工人們正將橋架放在沙灘上,章之羽看著潮汐的痕跡,又抬腕看了看時間,指揮著:“再向海水里延伸一點(diǎn)!婚禮上要看得見白浪席卷才好看。”

      “還真是用心呢?!奔o(jì)飛鴻瞇著眼睛,低聲說:“不知道說你什么好!”

      “少跟我陰陽怪氣!告訴你,合約上的費(fèi)用一分都不能少!”

      他抬手想要替她系好即將被海風(fēng)掙開的絲巾時,章之羽跳出兩步,差點(diǎn)踢人,她摘下了墨鏡,似乎為了讓他看清她的滿臉怒容:“紀(jì)飛鴻你能不能要點(diǎn)臉!你既然要結(jié)婚了,就要好好的。你自小受的那些委屈,不要再讓它們重復(fù)了!我會幫你辦好這場婚禮,然后,我們江湖不見,生死無關(guān)!”

      紀(jì)飛鴻看著她的眼睛,好一會兒才在嘴角抿出笑容來,這一次,他不容置疑地握住了她的手:“小羽,不是我結(jié)婚。”

      “是他?!彼钢瑏淼哪俏荒惺?,輕聲說:“還有兩天就是婚禮了,你沒看過為布置現(xiàn)場準(zhǔn)備的那些照片,也沒看過新人的資料嗎?這么不敬業(yè),是怎么得到那么多好評的?”

      “我才不想看!”章之羽說著,嘴角顯而易見地顫抖了兩下,她轉(zhuǎn)過身時,手背用力地抹了抹眼睛。

      海風(fēng)浩蕩,將他的襯衫蓬蓬吹起,他抱住了她,在她耳邊低聲說:“對不起!”

      有那么一瞬,她覺得自己是在一艘即將啟航的船上,而手指慢慢抓住的,恰是漲滿了風(fēng)的船帆。

      新郎新娘都是紀(jì)飛鴻的朋友。搜索婚禮工作室的時候,他在視頻中看到了章之羽。他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回國的,也不知道她目前的狀態(tài),因此打算和新人一起去工作室,這樣就會有一個看似無懈可擊的理由與她相遇。沒想到新郎飛機(jī)誤點(diǎn),讓她誤會了。

      閱人無數(shù)的安夏,在他第N次望向旋梯時,輕聲問道:“你認(rèn)識小羽?你是……紀(jì)飛鴻?”

      他驚訝地點(diǎn)頭時,安夏笑了:“久仰!”

      于是安夏一躍成為紀(jì)飛鴻的狗頭軍師。章之羽的所有現(xiàn)狀和聯(lián)系方式,都是她提供給他的,包括順?biāo)浦圩屨轮鹣日`會著,也是她的主意。她說:“你們倆分開那么久了,該給對方一點(diǎn)兒時間想清楚?!?/p>

      沙灘上,章之羽掙脫了紀(jì)飛鴻的胳膊,“我要找安夏算賬!”

      紀(jì)飛鴻明晃晃地笑著,說出來的話讓她相當(dāng)無語:“看見你那么難過,我真開心!”

      她憋了半晌,唇齒間吐出了幾個字:“我想殺了你……”

      6

      婚禮結(jié)束,章之羽剛從舞臺上下來,紀(jì)飛鴻就將一朵奶油色玫瑰花簪在了她的發(fā)髻上,他笑著說:“真好看!現(xiàn)在你是我的女主角?!?/p>

      從前他絕對說不出這樣的話。章之羽眼眶熱辣,卻還是有些氣惱地抬起穿著白緞子平底鞋的腳踩上了他的腳背。腳下是細(xì)軟白沙,柔軟的陷落著,他笑出了皓白牙齒,說:“一點(diǎn)兒都不疼,真的?!?/p>

      他看著身后歡笑的人群,提議著:“咱們走走吧?”

      “你變了很多。”章之羽仰臉看著他,發(fā)髻上的玫瑰花瓣輕輕顫抖著,“我不知道這兩年你都經(jīng)歷了什么,有時候我很自責(zé),在你難過的時候,沒有陪著你……”

      他的笑容明亮而真實,“以前你用這種目光看著我的時候,我總覺得你是在可憐我。”

      “你對我的誤會還真多?!彼f:“你不知道有一種感受叫心疼嗎?”

      “現(xiàn)在知道了?!彼f:“還知道了,只有自己從陰暗角落里走出來,才能被陽光厚待?!?/p>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jīng)沿著沙灘走出去好長一段距離,她的鞋里進(jìn)了沙,因為魚尾窄裙彎腰太費(fèi)力,她忍了好一會兒,終于停下了腳步。

      “別動。”他蹲下身去,看著她被粗沙磨紅的腳趾,責(zé)備道:“你怎么不早說???”

      章之羽一只腳踩在軟沙上,搖晃不穩(wěn)時,他抬起頭看著她笑了,“你要不要扶著我?”

      她的淚水來得猝不及防,“那你怎么不早說啊?你知道看著自己喜歡的人跑去和別人結(jié)婚,我心里有多難過嗎?”

      紀(jì)飛鴻還沒等說話,手機(jī)鈴聲歡快響起,他接電話的工夫,章之羽已經(jīng)光著一只腳跑了,跑了幾步又甩掉了另一只鞋,拎著裙擺頭也不回地跑遠(yuǎn)了,發(fā)髻上的玫瑰花一顫一顫。

      紀(jì)飛鴻心里柔軟得不像話,看著她的背影,一邊講電話,一邊彎下腰拾起她的鞋子。

      7

      紀(jì)飛鴻忽然找不到章之羽了。除了簡略的信息回復(fù),她不再接聽他的電話,電臺夜間節(jié)目是另一位女孩的聲音。工作室里,他問安夏:“她回新西蘭了,是嗎?”

      他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復(fù)。他努力克制著情緒,出門時仍舊踉蹌著碰到了模特的手臂,帶倒了那個表情永遠(yuǎn)不變的塑料型男。他蹲在那里半天沒有起身時,安夏忍不住輕聲說:“她會回來的。”

      半個月后,紀(jì)飛鴻工作的創(chuàng)投公司與一家文娛公司業(yè)務(wù)簽約,他作為項目負(fù)責(zé)人提前到達(dá)了會場。對方工作人員告訴他,特意請來了專業(yè)主持人和報道媒體,紀(jì)飛鴻抬眼時,差點(diǎn)以為自己眼花——挽著發(fā)髻穿著套裝禮服的女孩,身影一閃而過,高跟鞋不輕不重地叩著地面,每一聲似乎都能在他的胸腔里發(fā)出回響。

      章之羽見到他時,似乎并不意外,她的雙頰泛著紅暈,眼里的光芒如同星星般耀眼。她迎視著他的目光,輕聲說:“干嘛這樣看我?我欠你錢嗎?”

      “還學(xué)會不告而別了!”他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臂,像是為了確認(rèn)眼前是真實的她,而非夢境,“你去哪兒了?”

      “去新西蘭處理了一些事情。我打算留下來,再也不走了。”她的眉眼彎了起來,輕咳了一聲,模仿著他的聲音和語氣,說:“看見你那么難過,我真開心!”

      他的眼睛里一瞬間便盛滿了光,卻執(zhí)拗地想要再次確認(rèn):“你終于肯留下來,是因為誰?”

      章之羽歪頭一笑,目光挑釁地看著他:“和上次一樣!你以為是誰就是誰好了!”

      他不知是喜是惱,聲音低沉地喚她:“章之羽!”

      她微笑著看他,“先去工作吧。我們倆的一大筆賬,一時半會兒算不完。”

      “我特意在這兒等你,怕你忽然見到我會影響水準(zhǔn)?!彼X得自己的語氣真像邀功,于是忍不住翹起唇角笑了。

      “我知道會見到你!資料上有與會人員的名單和照片?!彼檬持更c(diǎn)了點(diǎn)他胸前的工作牌,“你已經(jīng)這么厲害了呀!可惜,就是感性思維還停留在幼兒園小朋友的水平線上。”

      他的笑容明晃晃的,讓她有了一瞬間的失神,他說:“章老師,請多關(guān)照!”

      簽約儀式后,紀(jì)飛鴻送她出門,站在樓下的樹影里,他卻不肯放開她的手:“快說,這次你就是為了我才回來的!”

      “從來就沒有別人!上次是因為你在電話里說想我,”她停頓了一下,“如果你清醒著跟我說那些話該有多好!”

      “后來我再也沒有喝醉過?!笔⑾牡臉渖疑?,處處光斑閃耀,他輕聲說:“我怕自己會跑去找你……”

      “我回來,是因為我想你;我留下,是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彼粗斑@是你想要的答案嗎?如果你還是不知道該怎樣表達(dá)心事,就抱抱我吧!”

      話音剛落,她的額頭便撞在了他的臉頰上,沒輕沒重地讓她忍不住笑了。

      七月還沒有過完,樹梢上蟬鳴喧鬧,金黃色的蝴蝶扇著翅膀緩慢飛過。陽光下,大樹害羞似的蜷卷著豐盛綠葉,像是因為不小心聽到了他的輕聲低語:“謝謝你,還喜歡著遍身缺點(diǎn)的我?!?/p>

      她的聲音溫柔得如同七月晚風(fēng):“誰沒有缺點(diǎn)呢?為了喜歡的人,我們愿意將缺點(diǎn)變成閃光點(diǎn),對不對?”

      “對。”他嘆息著:“我沒有一天不想你。如果你再不回來,總有一天我會長成你的樣子。”

      “好會撩!我不在的這兩年,是不是很多女孩子喜歡你?”

      “可我,只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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