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丹尼爾·奧羅茲科
丹尼爾·奧羅茲科(Daniel Orozco),美國小說家,出生于舊金山。1979年畢業(yè)于斯坦福大學(xué)。曾在加州大學(xué)醫(yī)學(xué)中心當(dāng)過臨時工,后又到舊金山州立大學(xué)和華盛頓大學(xué)深造,獲博士學(xué)位,現(xiàn)在愛達(dá)荷大學(xué)教授創(chuàng)意寫作課。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奧羅茲科以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進(jìn)入文壇,其作品頻頻入選美國各種年度最佳選本。
那些是辦公室,這些是格子間。那是我的格子間,這是你的格子間。這是你的電話。但千萬別接電話。讓語音郵件系統(tǒng)來接。這是你的語音郵件系統(tǒng)手冊。不許打任何私人電話。但緊急情況我們可以考慮。假如你必須打緊急電話,先請示你的主管。假如你找不到你的主管,就請示菲利普·斯皮爾思。他坐在那兒。他將和克拉麗莎·尼克思核實一下。她坐在那兒。假如你不加請示就擅自打緊急電話,你也許會被解雇。
這些是你的收件箱和發(fā)件箱。所有在你的收件箱里的表格,左上角都必須標(biāo)明日期,右上角都必須標(biāo)注首寫字母,然后分配給加工分析員。左下角標(biāo)有加工分析員名字的數(shù)字代碼。右下角空著。這兒是你的加工分析員數(shù)字代碼索引。這兒是你的表格加工程序手冊。
你必須為你的工作規(guī)定速度。這話什么意思?很高興你這么問。我們依據(jù)一天八小時工作制為我們的工作規(guī)定速度。比如,如果你的收件箱里有一小時的工作,你就必須將那些工作擴展到能填滿八小時工作制的程度。那是個好問題。盡管提問。但如果你問題太多,也許會被解雇。
那是我們的接待員。她是個臨時雇員。我們這里會對接待員進(jìn)行考察。他們以令人驚恐的頻率離職。對臨時雇員,要禮貌和客氣。記住他們的名字。偶爾邀請他們吃頓午飯。但別和他們太近乎。太近乎的話,他們離開時,你會難受得多。他們總是不斷地離去。這一點你可以相信。
男洗手間在那兒。女洗手間在那兒。約翰·拉方丹偶爾會用一下女洗手間。他坐在那兒。他說這純屬偶然。我們更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我們不予追究。約翰·拉方丹并無惡意。他侵入女洗手間那塊禁地,只是一項有益于健康的刺激,只是他那枯燥乏味的生活樂譜線上的一個微弱短音。
坐在你左邊格子間的拉塞爾·納什愛上了坐在你右邊格子間的阿曼達(dá)·皮爾思。他們下班后坐同一趟公共汽車。對于阿曼達(dá)·皮爾思來說,一路上聽拉塞爾·納什胡扯瞎侃僅僅使得原本漫長乏味的汽車旅程不那么漫長乏味罷了??蓪τ诶麪枴ぜ{什來說,這卻是他一天中的亮點。這是他生活的亮點。拉塞爾·納什的體重又增加了四十磅,而且每個月都在增加。他總是一邊吃著薯片和點心,一邊透過隔板悶悶不樂地偷看阿曼達(dá)·皮爾思,回到家里則一邊觀看成人錄像,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冷比薩和冰激凌。
坐在你右邊格子間的阿曼達(dá)·皮爾思有一個六歲的兒子,名叫雅米爾,患有孤僻癥。她的格子間從上到下貼滿了那個孩子的蠟筆藝術(shù)品——一張張用黑色和黃色準(zhǔn)確畫下的同心圓和橢圓。她兩星期一次,每次都在星期五,換上一批。務(wù)必評論一下它們。阿曼達(dá)·皮爾思也有丈夫,是名律師。他強迫她玩一系列逐步升級的痛苦而又羞辱的性游戲。阿曼達(dá)·皮爾思極不情愿。每天早上來上班時,她總是精疲力竭,傷痕累累,乳房上的擦傷、臉部的青腫、大腿后面的二度燒傷,令人畏縮不前。
但我們不該知道此類事情。別泄露秘密。如果你泄露秘密的話,你也許會被解雇。
阿曼達(dá)·皮爾思默默忍受著拉塞爾·納什。她愛上了艾伯特·博什。他的辦公室在那兒。艾伯特·博什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阿曼達(dá)·皮爾思的存在。他的眼里只有埃麗耶·塔帕。她坐在那兒。埃麗耶·塔帕討厭艾伯特·博什,卻愿為古迪斯·蘭瑟赴湯蹈火。可古迪斯·蘭瑟又討厭埃麗耶·塔帕。難道這世界不是個好笑的地方嗎?當(dāng)然嘍,并不在哈哈大笑這一意義上。
艾妮卡·布魯姆坐在那個格子間里。去年,有一回和巴里·哈克一起審查季度報告時,艾妮卡·布魯姆的左手掌開始流血。她恍恍惚惚,望著自己的手,告訴巴里他的妻子何時會死并且如何死去。我們一笑了之。她畢竟只是個新雇員??砂屠铩す说钠拮诱娴乃懒恕R虼?,除非你想準(zhǔn)確地知道自己何時會死并且如何死去,千萬別搭理艾妮卡·布魯姆。
科林·海維坐在那邊的格子間里。他也曾是個新手,正像你一樣。艾妮卡·布魯姆的事我們警告過他。可去年圣誕便餐上,他見誰也不搭理她,動了惻隱之心??屏帧ず>S為她取了一杯飲料。他從此一蹶不振??屏帧ず>S命該如此。他本人對此無可奈何,而我們也無能為力。離科林·海維遠(yuǎn)點兒。千萬別將任何你的活兒給他。要是他要求做點事情的話,告訴他我還沒給你答復(fù)呢。
這是安全出口,這層樓上有好幾個安全出口,它們都有相應(yīng)的標(biāo)志。我們每三個月進(jìn)行一次樓道疏散檢查,每月進(jìn)行一次安全路線測驗。一年進(jìn)行兩次防火訓(xùn)練,一年進(jìn)行一次防震訓(xùn)練。這些只是預(yù)防措施。這些事從未發(fā)生。
我們有一項全面的醫(yī)療保險計劃可供你參考。任何災(zāi)難性疾病,任何意料之外的悲劇都在保險范圍之內(nèi),所有受贍養(yǎng)者都在保險范圍之內(nèi)。坐在那兒的拉里·巴格迪坎有六個女兒,倘若任何一個姑娘或所有姑娘碰到什么事,倘若六位姑娘全都同時得了病或受了傷——得了可怕的肌肉萎縮癥,或在學(xué)校野外遠(yuǎn)足時,由于半自動炮火的噴射,得了某種罕見的毒性血液紊亂癥,或者睡鋪上遭到夜間潛行的精神錯亂者的襲擊——任何諸如此類的情況出現(xiàn)時,拉里的姑娘們都會得到照顧。拉里·巴格迪坎一分錢都不用付。他什么也不用擔(dān)心。
我們同樣還有慷慨的休假和病假制度。我們有一項極好的傷殘保險計劃。我們有穩(wěn)定而又有益的津貼基金。我們聽交響樂,看棒球比賽時都可得到團體優(yōu)惠。我們有橋牌俱樂部的長期票本。我們可以直接存款。我們都是科斯特科俱樂部的成員。
這是我們的小廚房。這個呢,是我們的咖啡先生。我們有一項咖啡基金。每人每星期出兩美金,買咖啡、吸管、糖和咖啡伴侶。假如你不喜歡咖啡伴侶,更喜歡奶油調(diào)味液,或一半咖啡伴侶對一半奶油調(diào)味液,我們有一項專門的一星期交三美金的基金。假如你不喜歡糖,更喜歡低糖,有一項專門的一星期交二點五美金的基金。我們沒有無咖啡因咖啡。你可以隨意選擇參加一項咖啡基金,但你不可以碰咖啡先生。
這是微波爐。你可以用微波爐熱飯。但你不可以用微波爐做飯。
我們有一個小時的午餐時間。另外,我們上午有十五分鐘的休息,下午也有十五分鐘的休息。每次你都得休息。假如你錯過一次休息,那它就永遠(yuǎn)失去了。你的休息是一種優(yōu)惠,并非一種權(quán)利,這一點僅供參考。假如你濫用休息制度,我們有權(quán)取消你的休息。但午餐卻是一種權(quán)利,并非一種優(yōu)惠。假如你濫用午餐制度,我們就束手無策了,我們就不得不另作打算了。我們可并不樂意那樣。
這是冰箱。你可以將午餐放在里面。坐在那邊的巴里·哈克從這臺冰箱里偷食品。他的小偷小摸行為是他悲傷情緒的一種發(fā)泄。去年除夕,他在親吻妻子時,她腦中的一根血管破裂了。巴里·哈克的妻子當(dāng)時懷有兩個月的身孕,昏迷了半年后死去。對于巴里·哈克來說,這是個悲哀的喪失。他從此一蹶不振。巴里·哈克的妻子是個漂亮女人。她也參加了全面保險。巴里·哈克一分錢都不用付。但他死去的妻子老是纏著他。她老是纏著我們所有人。我們見過她顯示在我們電腦屏幕上,見過她移過我們的格子間。我們在復(fù)印件上見過她模糊的面孔。她用鉛筆將自己畫在接待員的預(yù)約本上并標(biāo)明:要見巴里·哈克。她在接待員的語音郵件信箱里留了言,電話線里那些電控的嗞嗞聲和嗡嗡叫歪曲著那些留言,在一片哼哼的響聲中,她的聲音從極遠(yuǎn)處發(fā)出陣陣回聲。但那聲音是她的。在她的聲音之下,在那時高時低的靜電干擾聲和咝咝聲之下,可以聽到一個孩子的咯咯笑聲和嗚嗚哭叫。
不管怎樣,要是你帶午餐的話,在袋里稍稍多放一點,為巴里·哈克。我們這個辦公室里有四個巴里。這難道不是一個巧合嗎?
這是馬修·佩恩的辦公室。他是我們的單元經(jīng)理。他的門總是關(guān)閉著。我們從未見過他。你也永遠(yuǎn)不會見到他。但他在這兒。對此,你可以肯定。他就在我們周圍。
這是看守員的小房間??词貑T的小房間里沒你的事兒。
這個呢,這是我們的用品儲藏室。假如你需要什么用品,去找古迪斯·蘭瑟。他會在用品儲藏室核準(zhǔn)記錄簿上記錄下你,然后給你一份取貨聯(lián)單。將取貨聯(lián)單中的那張粉紅色單子交給埃麗耶·塔帕。她會在用品儲藏室鑰匙記錄簿上記錄下你,然后給你鑰匙。用品儲藏室就在單元經(jīng)理辦公室的外面,所以你必須輕手輕腳。輕輕地取你所需的用品。用品儲藏室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放信箋、空白信紙和信封、備忘錄和便箋簿等。第二部分放鋼筆和鉛筆、打字機、色帶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第三部分有橡皮、涂改液、透明膠布、膠水等。第四部分有紙夾、圖釘、剪刀和刀片。這些是多余的碎紙機。別碰放在那兒的碎紙機。碎紙機和你無關(guān)。
格溫杜琳·斯蒂奇坐在那間辦公室里。她對企鵝著迷,總是收羅各種企鵝小玩意,企鵝招貼畫,企鵝咖啡杯和文具,企鵝絨制動物,企鵝珠寶,企鵝汗衫、T恤和襪子。她有一雙企鵝絨毛拖鞋,在辦公室工作到很晚時,總是穿著。她有一盒錄有企鵝叫聲的磁帶,一旦想要放松放松,她就聽它。她最喜歡的顏色是黑與白。她在汽車牌照上標(biāo)上了“企鵝”。每天早上,她都要走過每一個格子間,祝每個人早安。每逢星期三,她都為駝峰日a早休帶來丹麥酥皮餅;每逢星期五,她都為感謝日b午休帶來炸面餅圈。她組織每年的圣誕便餐并負(fù)責(zé)生日名單。格溫杜琳·斯蒂奇的門總是對我們敞開著。她總是樂于傾聽并為你說情。她總是樂于助你一臂之力,或為你受苦受累,或給你無限安慰。由于她的門總是敞開著,所以她總是躲在女洗手間的小隔間里偷偷地哭泣。女人進(jìn)來時,約翰·拉方丹就很著魔,就會靜靜地蹲坐在他的分隔間里。他曾聽過她在里面嘔吐。我們曾發(fā)現(xiàn)格溫杜琳·斯蒂奇藏在樓梯井里,在通風(fēng)處哆嗦個不停,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吮吸著非常碧波a。她不讓任何這一切影響自己的工作。假如這一切影響工作的話,她也許會被解雇。
凱文·荷華德坐在那邊那個格子間里。他是個系列殺手,是人們稱作“割地毯者”的那個人,對城里那些碎尸案負(fù)責(zé)。我們不該知道這些,所以請別外傳。不用擔(dān)心。他的暴力行為僅僅針對陌生人。整個程序精心設(shè)計,決不改變。受害者必須是一個白種男性,一個年輕的成年人,三十歲以下,身材矮胖,黑頭發(fā),黑眼鏡,等等。受害者必須在日落之前,任意從一個公共場所選出。他跟蹤受害者回家,受害者必須與他進(jìn)行一場搏斗,等等。殘殺極為精確:諸如切入的角度和方向,皮和肌肉組織的剝離,內(nèi)臟器官的分類,等等。凱文·荷華德不讓任何這一切影響自己的工作。實際上,他是我們速度最快的打字員。他打起字來,著了火似的。他偷偷愛上了格溫杜琳·斯蒂奇,每天下午都在她的辦公桌上留下一個紅色箔紙包裝的赫西b之吻。但他討厭艾妮卡·布魯姆,總是對她敬而遠(yuǎn)之。一見到他,她就會不住地顫抖,哆嗦,左手就會不停地出血。
不管怎樣,凱文·荷華德被捕時,他的舉止令人震驚。比如說,他看上去像個好人,也許有點不合群,但總是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
這是我們的復(fù)印室。這個呢,這是我們的眺望點。它面對西南方向。水那邊是西。那后面是北。由于我們在十七樓,我們能看見一片極美的風(fēng)景。難道這不美嗎?我們可以俯瞰那座公園,那些樹冠就在那里。那兩座樓中間,你可以看見部分海灣。通過那邊兩座樓的縫隙,你可以看到日落。你可以看到這座樓映照在那座樓的玻璃墻上。那邊,看見了嗎?那是你在揮手??茨沁叄鞘前菘āげ剪斈吩趶N房里朝我們揮手。
復(fù)印文件時欣賞欣賞這一美景吧。假如復(fù)印機有任何問題,去找拉塞爾·納什。假如你有什么問題,去找你的主管。假如你找不到你的主管,就問菲利普·斯皮爾斯。他坐在那里。他會和克拉麗莎·尼克思商量一下的。她坐在那里。假如你找不到他們,盡管問我吧。那是我的格子間。我坐在那里。
a 駝峰日指工作周的中間日,常指星期三,因自此漸近周末,頗似下山之意。
b 感謝日通常指星期五,意為感謝上帝,今天已是星期五。
a 一種飲料。
b 赫西(1857—1945),美國企業(yè)家和慈善家。
責(zé)任編輯 蔣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