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麗
巷子口上擺攤的鞋匠跳樓死了,從不八卦的婆婆一大早便向我播報了這條新聞。昨天不是父親節(jié)嗎?這個平日連螞蟻都不敢踩死的男人居然有勇氣跳樓?選擇父親節(jié)跳樓,這是怎么啦?他跳下來時,婆婆正跟我母親講話,險些就砸在婆婆身上了。婆婆似乎有些驚魂未定,我以為是現(xiàn)場很慘烈所以刺激到她了。她說鞋匠一下子就掉到那個裝垃圾的大鐵桶里,掉下來時眼睛還在眨呢,他老婆不但不救他,還把準(zhǔn)備去救的人都攔著,直到男人閉眼了,才用手去探男人還有沒有氣,鞋匠兩個丫頭站在旁邊,一滴眼淚都沒有……
在我眼里,這個男人就是個悲劇的化身。
第一次見到他,是十多年前去新單位文化稽查隊報到,領(lǐng)導(dǎo)指派給我的一張辦公桌是辭職創(chuàng)業(yè)的同事留下的。兩邊抽屜都上了鎖,同事便幫我叫來了鞋匠,他的鞋攤兼著配鑰匙換鎖。單薄的身體,暗黃的國字臉,臉頰深深凹陷了下去,兩只本來就很大的眼睛也因深陷下去而大得有點(diǎn)嚇人了,眼神空洞,驚頭慌腦的,像是剛剛進(jìn)城的僻居之人。別看這男人整個蔫不拉嘰的,做事卻極細(xì)致利索,一會兒就換好了鎖。但兩把鎖開價要三十六元,這簡直殺黑啊。我有些不快地跟他還價,他起身就往外走,我正詫異呢,他說我去問屋里(老婆)看能不能少。這事也得問老婆?也太……更讓我哭笑不得的是,一會兒他氣喘吁吁地跑來告知,他老婆說少一元錢。瞧他那上氣不接下氣只差翻白眼的樣子,不知怎的,那一刻就預(yù)感到他命不會長。我那些硬氣十足的稽查隊男同事們,在家可都是說一不二的純爺們,何時見過這種情況?自然是對鞋匠鄙夷萬分,都譏笑這是個一元錢的主都做不了的孬種。
鞋匠揣著三十五元錢走了,看著他的身影,我心里就已經(jīng)開始勾畫他老婆的樣子,應(yīng)該是個厲害角色。但我僅在文化稽查大隊辦公室待了一個月,就被派駐到行政服務(wù)中心文化局窗口工作,直到六年之后,被調(diào)回文化局辦公室,才與這個近在咫尺的鞋匠一家有近距離接觸。
第一次見到鞋匠老婆,我愣住了,她簡直就是從過去穿越來的,一件軍綠色的樣式老土的夾衣,黑中帶黃的沒有光澤的盤子臉上長著一對三角眼,高顴骨,塌鼻梁,嘴巴小,但嘴皮極薄。講起話來快得像機(jī)關(guān)槍,唾沫星子橫飛,聲音像梗著喉嚨發(fā)出來的,硬而短促。額前一溜劉海,用發(fā)夾把一縷頭發(fā)夾向一邊。這不是20世紀(jì)50年代流行的鐵梅頭嗎?最搞笑的是她不講話時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就連身材也是那種上身和腿部一樣長,胸像繃帶綁著,屁股大而垂,據(jù)說這種身材的女人好生養(yǎng),會生兒子,但我后來才知她生的是兩個女兒。與大院里那些時尚漂亮又有文藝范的女人比,這女人的樣子和打扮實在太過時了。不過這女人嘴有一張,手也有一雙,是做事的好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三下兩下就能成一件事。
后來見到鞋匠的兩個女兒,我暗自佩服女人的基因強(qiáng)大,兩個女兒一律的暗黃無光的皮膚,三角眼,盆子臉,塌鼻梁和薄嘴唇。她們還將母親臉上苦大仇深的表情繼承并發(fā)揚(yáng)光大,講話杵頭杵腦,永遠(yuǎn)都是一副別人欠了她家的表情。
一家有了三個鐵姑娘,鞋匠的日子自然好過不到哪去,經(jīng)常挨罵,老婆罵,女兒也罵,而鞋匠縮著腦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忍耐力極好。每次碰到鞋匠挨罵,我總會產(chǎn)生一種奇怪的想法,就是想象鞋匠和老婆在床上是什么樣子的。那一刻有沒有半分的溫存?想歸想,所有人碰到鞋匠挨罵都是匆匆走開,因為越勸女人會越來勁,有過前車之鑒。
那次女人又在罵鞋匠,院子里的王婆路過。這王婆由于兩個女兒一個在美國,一個在電視臺,平時頗有些得意,也有些倚老賣老地愛管閑事,于是說女人不該這么待自己的男人??蛇@女人沒人搭理還罷,有人接話,她倒拉著王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起來,說,王婆,您覺得我這人怎樣?我是蠻講道理的人,像我這么勤扒苦做的人,世間也難找吧?這架勢把王婆也弄懵了,礙著面子只得點(diǎn)頭。見王婆點(diǎn)頭,她立馬咬牙切齒地說起男人的不是。你說這一天只曉得捅幾碗飯的廢物,還拿著屋里的錢不當(dāng)數(shù)去充面子,他外甥結(jié)婚,上人情不說還吃茶(另隨禮),是不過日子啦。王婆說他身體不好也還在做事啦,又沒玩,這一片誰不知道他鑰匙配得好,鞋子修得好?再說外甥結(jié)婚,當(dāng)舅舅的吃茶也是應(yīng)該的。女人立馬表情夸張地說,他跟別人比得?要錢錢沒得,別人都死了他怎么不死?女人的控訴中,還時不時夾雜涉及隱私的粗話,讓王婆也尷尬得不得了,趕緊走了。連王婆也勸不了,哪個還敢去勸呢?
可讓我沒想到的是,我母親卻和鞋匠老婆過從甚密。母親當(dāng)年是村里有名的能干姑娘,可外婆去世得早,外公老實得很,舅媽又是個厲害人,為母親定了一門親事,對方是鎮(zhèn)上的個體戶,有錢,但外貌抱歉些。母親自是不愿意的,且早已有了意中人。她與一個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但老實忠厚、高中畢業(yè)的英俊男人相愛了。母親幾次去退婚未遂,最后母親和父親合計上演了一場沖破包辦婚姻、追求自由戀愛的現(xiàn)實劇。一向低調(diào)的父親滿村發(fā)喜糖,說是有了未婚妻,又假裝去走了幾次丈母娘家,加之母親這邊有當(dāng)村婦女主任的大姨媽相助,最后李家終于退婚,父親和母親成功結(jié)了婚。
婚后,母親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請人來幫忙栽秧,要是別人栽得不好,她是寧愿扯了重栽的,菜園子也收拾得沒一根雜草,像用篩子篩過一樣。母親未嫁過來前,大伯一家和大姑媽一家都是爺爺一船從湖南拖過來的,沒有房屋,沒有田地,在村里的亂葬崗搭個窩棚,開荒打草,后來才分了田和宅基地??杉掖罂陂?,幾乎都是借米下鍋。母親來后的幾年,不分日夜干活,每年分谷后第一件事便是挑谷去還債,整整還了三年。后來,我家是第一個建瓦房的,第一個有電視機(jī)的,也是第一個走出村子外出謀生的。
可在我心里神一樣的母親,卻跟這樣的女人來往,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不是嫌棄這女人的職業(yè),門口做鍋盔、擦皮鞋的我都真心憐惜他們,尊重他們,可對這女人,卻有說不出的厭惡。即使是偶爾光顧她的鞋攤,多半是為照顧鞋匠的生意,即使收費(fèi)要比別處貴,只當(dāng)是做了施舍,我心里想的是也許生意好些,男人會少挨點(diǎn)罵吧。
后來我才知道,母親為什么喜歡到女人的鞋攤?cè)?。原來,鞋匠的老家跟我們是一個村的。鞋匠父親是1949年后的第一任村主任,當(dāng)時也算是一位風(fēng)云人物。他家里有個瘋老婆,兒女成群,卻明目張膽地和同村的一位有夫之婦約會,直到有天突然斃命于婦人之床。他的瘋老婆更瘋了,不久也死了。幾個子女成了孤兒。鞋匠是老大,帶著弟弟妹妹什么活都干,還討過米,生活困苦不說,還要承受村民的閑言碎語。鞋匠有個妹妹叫菊香,長得極漂亮,但因為她父親的事,到了適婚年齡卻沒有人上門提親,只能在家做老姑娘。
我父親那時已是村里的團(tuán)支書,經(jīng)常到他家?guī)椭畎咽?。那時母親剛生了我在坐月子,一向八卦的二伯母神神秘秘地跟母親尖嘴:“他們倆在田里有說有笑的……”“哪個幫不得,就幫他們家?”把坐月子不能出門的母親氣得整日抹淚,也在心底暗暗留了心。我出生六天時,滿口生瘡,母親當(dāng)過幾天村衛(wèi)生室的護(hù)理員,知道這叫“鵝口瘡”,可能危及生命。母親一早便催促父親帶我去醫(yī)院做檢查,可父親不聲不響地拖著板車出門去了,直到天黑才回家。回到家后,在母親的再三催促下,父親才出門去借了六元錢,在板車上鋪了些草,把我和母親往鎮(zhèn)醫(yī)院拖。可好不容易到了醫(yī)院,卻被告知住院得十元錢。父親又一聲不響地拖著我們往回趕。多年后母親不止一次向我描述那天的情景。天已經(jīng)黑了,那時到白犢寺的路還未修,路上全是大塊大塊的石頭。母親怕剛出生的我被“鬼”抓走了,把我緊緊抱在懷中,胸前放上一面鏡子,直挺挺地坐在板車上。經(jīng)過村里那片墳地時,母親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剛好前不久村里有個叫月華的女人難產(chǎn)死了,按照習(xí)俗,墳前要點(diǎn)燈,還罩著一把傘,陰慘慘的,母親只得死死把我抱住,大氣不敢出一口。等到家,已是半夜了,母親順產(chǎn)后縫針的傷口全裂開了,渾身上下被露水和汗水浸濕,當(dāng)晚便發(fā)起了高燒。第二天父親便獨(dú)自一人抱我去醫(yī)院,母親則一直病到我滿月。我“出窩”那天,外公派人來接,母親走著走著竟暈倒在了田埂上。月子里落下了病,自我記事起,母親從未離開過藥罐。
當(dāng)母親得知那天父親是去幫著菊香家插秧時,她的氣憤可想而知,只差要沖到菊香那兒給她幾個耳光。雖忍住了,但從此對那個叫菊香的女人恨之入骨。
女人的嫉恨是很可怕的,母親這么多年來雖然深愛著父親,吃的穿的最好的總是先想到父親,有個頭疼腦熱的緊張得不得了,但只要一提到父親的這段往事,母親便顯得有些歇斯底里。我不知道父親當(dāng)年對菊香是動過真心還是僅限于憐憫,反正這成了扎在母親心頭的一根刺,雖然事隔多年,母親仍然耿耿于懷。
母親每次去鞋攤就是為了聽那個叫菊香的女人的事。鞋匠的老婆與小姑子關(guān)系不太好,不僅是小姑子,男人那邊的親戚她全都不感冒,結(jié)婚這么多年,沒幾個敢到她家來串門的。鞋匠老婆告訴母親,她的小姑子怎樣地在外招蜂引蝶,而偏偏嫁的男人又不是吃素的,于是免不了挨打,有一次竟被打斷了幾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好久。母親由此斷定菊香果真是個狐貍精,而狐貍精終究沒個好結(jié)果。但后來與菊香同嫁一個村的女人有一次到縣城來,在我母親這兒坐,講的卻是另一個版本。菊香嫁的是個小包工頭,叫四狗子。起初還過了幾年好日子,可四狗子后來染上了賭博惡習(xí),輸錢了便回來打菊香。菊香兩個哥哥都是老實坨,自然沒人去給她撐腰,她成了四狗子的一盤“下飯菜”。四狗子后來欠了一屁股賭債,出門打工去了,說是打工,實是躲債去了。家里的娃和田全甩給了菊香一人,菊香真是喊天天不應(yīng),喊地地不靈,倒是鰥夫馬三爹經(jīng)常來給她搭把手,一來二去的,她竟跟馬三爹好上了,原因就是馬三爹真心實意疼她。而當(dāng)村里風(fēng)言風(fēng)語四起時,菊香索性開始學(xué)著玩牌,輸錢了便四處借。四狗子在外自然也聽了些風(fēng)聲,急急趕回村來準(zhǔn)備好好教訓(xùn)菊香和馬三爹的,可那天風(fēng)大雨大,還沒到家門,竟跌在村頭的溝里死掉了。于是村人又傳這菊香克夫。菊香精神便有些恍惚了,有時下雨就光著腳在雨中走。這馬三爹后來為了能就近照顧菊香,竟從灣上搬到她家旁邊,菜園里、田里的事都幫她做,自己無兒無女的,兜里有幾個錢都貼給了菊香,還找醫(yī)生幫她看病。
聽了這些,母親倒開始同情這昔日情敵了,只不過對她傍上一個老男人的行為鄙夷不已。后來,她還是習(xí)慣跑去聽鞋匠老婆講菊香的事,也不管版本是真是假。
鞋匠跳樓第二天我去上班,經(jīng)過母親門前,竟意外看見母親坐在窗口發(fā)呆。我走進(jìn)去調(diào)侃她,說怎么沒去安慰好朋友,母親卻說了句:這女人太狠心了。接下來便給我描繪鞋匠跳樓時的情景。說當(dāng)時正和我婆婆講著話呢,突然聽到“砰”的一聲,就看到面前的樓上有個人像床破絮一樣掉在了大鐵垃圾桶里,她和我婆婆都嚇了一大跳。當(dāng)她看清楚是鞋匠時,趕緊跑去喊來鞋匠老婆。這時垃圾桶周圍已圍了一圈人了,鞋匠嘴角流著血,眼睛一眨一眨地望著眾人。母親說,鞋匠的眼神讓她想起多年前爺爺勒殺的那只養(yǎng)了多年的狗,滿眼是乞憐。母親還說,鞋匠內(nèi)心一定是不愿去死的。最不可思議的是這女人不但不去救自己男人,還攔著眾人,對大家做出一個“噓”的動作,直等到男人閉眼了,她才去探男人的鼻子還有沒有呼吸,而她的兩個女兒自始至終都站在一旁,面無表情,沒有半點(diǎn)悲傷。母親說,是她家的一只狗這么多年也喂親了吧,天下居然有這么冷血的人。
母親還說,多年來鞋匠一直有腸胃方面的疾病,這次拉了一個月肚子了,便自己跑去醫(yī)院輸了兩天液,鞋匠老婆知道后火冒三丈,硬是去醫(yī)院把他拖了回來,回來后又臭罵了一頓,兩個女兒估計也沒給他什么好臉色。傍晚時分,男人爬上鞋攤旁大樓的樓頂,跳了下來。我說,他知道跳樓那天是父親節(jié)嗎?母親說,你別看鞋匠平時不說話,可愛看報看書了,有時幫父親自行車打個氣什么的,只要他老婆不在就不收錢,為的就是平時來找父親討書和報紙看。這么看來他應(yīng)該是知道那天是父親節(jié)的,何況旁邊超市那么醒目的廣告促銷呢??伤麨槭裁匆x擇在父親節(jié)跳樓呢?
鞋匠死后他老婆直接把他拖到火葬場燒了,像處理一件報廢的東西一樣簡單。鞋匠的弟弟和菊香還有一幫遠(yuǎn)房親戚聞訊趕來,鞋匠老婆依舊不搭理,一堆人誰也沒敢說個話,連鞋匠家的門都沒進(jìn),就在鞋攤旁的院子里燒了些紙,哭了一場,各回各家了。父親母親那天都看見了菊香,干瘦得嚇人,再不復(fù)當(dāng)年風(fēng)采,頭發(fā)竟已花白。那天菊香也看到了他們,只是彼此都沒有說話。歲月殘忍,被生活欺凌得沒有尊嚴(yán)的人,有時裝作不認(rèn)識是種厚道。
經(jīng)過這事后,母親對菊香的恨意徹底消失了。女人就是這樣,不像男人種下了恨,一輩子難消除,女人會因同情等因素化解仇恨。其實母親一直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更何況她是那樣在乎父親。她從此再不去鞋匠老婆那串門了,而我更是不愿搭理那女人,只是每次經(jīng)過鞋匠跳樓的那個垃圾桶,心里總是會冒出鞋匠為什么要在父親節(jié)跳樓的疑問。
有天早上穿了雙細(xì)高跟鞋上班,鞋跟被人行道的縫隙卡住,后來好不容易拔出來,鞋掌卻掉了,走起來叮叮作響。上午還要開會呢,到時踩得地板叮叮響就不禮貌了。我不得不在鞋匠死后再一次走進(jìn)了這個鞋攤。此時,鞋攤已搬進(jìn)了鞋匠家的儲藏室,成了鞋鋪了。這是十多年前人家處理閑置房產(chǎn),對外出售,好像是一千元一間,這鞋匠家買了兩間,如今做了小旅社,另在樓下院子里搭了個儲藏室,放他們擺攤的板車。
鞋匠女人對我的突然到來有些受寵若驚,這話毫不夸張,其實鞋匠老婆對鞋匠兇狠跋扈,卻很討好前來光顧鞋攤的人,有時近乎卑下。
男人才死了幾個月,這女人臉上未見半點(diǎn)悲傷,較之以前愛打扮些了。這天穿的是件粉紅的條紋T恤,褲子換成了貼身的那種,腳上也是一雙玫紅的布鞋,頭發(fā)剪短了。這打扮雖有裝嫩的嫌疑,但確實比以前時尚多了,只是依然擺脫不了一種土氣。她不停找話題跟我說話,我只說我就要開會了,請她稍微趕一下急。
正在這時,一個男人走了進(jìn)來,問女人,你怎么這么早下來了?這個男人高個子,黑壯黑壯的,看樣子大約比女人年齡要小。我下來做生意啦!女人說話再不像以前那樣生硬短促,而是有些撒嬌味道了。你怎么也下來了?她問男人。我下來看你做生意啦!這兩人竟當(dāng)著外人的面打情罵俏起來。從他們對話中我大致弄清了男人身份,是租住在她這兒的外鄉(xiāng)房客。人說寡婦門前是非多,鞋匠跳樓自殺的鐵垃圾桶就在墻外,咽氣的地方僅一墻之隔,自家男人尸骨未寒,她竟不知避諱,跟年輕男性這樣調(diào)笑,這樣的場面讓我有些憤怒,有些難過,也有些尷尬。鞋掌釘好后我穿上趕緊逃開了。
我心里想著,這是最后一次走進(jìn)這個鞋鋪了??缮罹褪沁@么充滿戲劇性,開完會后,我收拾完會議室,抱著一堆材料下樓時竟滑了一跤,把鞋跟崴掉了,就這樣我不得不同一天內(nèi)第二次走進(jìn)這同一間鞋鋪。那黑壯男人不在了,有一位打扮得體的中年女人坐在里面,鞋匠女人面前一堆鞋子在擦油,想是那女人提來的。從她們的對話中得知這女人是剛從大城市帶了孫子回來的。她夸著鞋匠女人的衣服顏色鮮艷,又夸她的鞋子漂亮,問她在哪兒買的,她也想買來穿。不知道是她尖細(xì)的聲音,還是她那言不由衷的口氣,我聽著別扭極了,看那女人的一身精心得體的打扮,她怎么看得上鞋匠女人的衣服?可鞋匠老婆卻聽不出弦外之音,還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問,人也變標(biāo)致了啵?你本來就很標(biāo)致嘛。女人的回答讓我差點(diǎn)吐了出來,覺得這女人十分虛偽。鞋匠女人似乎有些得意忘形,又問我,小侯你說是不是的?我以沉默表示了我的反感。我實在無法聽下去了,佯裝想出來曬太陽的樣子,把椅子搬到了門口。太陽暖暖的,我索性閉上了眼睛。最后這女人提著一堆鞋走了。鞋匠女人每雙鞋少收了一元錢,只收了那女人十元錢。想到十年前她男人因為一元錢而跑得氣喘吁吁的樣子,我心里百般滋味翻滾。穿得像富婆,為了節(jié)省幾元錢而違心地去贊美別人,這是那種已在生活中修煉成精的人,也是在城市中到處可見的人。而聽了幾句贊揚(yáng)的話就飄飄然沒有自知之明的人,那是在生活中得不到肯定的人,到處尋找存在感的人。
那天感慨很多,晚上便在微信朋友圈里發(fā)了有關(guān)父親節(jié)跳樓的男人的一則消息,誰知引來朋友圈的熱議。其中有位教師朋友曾與鞋匠女兒接觸過,朋友是位大齡青年,剛好鞋匠女兒也在一家私立小學(xué)實習(xí),有人牽了線,但在交往過程中女孩子絕口不提父母,對家里的一切都保密,倒是有一次說起她家在城里有房子。自尊心很強(qiáng),甚至有些自傲,但是那種極度自卑下的自傲,極敏感,一點(diǎn)小事也可引得她歇斯底里。他們交往一段時間后就分手了。朋友是分手后很長一段時間才知道她家里的情況。
我只見過鞋匠的兩個女兒一次,沒有過多接觸,只記得這兩個女兒都喜歡木著臉,像誰家欠她錢似的。但有一天晚上加班路過鞋鋪,鞋匠女人追出來叫住我,她女兒也跟了出來。我問,有事嗎?鞋匠女人說女兒告訴她,今天學(xué)校的辦公室主任路過她辦公室,她女兒補(bǔ)充說那個辦公室主任問她住哪,她說了住址,然后那人問,認(rèn)識我嗎?鞋匠女兒說跟我很熟,于是辦公室主任便坐下來跟她聊了一會兒天。問了名字,那辦公室主任的確是我朋友。我問,是有事要找我朋友嗎?她們卻說沒有事,就是別人說認(rèn)識我,就跟我說一聲。這也值得一說?院子外沒有路燈,只有旅社的廣告燈里一點(diǎn)微弱的光照下來,我看不清母女倆臉上的表情,但心底驀地升起一股悲哀。我不知道母女倆跟我講這番話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想讓我跟朋友打個招呼讓她關(guān)照關(guān)照,還是僅僅因為她眼里的一個領(lǐng)導(dǎo)找她聊個天就高興得要告訴別人?還是想通過這根線找找關(guān)系讓鞋匠女兒就留校教書?不管是哪樣,這都是極悲哀的事。她們連最基本的常識都沒有。如果真想解決留校任教問題,一個辦公室主任是沒有這個權(quán)力的;如果僅僅因為別人跟她說了幾句話就高興得逢人就說,那可見她平日里孤獨(dú)的處境。其實在這個縣城里,她們是在城市夾縫里生存的人,說是城里人,沒有工資和任何保障,說是農(nóng)民,卻又沒了土地。這一刻,我深刻感受到生活給她們帶來的窒息。
不知怎的,我腦海里在這一刻還浮現(xiàn)出許多的身影,有在一個垃圾點(diǎn)為爭一個值點(diǎn)錢的垃圾而拿著火鉗打起來的年近七旬的兩位拾荒老人,有為爭一個托運(yùn)生意而打得鼻青臉腫的搬運(yùn)工,有為占攤賣菜、賣早餐而吵架的小販……這些生活在最底層的有著共同命運(yùn)的人,本該在這炎涼世界里惺惺相惜,相互取暖,卻在相互傷害,甚至反目。更有甚者,如鞋匠一家,父女、夫妻沒一點(diǎn)感情。他們的生活麻木于人倫和親情,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呢?幾米處就是鞋匠跳樓的地方,我每次經(jīng)過時都要扭頭看一下,有人說非正常死亡的人煞氣大,可是我不怕,即使是在這樣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經(jīng)過時也不害怕,生前太老實的人做鬼也不兇吧。我又扭頭看了看那個垃圾桶,仿佛看見鞋匠眨巴著眼睛坐在桶里。
責(zé)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