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遂濤
1
審訊在第三天有了突破性進展,犯罪嫌疑人李家明在承認了幾起盜竊案件后,突然又供出他還曾經(jīng)伙同兩個人在海城殺過人。
一個男人,三四十歲吧,我們把他騙到我們的住處,然后就把他殺了。他身上帶了十八萬現(xiàn)金,我分了五萬。綽號叫“瘊子”的李家明交代。
李家明交代的時候距天亮還有兩個時辰。從審訊室里看不出外面的天色,唯一的窗戶也被一塊厚厚的黑色窗簾擋住了。屋里的白熾燈亮得瘆人。
瘊子說,我都交代了吧。他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你們能不能先給我一口水喝?
劉少全一下子從蒙眬中醒了過來。他抹了抹口角的涎水,努力地看了看黃嘉和瘊子。
你說。劉少全清醒了點后說。
我能不能先喝口水?喉嚨干得快冒火了!瘊子痛苦地扭動著脖子看著劉少全。他的眼里全是因為睡眠不足而熄滅的灰燼。
劉少全看了黃嘉一眼。黃嘉會意了,從暖瓶里倒出一杯開水,然后走過去,將水杯放在瘊子面前的鐵板上。瘊子順從地扭過身去,將背后的手銬露了出來。黃嘉將手銬打開,然后從正面把他的手銬上。
慢點喝,很燙的。劉少全笑著說。這時他已經(jīng)完全清醒了,他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瘊子。
瘊子沒有理會他,迅速地將杯子中的水往口中送。水的確很燙,他不能不放慢速度,一邊吹著氣一邊貪婪地喝著。
你要是早點說出來,不就不用受這些罪了?劉少全說。早點說出來,又有吃又有喝的,還可以睡覺。不睡覺的滋味不好受吧?
瘊子迅速地點了一下頭,接著喝起水來。
是不好受,我們也不好受。但是我們困了我們可以睡覺,你呢?劉少全自顧自地說,說完看了瘊子一眼。沒事,慢慢喝,喝完還有。餓不餓?交代完就給你吃的,有面包也有火腿腸,還有方便面,你喜歡吃什么?
方便面。瘊子說。
方便面就方便面!劉少全轉身對黃嘉說,把方便面給他拿過來。黃嘉出去了,過了一會兒,真的抱了一堆方便面進來。放下,才看到里面還有面包和火腿腸。
瘊子迅速地咽了一口唾沫。
這就對了,老實交代,你想想,就你那點破事就算你都承認了能判幾年?再說了,你現(xiàn)在還不滿十八周歲,法院也會從輕處理的。
瘊子點了點頭。
怎么樣,還要不要喝水?不要了,那就說吧。但是我告訴你——劉少全突然臉色一變,像變了個人,語氣很嚴厲,要交代就老老實實給我交代,千萬不要給我?;樱?/p>
然而劉少全怎么也沒有想到,瘊子身上竟然還背著一件殺人案。這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他以為他也就入室盜竊了,搶奪搶劫了,沒有想到他竟然殺了人。
劉少全的眉頭明顯地皺了一下。
你給我老實一點,到底有沒有殺人?劉少全問。
瘊子很委屈,這種事情我能跟你開玩笑?我本來也不想說的,但是想想再過幾天我就滿十八歲了,現(xiàn)在說出來還不至于死刑,要是再晚一點就沒命了。
劉少全目不轉睛地盯著瘊子的眼睛,似乎想從里面看出點什么。其實他的思緒有點亂了,他既有點驚喜,又有點不敢相信。難道這是真的?不過不管是真是假,都不可以掉以輕心,現(xiàn)在是寧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無。不過有一點劉少全很清楚,假如是真的,瘊子什么時候交代其實沒有大的區(qū)別。這孫子傻就傻在沒讀幾天書,對法律一知半解?,F(xiàn)在的問題是他交代了,并且是在他們根本沒有一點思想準備的時候交代的。
那你把殺人的詳細經(jīng)過講一下。劉少全說,一邊說一邊摸本子。
瘊子就把經(jīng)過講了。他說他們看到一個人手里拿著一個皮包,猜想里面可能有值錢的東西,就讓瘊子偽裝成賣黃碟的,那人還真上了鉤,瘊子騙他貨不在身上,要的話就跟他去住處拿。那人開始有些遲疑,不肯去,瘊子人小鬼大,說了半天,竟然把那人就騙去了。剛進屋他們就把他的頭用麻袋捂上了。將他殺死之后他們把皮包打開,意外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沓一沓的錢,數(shù)了數(shù),剛好十八萬。他們就把錢分了。
一個人隨便帶著十八萬,而且都是現(xiàn)金?帶著那么多現(xiàn)金還跟你去買黃碟?直覺上劉少全判斷瘊子是在撒謊。但是他為什么要撒這個謊,對他有什么好處?劉少全一時想不清楚。
那尸體呢?劉少全想不清楚也就先不去想,把疑心擱置在一旁,順著瘊子的交代問。
我們把他殺死之后就把他分成了三截,頭和腿扔到了湖里,身子埋在了一片香蕉林里。
拋尸的方式也有點不符合常理,但是劉少全仍不去管,只是問,具體地點在哪里?
我也說不清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就是一片香蕉林,在湖邊。
那現(xiàn)在去你還能找到嗎?
應該會吧。但是也說不定,畢竟都過了三年了。
2
劉少全怎么也沒有想到審訊到最后會是這么個結果。盡管對瘊子的話不敢全信,他還是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分管刑偵的林副局長。林副局長聽完也很遲疑,你覺得像嗎?他問劉少全。
我也很懷疑,咱們現(xiàn)在一點情況都沒有掌握,但是說不信吧,他又說得有鼻子有眼。劉少全說。
林副局長沉吟了片刻,說,要不你先跟海城的公安機關聯(lián)系一下,掌握一下情況。
然而幾天之后海城方面的回復是,三年前犯罪嫌疑人所說的那個時間段沒有人報失蹤,也沒有人報殺人案。問過當?shù)剌爡^(qū)的民警,得知那里確實有一片香蕉林,但是并沒有聽說發(fā)現(xiàn)過死尸。另外也得知犯罪嫌疑人確實曾經(jīng)在那一帶居住過一段時間,應該對當?shù)氐那闆r比較了解,這也就是說,他完全應當知道有香蕉林這個地方。那么他編造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還有他當初在海城是投靠他一個姐姐,他的姐姐和姐夫都在當?shù)氐囊粋€臺資工廠里上班,因為他姐姐作風不是很正派,所以知道的人相對較多。最后海城警方也提到了這樣一種可能性,當時之所以沒有人報失蹤,也許是因為所謂的被害人是個外地人,因此他的失蹤就很難引起人們的注意。因此海城警方建議,假如真的想搞清楚真相,最好的辦法就是來海城一趟。犯罪嫌疑人不是聲稱他知道埋尸體的地點嗎?那么就讓他來辨認一下,如果能夠挖出他所說的尸體的話,那么真相也就大白了。
其實還有另外一個辦法,就是抓到瘊子所稱的那兩個同伙。但是據(jù)瘊子交代,他們分完錢后就分開了,他再也沒有聽到過他們的消息,估計他們兩個跟他一樣,分到錢后就離開了海城。上網(wǎng)搜索的結果是這兩個人正負案在逃,目前警方?jīng)]有他們的任何線索。
劉少全只好拿這個問題再去請示林副局長。林副局長說,既然這樣,那就只好出這趟差了。
劉少全笑著說,那經(jīng)費?
林副局長有點不耐煩地揮揮手,先自己墊上,回頭我?guī)湍憬鉀Q。
3
大老遠地就看到一片湖泊——當?shù)厝藚s叫它水庫,但很顯然已沒有再當作水庫使用了。警車繞過了水庫,進入到一個村莊,沿著村莊歪歪扭扭的土路走了一段,終于在一塊空地上停了下來。劉少全率先將車門打開,略顯笨拙地跳了下來。腳落地的時候他感到頭暈了一下,眼前有點花。他鎮(zhèn)靜了片刻,向四周望去,看到在黃昏的暮色里一片浩渺的水波泛著水光,有幾只水鳥在水面上掠過。在湖水的前方,是一片有點焦枯的香蕉林。
你看,那鳥在干什么?隨后跳下車的黃嘉驚叫道。
劉少全抬頭看了一眼,一只水鳥正從水面叼起一條魚。
陪同的海城警官方中民解釋道,你別看這水庫,里面魚大著呢,聽說最大的有一百多斤,幾個人費了一個下午才把它釣上來。
這里可以釣魚?黃嘉好奇地問。
可以,但是聽說要交錢。方中民說著往前面指了指,就在前面了,香蕉林。
劉少全走到警車的后面,將后車門打開,瘊子背戴著手銬跳下了車。劉少全指著眼前的香蕉林問,是不是這里?
瘊子瞇縫著眼睛看了半天,說,就是這里。
那你給我找出埋尸體的地點。劉少全在背后捅了捅瘊子。
瘊子就在前面帶路,劉少全和方中民跟在后面。在他們的面前是一條歪歪扭扭的小路,在路的兩側堆滿了垃圾,不時散發(fā)出一陣陣惡臭。在垃圾的中間是一條黑色的小水溝,溝中同樣散發(fā)出污水的惡臭。
瘊子走了一會兒站住了,在一塊地前指了指,就是這兒。
劉少全看了看,在香蕉林的下面是一地野生的水蓮,在水蓮的上面是一排用棍子和鐵絲搭成的葡萄架子。因為季節(jié)的關系,葡萄藤已經(jīng)枯萎。
劉少全不相信似的盯著瘊子問,你確定是這兒?
瘊子點了點頭,說,是這兒沒錯,我們用一個麻袋把他的身子埋到這里了。
埋了多深?劉少全問。
瘊子用手在背后比畫,有點遲疑,差不多到這里吧。他用手比著大腿。
方中民看了一眼劉少全說,差不多一米。
劉少全點了點頭,又問,頭和腿扔到哪里了?
瘊子轉身看了一眼,說,就扔到這湖里了。
劉少全跟著他的視線往水庫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看到有幾個釣魚的人正推著自行車往回走。
怎么樣?方中民低聲問劉少全。
劉少全暗暗地點了一下頭,說,那就先這樣吧,明天上午過來挖。要是挖不出來——劉少全突然對瘊子說,有你好看!
4
在從看守所回來的路上,方中民回頭對坐在后座上的劉少全說,那個水庫前些年倒是浮上來過一個人頭,但是個女的。
劉少全說那肯定不是。
方中民回憶道,別的倒是沒有聽說過,也發(fā)現(xiàn)過一個無頭尸體,但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方中民又說,你們先住下,一會兒一起吃個飯。你們坐了兩天火車也累了,晚上就好好休息。等到明天事情辦完了我再叫車送你們到處轉轉。
劉少全笑著說那就太麻煩你們了。
方中民說,客氣什么,天下警察是一家嘛!
臨下車時黃嘉突然問,明天上午要不要把他從看守所提出來?
劉少全征詢地看了方中民一眼。
方中民沉吟了一下說,我看就不用了吧,挖不出來再說。
5
第二天早上劉少全早早地就吃過了早飯,坐在樓下的大堂里等了一會兒,方中民的警車就到了。警車再次從歪歪扭扭的村道上經(jīng)過,引起了一些村民的關注。他們尾隨著警車向水庫走來,終于在水庫的邊上將警車團團圍住了。
劉少全又是第一個下了警車,他再次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景色已經(jīng)與昨晚有了很大的區(qū)別。這時再看水庫里的水,發(fā)現(xiàn)顏色有點污濁。在水庫的對面矗立著一排樓房,樓房很新,但是顯得很亂。在樓房的間隙,仍然夾雜著一些低矮的民房。
在昨天長滿水蓮的地方,發(fā)現(xiàn)并不都是水蓮,還有水葫蘆。水葫蘆顯得格外茂盛。問了周圍的村民才知道,每年夏天這個地方都會被水庫的水淹沒,水庫中漂過來的水葫蘆就在這里扎了根,慢慢地就鋪滿了。
劉少全從治保主任的手里接過了鐵鍬,在昨天瘊子指定的地點挖下了第一鍬。方中民一把把鐵鍬奪過了,他問治保主任,讓你找的人找到了嗎?
治保主任說,找到了,不是三十塊錢嗎?
治保主任身后的一個男人就閃了出來。他從方中民的手里接過鐵鍬,挖了起來。挖了兩下,往四周看看,憨憨地笑了笑,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繼續(xù)挖。
太陽慢慢地越升越高,坑也越挖越大,劉少全的心里突然閃過一絲焦慮。他抬頭看了看四周的村民,發(fā)現(xiàn)村民們都在靜靜地圍觀,他們的人數(shù)不僅沒有減少,反而增多了。劉少全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看的,也不知道這些人為什么都沒有事情干。
一個人挖還是略微慢了點,劉少全不由得拿起了旁邊閑置著的一個鋤頭鋤了起來。鋤累了,方中民也接過來鋤。又累了,黃嘉也接了過來。
眼看著坑越挖越大,卻始終沒有見到尸體,劉少全的心里就急了。三年的時間,劉少全估計尸體應該只剩下骨頭了,麻袋卻不一定會完全腐爛。但是什么也沒有看到。劉少全總覺得應該看到了,應該看到了,但是最后什么也沒有看到。
村民終于不肯挖了,說,行不行了?挖這么深了,下面都是老土了!方中民放下鋤頭,用手捧了一把地上的泥土,抬頭看了劉少全一眼。
劉少全看看土的顏色,果然變了,是那種原色的黃黃的沙土。
方中民用手撥著手里的泥土說,這就是這個地方的原土,看來再往下是不會翻動了。
劉少全很遲疑。
方中民說,要不再往四周挖一挖?
劉少全恨恨地說,這家伙別是在耍我們!說完又征詢般地看了眼方中民,那么,要不咱們就再往四周挖挖?
然而四周依然沒有。劉少全感到了一種被耍弄的尷尬。他不知道該如何收這個場。
方中民看出了劉少全的困境,他想了一下說,要不就把他提出來吧,看看挖的地方有沒有錯。
6
在等待的這段時間里劉少全顯得百無聊賴。他懶懶地坐在水邊,透過水面,看到湖邊的水底有一些小小的海螺,不遠處有幾個女孩子正在用網(wǎng)兜捕撈。湖水被網(wǎng)兜打破了,蕩漾出一湖的碎波。
小女孩走過的時候他探身往桶里看了看,桶里的海螺并不多,像一顆顆小小的石子鋪了一層。
他沒有想到在海城提個人竟然這樣麻煩,不僅要分局批,還要市局批,等到全部批完把人帶過來已經(jīng)中午了。劉少全看到那些圍觀的村民已經(jīng)從家里端出了飯碗,站在不遠處,邊往嘴里送飯邊密切地關注著他們的進度。
然而村民們并不知道他們到底在挖什么。他們誰都沒有說。一個村民厚著臉皮過來問了,方中民告訴他在挖金元寶。那個人一聽眼睛就瞪大了,他探著頭往坑里看了一眼,說真的?過了一會兒,他才撇了撇嘴說,我不信!
瘊子被帶出來時顯得很驚慌。他盯著坑看了半天不說話。劉少全問,是不是這里?瘊子點了點頭。劉少全一把把他的頭按了下去,你給我看看,到底有沒有?
瘊子低著頭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說,就是這兒。
你還敢說!劉少全說。
瘊子不吭聲了。
方中民說,你看清楚了,會不會記錯了?
瘊子說,沒有錯,就是埋在這里了。
劉少全說,你現(xiàn)在還敢嘴硬!
方中民說,你看看是不是這一片香蕉林?那個時候這里有沒有葡萄架?有沒有水葫蘆?
瘊子說,是這里,沒錯。我們那天晚上殺完人之后就把他埋到了這里。我什么都會忘,就這一點不會忘。
劉少全說,那你給我找找,看在哪里!
瘊子不說話了。
方中民說,你老老實實想一想,到底有沒有殺人。你是不是就是想著出來旅游一趟?你說老實話,我們也不怪你!
劉少全也說,是不是看海城風景好,想來旅游的,???!
瘊子說,不是。
劉少全說,那是什么?
瘊子不再說話。
7
在火車上劉少全對瘊子說,你出來一趟爽了吧?我讓你爽!還讓老子挖了一上午坑,你以為老子好耍是不是?我回去就讓你知道老子到底好不好耍。你給我蹲好,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委屈的,你不就是想出來旅游旅游的嘛。我們就讓你旅游,回去老子不把你收拾爽了你等著瞧吧。
瘊子說,我真的是殺了人!我真的是殺了人!
殺了人,尸體呢?你到現(xiàn)在還敢耍我!
我就是殺了人嘛,尸體我就埋在那里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找不到了!瘊子突然委屈地哭了。
8
這已是十幾年前的案子了。瘊子殺人這件事最終不了了之,那兩個所謂的同案犯也一直沒有找到,就像人間蒸發(fā)了。劉少全懷疑他們兩個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
但是這件事始終梗在劉少全心里,時不時就會冷不丁冒出來,供他玩味半天。有時半夜醒過來,也會想起這件事,然后后半夜就別想睡著了。
他挺為這件事煩心的。
從經(jīng)驗上判斷,瘊子可能是在撒謊,他根本就沒有殺人。但是他始終想不明白瘊子為什么要撒這個謊。而且從瘊子從海城回來后那副受了多大冤屈的樣子看,也不像是在撒謊。倒是最后瘊子承認自己確實撒了謊,自己并沒有殺人時,看著是明明白白地在撒謊。
這就怪了。難不成瘊子真殺了人,只是記錯埋尸體的地方了?
但是已經(jīng)無從印證。
后來有一天方中民突然給劉少全打來一個電話——那已是瘊子因犯盜竊、搶劫罪數(shù)罪并罰被判刑之后的事。電話中方中民先是問了案子的進展情況,聽說瘊子殺人這個案子沒認定,就說這就是了。因為他無意中了解到,三年前,也就是瘊子聲稱他殺人并埋了尸體那段時間,那一片香蕉林正好被水淹了。那一年的水特別大,一直漫到了岸上,幾個月后才退下去。那些水葫蘆就是那一次大水之后才長出來的。跟他講這些話的那個老人保證說,他絕對不會弄錯,因為那一片葡萄藤就是他種的,那一年他幾乎沒有收成葡萄。
這就是了。劉少全掛掉電話時心里猛然輕松了許多,心想以后總算可以睡個囫圇覺了。但不知怎的,又隱隱有些失望,似乎事情不該是這樣收尾的。
9
劉少全這輩子就去過海城一次,也就是帶著瘊子挖尸體那次。他本以為與海城的緣分也就到此為止了——雖然臨回葛城時,方中民一直邀請他和黃嘉有空再來海城玩。他口頭答應了,但心里知道那不過是人家的客氣。
但是他沒有想到他與海城的緣分還深著呢。兒子大學畢業(yè),找工作竟然找到了海城。他沒有理由反對,畢竟海城也算是個沿海開放城市。后來兒子就把家安在了那里。但是在退休前,他從來沒有去過。退休之后,兒子多次邀請他和媽媽過去住,一開始他還猶豫,舍不得葛城熟悉的生活,后來還是黃嘉勸他只當是去旅游,住不習慣再回來,他才同意了。
十幾年沒來,海城完全變了樣。記憶中的海城一下子找不到了,完全被嶄新的印象覆蓋了。
兒子開車去機場接他,接上之后,為了讓他對海城有個初步的認識,故意繞了些路,載著他在海城四處逛了逛。逛完,兒子順口問了父親一句,還有哪里想看?說完才想起這是父親第二次來海城,第一次還是出差,對海城根本不了解。
劉少全本想說沒有,回去吧,話到嘴邊,心里卻突然咯噔了一下,一片浩渺的湖水映現(xiàn)在他的視野。
這里是不是有個水庫?劉少全遲疑著問。
水庫?兒子似乎在腦海里搜索,哪個水庫?這里水庫有好幾個。
劉少全說不上來,我只記得水庫邊是村莊,還有很多新樓房,水里長了很多水葫蘆……
你是說你當年出差時的樣子吧?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十幾年了,就算有,也肯定不是原先的樣子了。
那倒是。劉少全有些泄氣。
不過,我們住的那個小區(qū)旁邊,據(jù)說之前就是水庫,現(xiàn)在已變成了公園。不知道是不是你說的那個……
劉少全又燃起了一絲希望。
兒子住的小區(qū)旁邊確實有個公園,公園里有個湖,但劉少全怎么看也看不出記憶中那個水庫的樣子。湖也比記憶中的水庫小了很多。應該不是。周邊也完全不是記憶中的樣子,都是新建的小區(qū),樓房整整齊齊。
但是每天吃完飯無事,劉少全就會下樓,到公園里轉轉。他喜歡坐在湖邊的長椅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湖水看,似乎要看出一具尸體來。
日子久了,他聽說這個湖以前確實是個水庫,周邊確實有村莊,湖里以前也確實長滿了水葫蘆,但在這十幾年間一切都變了樣,城市改造將這片城中村完全抹去了。
那就還有可能這里就是當年那個水庫。
偶爾,劉少全會想起方中民,猜想他應該也跟自己一樣退休了。退休后他還會生活在這個城市嗎?還是說跟自己一樣,也到了孩子生活的城市?自從十幾年前那次通話后兩個人再無聯(lián)系,就算他仍在,他還會記得自己嗎?方中民以前留給他的電話號碼還在,幾次劉少全想聯(lián)系他,猶豫了一下作罷了。萬一他不記得自己了呢?那多尷尬。再說了,就算他還記得,又有什么話好說的呢。
但是有一天夜里,劉少全突然從夢境中醒了過來,他一下子變得格外激動,起身開燈找出方中民的電話號碼,恨不得當時就打給他,直到發(fā)覺當時還是凌晨三點多,才強忍著強烈的沖動,怏怏地躺回了床上。
好不容易睜著眼睛撐到窗戶發(fā)亮,他起身看了看時間,納悶那天時間怎么過得如此之慢。他起身洗漱,把能想到需要做的事情都做了,連尚不需要換洗的衣服也洗了,看看時間,仍不過六點多鐘。他又下樓走了一圈,后來索性走到了公園,繞著湖轉了小半圈,看看時間差不多七點半了,感覺這個時候打電話應該不算過分唐突,才在湖邊立定,把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機慎重地舉到眼前,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地按著方中民的手機號碼。這串數(shù)字自從昨天半夜找出來,已在他心里默數(shù)了上百次,早已爛熟于心。但是按到最后一個數(shù)字時,昨夜睡夢中洶涌而來的那股激情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像海水退潮一樣消退了。劉少全開始緊張起來,他手指哆嗦著,眼神也開始感覺模糊,有點看不清手機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心里悄悄打起了退堂鼓。他想不清楚自己這樣大清早冒冒失失給一個十多年前因工作關系接觸過一次,后來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的人打電話有什么意義。
他把手機放下又拿起,拿起又放下,焦灼不安地在原地踱來踱去,終于他開始為自己近來在此事上表現(xiàn)出來的優(yōu)柔寡斷感到羞慚,忍不住對自己發(fā)了通脾氣,看你這副德行,什么時候變成了一個婆婆媽媽的人了,不就是一個電話嘛,值得這樣糾結!他不記得就算了,那又有什么嘛。這樣想過,他不再猶豫,極其爽快地把電話撥了出去。
在聽著聽筒里傳出的鈴聲時,劉少全已經(jīng)想好了手機接通后怎么開口,他會用十分豪邁的語氣大聲說,老方啊,還記得我嗎?我葛城的劉少全啊。十幾年前為了一個案子來過海城一次,是你接待我的,還記得嗎?后來你還給我打過一次電話??上б驗楣ぷ髅?,后來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你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退休了吧,還在海城嗎?我是已經(jīng)退了,孩子在海城工作,非要讓我來,其實我在葛城蠻好的,主要是為了滿足孩子的孝心,所以嘛,我現(xiàn)在就在海城。你要是沒啥事,咱哥倆找個地方見個面?
劉少全還想了很多,可是電話一直沒人接聽。他又撥打了好幾次,都是沒人接。這下他倒奇怪了,倔勁也上來了,一次接一次地撥打,毫無顧忌,可是一直沒人接聽,也一直沒有回。
他又撥打過幾次,見始終沒人接聽,也就不再打了。
他想過打到方中民以前的單位,或者直接撥打110,告訴他們自己曾經(jīng)是名警察,他們應該會給他方中民別的號碼?;蛟S之前撥打的那個手機號碼方中民早就不再使用。但是他已失去了開始的熱情。他只是有個新的疑竇,即便原先的那個號碼方中民不再使用,也肯定有別的人在用,怎么他撥打過去那么多電話,就是不接也不回呢?這有點反常。
但是他已經(jīng)不想再思考這個問題了。他仍癡癡地盯著面前的這片湖水。他知道自己聯(lián)系方中民,不過是想確認一下這里是不是原先那個水庫,方中民是否還記得當年瘊子指認的埋尸體的地點,當年這片地方改造施工時是否發(fā)現(xiàn)過無頭無腿的尸體……
還有,如果自己在瘊子指認的那個地點繼續(xù)不停地挖下去,是否肯定有一天會挖到尸骨——假如瘊子當年沒有撒謊的話。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