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幾年前,因為要編輯一本客家民謠集成,我大多數(shù)的時間都在鄉(xiāng)村尋找民間藝人。那時的我背著一個相機,口袋里揣著筆記本和錄音筆,像個古董販子走街串巷,在田間地頭、房前屋后纏著一些老人刨根問底,我陪著他們吸煙、喝茶、講古,想方設(shè)法從他們的嘴里掏出一些我想要的東西。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在閩西北的一個叫檀河的邊遠小鎮(zhèn)上,發(fā)現(xiàn)一種被當?shù)厝朔Q為“唱曲”的奇特的民間演唱形式,它的曲調(diào)抑揚頓挫又婉轉(zhuǎn)押韻,與長聲吆吆的客家山歌比起來更富有節(jié)奏和韻律感,聽起來讓人耳目一新。
當時天氣已經(jīng)很熱了,小鎮(zhèn)土堡外面石拱橋頭的老樟樹下每天晚上都坐滿乘涼聽古的人,早早會有人在河邊燒起一堆熏蚊蟲的辣蓼,一股濃濃的辛辣味兒就順著檀河水飄蕩。男人喜歡打赤膊,穿個大褲衩,女人則愛套件松松垮垮的對襟衫,只有小孩兒閑不住,排排坐在河岸邊的麻石板上,將腳丫伸進水里,“撲通撲通”地踢起一河細碎的波紋。
那些會講古的嘴皮溜,想象力也豐富,一些故事經(jīng)過他們不斷地演繹和添油加醋,會讓人生出好多想象來。男人們邊聽邊點上一根煙,咬在嘴上“吧唧吧唧”吸,眼睛卻跟著那些搖著蒲扇的婦娘俚(女人們)骨碌碌地轉(zhuǎn),肆無忌憚地評論著哪家婦娘的嫣姑(乳房)大,哪家婦娘的嫣姑小,常常惹得一些婦娘揮著蒲扇上前來撲打。在嘻嘻哈哈的打鬧中有些漢子就會趁機在婦娘晃晃蕩蕩的胸脯上抓上一把,婦娘嘴里罵著“你敢食我豆腐”,心里卻麻酥酥得偷偷發(fā)笑。講古的人這時就吸煙,就吃茶,等他們打鬧完了繼續(xù)講。當然,講古是要人聽的,聽的人越多,講古的人就越起勁,但也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吸引人,有些也乏味,這時就會有人叫那個誰誰誰唱個曲來聽,十有八九都會有人接茬。不過唱曲的大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年輕人多半唱不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在檀河邊第一次聽到了高叔公唱的《講古歌》:“講古歌來講古歌,問你講古講幾多?一個子俚(孩子)十八歲,討個婦娘八十多。高山頂上漲大水,坑頭坑尾旱死禾。爛泥田里挖冬筍,火燒山上撿田螺。公公出世子安名,嫲嫲(奶奶)歸親孫打鑼。燈芯拿來撬石板,鴨蛋撿來打銅鑼。桅桿頂上撒泡尿,漲滿九十九條河。上廳瞎子會寫字,下廳啞巴唱山歌。昨日落來(生下來)小牛崽,今日重來三百多。今朝買來小雞婆,明日生蛋兩米籮?!备呤骞脫u頭晃腦,聲音高低錯落,節(jié)奏感極強。唱完,就會惹來許多笑聲,那笑聲順著湯湯檀河水飄出老遠。
高叔公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腦殼光溜溜的像個倒扣的蒲勺,但下巴上的白胡子卻長得十分茂盛。高叔公唱曲時愛用竹煙管敲打著青石板打著節(jié)拍,他的煙管有一米多長,既可抽煙又可做拐杖,沒事的時候,他愛拄著拐杖在老街上來來回回地走,煙管戳在鵝卵石鋪就的路面上發(fā)出“篤篤”脆響。高叔公是大樟樹下的常客,肚子里有數(shù)不清的故事,他會唱很多的曲。他告訴我,他唱的曲都是小時候跟朱癲子學(xué)來的。
我問他誰是朱癲子。
高叔公告訴我說,他小時候鎮(zhèn)上有個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條腿的乞食佬叫朱癲子,抱著個竹筒一邊唱曲一邊要飯,他和一幫小孩子沒事都喜歡跟在朱癲子屁股后面看熱鬧,聽多了有些曲子就學(xué)會了。高叔公指了指坐在旁邊的一幫老頭老嫗,你要不信,問問他們,他們大多能唱出一兩首來。
在座的有些老人就張開干癟的嘴嘻嘻嘿嘿笑起來,表示贊同高叔公的說法。
高叔公朝大樟樹左側(cè)指了指,原來這里有一個觀音娘娘廟,廟不大,香火倒旺盛,可惜破“四舊”時被拆了,當時朱癲子就住在里面,沒事的時候他就坐在這大樹下拍竹筒唱曲兒。高叔公伸出兩手比了比,他那竹筒有兩尺多長,去了青皮上了桐油,筒口蒙著一層水牛皮。唱曲的時候,把竹筒夾在左腋下,另一只巴掌在牛皮面上有節(jié)奏地拍打,發(fā)出“嘣嘣”的聲響,聽起來像打鼓,又像彈棉花敲弦的聲音。大家都沒見過,誰也說不清那是個什么樂器。高叔公點了一鍋煙,用力吸了一口,接著說,那年頭,兵荒馬亂的,逃荒要飯的人很多,先前的叫花子也有打竹板的,也有拉二胡的,像朱癲子這樣拍著個竹筒唱曲的是頭一個,大家都好稀奇,跑來聽他唱曲的人好多。
你的意思,唱曲是朱癲子帶到鎮(zhèn)上來的?
那當然咯,在朱癲子沒來之前,我們鎮(zhèn)上的人是只唱山歌不唱曲的。
我原以為唱曲在鎮(zhèn)上流傳的歷史應(yīng)該會很悠久,但按高叔公這說法推算起來滿打滿算也不會超過100年,而且還是由一個乞丐傳到鎮(zhèn)上的,這不能不讓我感到很是驚訝。
其實也冇什么啦,說白了這曲就是乞食佬唱的要飯歌,除了像我這樣的老家伙沒事尋個樂子,現(xiàn)在年輕人誰還唱這寒酸的曲兒?不過呢,也忘得差不多了,等我這幫老家伙骨頭敲了鼓,還真就失傳了。高叔公這么對我說。
我懇請在座的老人再給我唱幾首曲,想不到他們看到我拿出錄音筆,都變得靦腆起來,你推我我推你,都不好意思唱了。有個老人說,你要收集這些曲子啊,最好去找媽三,他小時候跟朱癲子學(xué)過。
對啊,對啊,媽三還認了朱癲子做爺佬(干爹),拜過師的呢。
我一聽頓時來了精神,問在哪里能找到媽三。
媽三住在土堡里,我猜你找他也冇用,他不會和你說什么的。想不到高叔公給我兜頭潑了一盆冷水。看我一臉懵懂,高叔公又說,朱癲子當年把他爹毒死了,你說他心里哪解得開這樣的結(jié)啊。
高叔公的話讓我嚇了一跳,你是說朱癲子把媽三的爹給毒死了?為什么?
鬼曉得啊,反正兩個人都喝毒酒死了,我當時也有十來歲了,跟著大人跑去看,見兩個人倒在地上縮成一團,像被打癱的狗,臉上鐵青鐵青,嘴里冒著白沫,流出的血絲像毒蛇芯子,嚇死人了。大家都說,誰叫馬老七平日里愛跟朱癲子走得近?癲子就是癲子,惹不起,最終把命都送掉了吧?高叔公說完,嘆了口氣,搖搖頭,補了一句,哦,馬老七就是媽三的爹。
盡管如此,第二天我還是去土堡里找到了媽三。
土堡在鎮(zhèn)東北角的麻布崗,是幾百年前村民為防匪患修建的方形大土堡。據(jù)說原來四周建有十幾米的高墻,現(xiàn)在圍墻早已圮毀了,但里面仍住著上百戶人家。雖然有些老宅已經(jīng)被拆,建起了鋼筋水泥樓房,但那些古老的青磚大宅還隨處可見,原先兩街七巷的格局還在,陌生人進去一時還真找不到北。我費了好大勁才打聽到媽三住在最左側(cè)扁擔巷的尾巴頭。我懷疑“媽三”這個發(fā)音有誤,我覺得他應(yīng)該叫“馬三”,客家話里“馬”的發(fā)音是第四聲,音同“罵”,我猜測可能是那發(fā)音太硬,不好聽,“媽三”好叫又柔軟些。但給我指路的老人說他從小就叫媽三,沒換過名兒。
我看見媽三的時候,他正坐在門口的一塊麻石條上打瞌睡,耷拉著眼皮,間或朝上一翻,露出慘白的眼仁。媽三已經(jīng)很老了,滿臉麻子加上烏黑的老年斑,火燎過一般。當我說明來意,他瞪了我一眼罵道,你食飽冇?xùn)K事做啊?就再也不理我了。
媽三的態(tài)度果不出高叔公所料,這幾年在收集民謠過程中我對吃閉門羹早已習(xí)以為常,所以也不是很在意別人對我的態(tài)度。我蹲在他面前,涎著臉皮給他敬了一根煙,他翻起眼皮猶豫了一下,接了,我趕緊湊上去給他點煙,他重重地吸了一口,一張老臉就籠罩在彌漫的煙霧里。過了好久,他嘆了口氣說,我是跟朱癲子學(xué)過唱曲,可我爹死后就不唱了。
那你還記得那些歌詞嗎?
說不記得是假的,只是怕唱。媽三抹了一下眼睛。
我知道我勾起了他心酸的往事,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媽三好像對我說又好像是自言自語,其實,朱癲子是個好人,我到現(xiàn)在都不明白啊,當年他和我爹好得緊,做啥就要毒死我爹呢?
我說,發(fā)癲的人干了什么事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要不他也不會自己也喝毒酒死了。
媽三搖了搖頭,大家都說他是癲子,其實他一點都不癲,我總覺得這里面有別的原因。
媽三的話讓我很吃驚,什么原因?
我就是覺得他們不會平白無故一起喝毒酒藥死啊。你想啊,那么苦的日子都熬過來了,為啥說死就死了呢?原來我也沒多想,就是這一二十年來,人閑得慌,就會想過去的事,越想就越覺得不對勁兒。
難道你懷疑是別人毒死了他們兩個?
這倒不是。媽三搖了搖頭,我覺得我爹是朱癲子故意下藥毒死的。
我說,他為什么要毒死你爹?沒有理由啊,何況他自己也死了。
是啊,這就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媽三原本渾濁的眼睛變得愈發(fā)茫然起來。
我問媽三他爹和朱癲子是哪一年死的,媽三瞇著眼睛想了一會兒,好像是1950年吧,記得那時候鎮(zhèn)上都在讓大家獻金獻銀捐飛機大炮打美國佬呢。
媽三的腿腳不便,腳趾骨節(jié)粗大如薯兜疙瘩,小腿上的青筋暴突得扭曲打結(jié),像爬滿蚯蚓。他說他痛風有幾十年了,現(xiàn)在走路都得拄拐棍。
鎮(zhèn)上的人說我命兇,克父克母,就連一個認作爺佬的朱癲子也不放過,前世也不知造了什么孽。我命不好我認了,可這些話揪我心啊。媽三的話充滿了孤獨與無奈。
那天我和媽三坐在小巷子里聊了好久,有風從巷子那頭吹過來,又從這頭吹出去。當陽光從馬頭墻上退下去的時候,我和媽三達成一個交易,我?guī)椭麑ふ耶斈晁椭彀d子死因的真相,而他必須將他會唱的曲全告訴我。
二
回到縣城后,我就去檔案館,讓工作人員幫我查一查是否有朱癲子毒酒案的資料。我想,雖然當時中華人民共和國剛成立不久,百廢待興,但一下子死了兩個人,當?shù)卣畱?yīng)該也會查明情況,只要當時做出處理,就可能會留下記錄。盡管我提供的線索十分有限,但工作人員依然在浩如煙海的檔案資料中幫我找到了當年那起毒酒案的相關(guān)調(diào)查與結(jié)案記錄,這要得益于近些年檔案館實施的電子信息化建設(shè),所有的檔案資料目錄都進行了編碼錄入。雖然不知道目錄具體名稱,但工作人員在電腦上輸入“檀河、毒酒案”關(guān)鍵詞后,電腦檢索很快就跳出“檀河鎮(zhèn)毒酒案調(diào)查記錄及結(jié)案報告”的字樣,工作人員根據(jù)目錄提示很快就從檔案庫里找出一本卷宗,這是縣公安局移存的1951年案件卷宗,封面用毛筆赫然寫著:“檀河鎮(zhèn)毒酒案調(diào)查記錄及結(jié)案報告”。
我打開卷宗,里面是厚厚一疊用藍色和黑色墨水寫的資料,包括十幾份案件調(diào)查的原始記錄及結(jié)案報告,從紙張發(fā)黃得十分厲害來看,這資料移交給縣檔案館也應(yīng)該有好幾十年了。因為資料比較多,我先翻看了結(jié)案報告,這份報告記錄了1951年9月12日,檀河鎮(zhèn)唱曲的朱癲子邀紙業(yè)社工人馬老七到居住的觀音廟里喝酒,精神有問題的朱癲子誤將毒鼠藥放進酒壺里,兩人隨后誤喝毒酒身亡。經(jīng)調(diào)查,朱癲子和馬老七平時交好,多有走動,并沒有過節(jié),排除朱癲子蓄意謀害馬老七的可能。
這應(yīng)該是官方對當時發(fā)生在檀河鎮(zhèn)的那起毒酒案最權(quán)威的結(jié)論,但沒想到時間過去了大半個世紀,當事人之一馬老七的兒子竟然對這起早已定論的案件產(chǎn)生了懷疑。
那天,我在檔案館將那十幾份調(diào)查原始記錄仔細梳理了一遍,綜合眾人所述,我對朱癲子和馬老七當年的個人信息有了一個基本的了解:
朱癲子,大名不詳,精神失常,年齡45—50歲,身材瘦小,身高1.65米,右眼瞎,左腿殘疾,住檀河鎮(zhèn)石拱橋頭觀音廟,以唱曲乞討為生,1935年夏自外鄉(xiāng)乞討至檀河鎮(zhèn)落腳,孤寡一人。
馬老七,檀河鎮(zhèn)當?shù)厝耍挲g39歲,1949年前曾在鎮(zhèn)上干過民團,死前為鎮(zhèn)紙業(yè)合作社工人,體格健壯,身高1.75米,家住檀河鎮(zhèn)土堡扁擔巷,喪妻,育有一兒名馬三,15歲。很顯然,這馬三就是媽三,我之前的猜測沒錯,就是發(fā)音的緣故,馬三被叫成了媽三。
根據(jù)一個名叫吳良材的人的詢問筆錄,毒酒案發(fā)生的前后經(jīng)過大致是這樣:那天中午,朱癲子拄著拐杖到吳良材的豆腐店里買了兩塊豆腐,又在隔壁的小賣鋪里打了一壺隔冬酒。吳良材還想這朱癲子又不知給誰家唱曲得了工錢,要打牙祭了,問他他也不說,當時吳良材還罵了他一句癲子。過了一會兒,正在給豆腐游漿的吳良材就看到馬老七手里托了一包鹵味“啪嗒啪嗒”從門口過,吳良材問他去哪里,馬老七說,朱癲子請我喝酒。吳良材當時還笑,朱癲子那么一個齷齪鬼,你也喝得下去。馬老七就說,吳良材你可不能這么說,朱癲子人臟心不臟,再怎么說也是我兒子攀的爺佬。
吳良材當時也沒怎么想,等到將豆腐腦上了枷,他就去檀河邊挑水,路過觀音廟時,不經(jīng)意探頭朝廟里看了看,頓時嚇得差點翻個跟斗。只見馬老七口吐白沫在地上打滾,而朱癲子癱坐在椅子上,嘴角流出血來,看見吳良材,嘴巴咧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終究沒說出來,頭一歪也栽倒在地。這一下可把吳良材嚇得魂都沒了,“咣當”丟了肩上那擔水桶,撒腿就跑區(qū)公所報信。
雖然朱癲子和馬老七在廟里如何飲酒的具體細節(jié)并無人知曉,但辦案人員在喝剩的酒中發(fā)現(xiàn)了毒鼠藥氰化鉀的成分,一開始懷疑是一起謀殺案件,當時正值抗美援朝,大家的警惕性都很高,可想來想去階級敵人要搞破壞也不至于要去謀害一個一貧如洗的癲子。經(jīng)過對包括小賣鋪張寡婦等一些懷疑對象的詢問調(diào)查,根本找不出他們有謀害朱癲子的動機。張寡婦甚至還承認那天朱癲子到她店里打酒時還買了一包毒鼠藥,但這毒鼠藥怎么會到了酒里她不知道。那時候鄉(xiāng)下人用毒鼠藥滅老鼠是十分正常的事,沒有人會覺得奇怪。辦案人員經(jīng)過綜合分析,得出了是神經(jīng)錯亂的朱癲子誤將老鼠藥倒進了酒壺中,隨后與馬老七兩人誤喝了毒酒身亡的結(jié)論。這個結(jié)論有理有據(jù),應(yīng)該是很合乎當時的實際情況,我在資料里找不到朱癲子要謀害馬老七的任何蛛絲馬跡,但為什么媽三會認為他爹是朱癲子故意毒死的呢?這讓我感到很費解。
晚上,我就這個問題和我爺爺進行探討。爺爺是個老公安,已經(jīng)退休多年,除了腿腳不便,思路還很清晰。聽了我的敘述,他問我,檀河鎮(zhèn)流傳下來的曲都是朱癲子傳下來的?
我說是,鎮(zhèn)上的老人都這么說。我翻開筆記本,把記錄下來的高叔公唱的那首《講古歌》拿給他看。
爺爺認真看了一會兒,又問,你確定這個也是朱癲子唱的?
我點了點頭。
爺爺看著我說,從這些歌詞的內(nèi)容來看,能把矛盾對立的兩面如此天衣無縫地結(jié)合起來演唱,說明他的思路十分清晰,不是一個精神有問題的人可以做到的。
被爺爺這么一提醒,我頓時如夢初醒。是啊,一個癲子說話都顛三倒四,怎么可能會有如此清晰的思路?再說媽三也明確說過朱癲子一點都不癲。
當然,一首曲子說明不了問題,也不能排除朱癲子在沒發(fā)癲以前向人學(xué)過,將這曲子留在記憶里。爺爺給我一個建議,你現(xiàn)在要做的事就是先了解清楚這個朱癲子到底癲不癲,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從他流傳下來的歌曲中去分析,看看他唱的曲會不會信口開河胡言亂語,要是不會,那么這個朱癲子就有可能不是一個癲子。一個正常的人不會無緣無故去毒死別人,其中一定有原因。
爺爺不愧是老公安,一下就給我指出了調(diào)查方向。果然,爺爺?shù)倪@個推測我很快就在高叔公那得到了證實。
高叔公告訴我朱癲子唱起曲一點不像發(fā)癲的人,拍竹筒打節(jié)奏有模有樣,還能現(xiàn)編現(xiàn)唱,看到什么唱什么,喜事他唱樂,喪事他唱悲,腦瓜活絡(luò)得很。當時唱多了名氣也大起來,鎮(zhèn)上有紅白喜事都會請他去唱,有吃有喝,東家有時還會封個把紅包給他。
按高叔公這個說法,朱癲子思維應(yīng)該是很正常的,不會是一個精神有問題的人。
但高叔公又說,你要說他不癲,又常年一身破衣爛衫,滿面胡子,頭發(fā)長得像馬鬃,齷齪死了,和癲子也沒啥兩樣。
如果排除朱癲子不修邊幅這個問題,朱癲子的思維應(yīng)該是很正常甚至敏捷的,從他能現(xiàn)編現(xiàn)唱這一點就可以說明。那么作為一個正常的人是不大可能會把毒鼠藥倒進要喝的酒里,把自己和朋友都給毒死的。媽三會不會就是從這個方面看出來朱癲子是故意毒死他爹的呢?
我覺得很有必要再去和媽三好好談一談。
三
“日頭一出千條須,老妹上山割蕗基(冬茅)。蕗基割得多,家婆笑呵呵。蕗基割得少,骨頭罵得倒。罵呀盡你罵,肚里想得化,只怨爹娘窮,要我格細(那么?。┘蕖!眿屓窃谖乙恢币笙虏糯饝?yīng)唱曲的,這是媽三在他爹死后幾十年第一次唱曲,他背靠著墻,曲調(diào)沙啞低沉,飽含滄桑。我看到一縷陽光打在他臉上,白晃晃的,和他那張黑漆漆的臉形成鮮明的對比。
我問他,這曲是朱癲子教你的嗎?
他不解地看了我一眼,我唱的曲全都是朱癲子教的,我不會編,他才會編,這曲名叫《割蕗基》,就是他看到鎮(zhèn)上的婦娘俚上山割蕗基來引火做飯,編了教我唱的,我那時也就五六歲的樣子。
很難相信,時過大半個世紀,媽三依舊能把朱癲子當年教他的曲唱得如此清楚。
我問媽三,你覺得一個看到什么就能唱什么的人會是癲子嗎?
媽三看著我半天說,你也想到了?我就是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才會想到他是故意毒死我爹的。
媽三這話讓我覺得他其實是個很有思想的人,他記得那么多曲,卻單單唱了一曲《割蕗基》給我聽,是不是想給我一點什么提示?我說,就算朱癲子不是癲子,但也不能排除他們真的是誤喝毒酒死亡的啊。
但媽三不同意我的說法,他說事發(fā)那天朱癲子去張寡婦的店鋪里打了一壺酒,而且還買了一包毒鼠藥,這說明朱癲子是有打算的。
朱癲子去買酒隨便買一包毒鼠藥這個很正常,并不能說他就有謀害你爹的動機。
媽三說,要是那包毒鼠藥是朱癲子以前買的,他隨手丟在哪里忘了,懵懵懂懂把它當成鹽巴胡椒啥的不小心倒進酒里還有可能??啥臼笏幨侵彀d子去買酒時一起買的,到他和我爹喝酒死去也就個把時辰,就算朱癲子真有神經(jīng)也不會一下子就記不清那是一包毒藥,是吧?
被媽三這么一說,我又覺得他的懷疑有些道理。
后來媽三向我回憶起他爹身亡那天遇到朱癲子的情景。按照他的說法,那天中午,媽三去山上割了一擔蕗基回來,在老街上遇到給人家唱曲回來的朱癲子。朱癲子在熊大耳朵店里給媽三買了一塊糯米糕,摸著媽三的腦袋說,媽三長大了,可以自己養(yǎng)活自己了。后來,朱癲子看著媽三吃完糯米糕,就讓媽三回去告訴馬老七去廟里陪他喝酒。媽三的爹和朱癲子時不時都會湊在一起喝酒嘈天,這對媽三來說十分正常。所以媽三回家就和馬老七說爺佬讓他去喝酒。馬老七讓媽三自己把飯熱了吃,就出門去找朱癲子了。
媽三才吃完飯,就看到很多人朝土堡外跑,說觀音廟死人了。媽三當時也沒想到那么多,就跟著那些看熱鬧的人往觀音廟跑。到了廟門口就看到圍著許多人,有人看見他就叫,媽三,媽三,你爹死了,你爺佬也死了。媽三說到這時有點氣喘,我給他點了一支煙,他吸了兩口才說,我當時就急了,死命往廟里鉆,等鉆進去一看,就見我爹和朱癲子都倒在地上,縮成一團。我嚇呆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哇”的一聲哭起來。很快我就被人拖出門了,不讓我看,那個羅長子提著一把駁殼槍守在廟門口不讓人進去,說是要保護現(xiàn)場,我記得他還朝天放了一槍,那些看熱鬧的人才不敢再往廟里擠。
我問羅長子是誰。
羅長子就是當時鎮(zhèn)上的公安特派員,個子又高又瘦,大家都叫他羅長子。他整天屁股上吊著一把駁殼槍,騎著一輛單車,他來過我家找過我爹幾回,我認得他。
我問,你那時沒覺得你爹是被朱癲子故意毒死的?
我那時才十幾歲,怕得要死,能曉得什么事?還是紙業(yè)社出人把我爹和朱癲子抬上山埋了。
我在大學(xué)里選修的是心理學(xué),我知道精神病一般都會表現(xiàn)出情緒障礙、哭笑無常、自言自語、行為怪異、意志減退等知、情、意障礙,甚至出現(xiàn)妄想、幻覺、錯覺和不能控制自己行為的情形。但從朱癲子的表現(xiàn)來分析,他除了行為比較怪異,不修邊幅,蓬頭垢面外,并不存在這些癥狀。當然精神失常的人很復(fù)雜,有些并不能根據(jù)表象來判斷。如果朱癲子真是一個正常的人,那他為什么要把自己和馬老七都毒死呢?盡管媽三一直堅持這個觀點,但卻說不出具體的理由。
但媽三對他爹曾干過民團的事并不否認,他說他爹干民團是被逼的,沒有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要不1949年后人民政府也不可能會放過他。
我問,是誰逼你爹去干民團的?
李占邦啊,當時的民團團總。
在我家鄉(xiāng),大凡懂點歷史的人對李占邦此人都略知一二。李占邦當時被稱為“東霸天”,是個跺跺腳檀河都要抖幾抖的角色,還當過國大代表,曾上山為匪,后在“剿匪反霸”中被人民解放軍活捉槍斃。
李占邦為什么要逼你爹去干民團?
媽三沉默了一會兒說,這話說來就長了,我爹原先是鎮(zhèn)上大戶“金鉤大伯”李騰云家紙坊的長工。媽三指了指巷子斜對面一幢已經(jīng)圮毀的深宅大院,那就是以前的李家大院。
我起身過去看了看,那大院門樓已經(jīng)搖搖欲墜,殘垣斷壁上爬滿墨綠色的藤蔓。從門口望進去,堂前荒草萋萋,天井里的小樹都長得有缽頭粗了。顯然這大院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住人了。
以前可不是這樣,他們是1949年走的,據(jù)說是去了香港。媽三將煙管在石板上磕了磕,“金鉤大伯”有上千畝的竹山和好幾個紙坊,在長汀的水東街還開了紙莊。他家大業(yè)大,人倒和氣,過年時他會早早站在門口給我們這些左鄰右舍的孩子發(fā)紅包,年年都有。我記得他常年穿長袍馬褂,戴著金絲鏡,一副花白胡須垂到胸口前,吃飯喝茶都要用一副金鉤勾住胡子掛在左右兩邊的耳朵上。
我爹人老實本分,不怎么說話,就知道一天到晚干活,隔個三兩個月就得幫東家送土紙去長汀。有一次在竹篙嶺被土匪劫了道,我爹急了,跑到長汀聯(lián)系了一幫生意人把那伙土匪給捉了,出了大名,被李占邦看上,硬逼他去當了民團。
關(guān)于行商走客自發(fā)組織起來抓獲竹篙嶺劫道土匪一事我后來在民國版的縣志看到,縣志里稱其為“保路事件”,有如是記載:“……從縣城南門出水口,行80多里,與汀州交界有竹篙嶺,山高林密,危崖千仞,為通往汀州的必經(jīng)商道。時有匪首外號‘麻子精的邱子坤嘯聚群匪,常在嶺上打劫來往商賈,過往行商深受其害,多次聯(lián)名上書請求縣衙剿匪肅寇。無奈土匪神出鬼沒來去無蹤,民團清剿幾次,都無果而終。民國二十八年(1939)八月,有檀河鎮(zhèn)馬幫30多人運土紙往長汀,行至竹篙嶺被土匪劫走騾馬20多匹。馬幫領(lǐng)隊馬老七遂至長汀聯(lián)系常年往來此商道的行商走客200多人,自發(fā)組成保路隊伍,上山剿匪除惡。時眾人讓十幾個鹽販挑鹽前行誘匪,土匪果然上當,下山搶奪,隨即被隨后趕到的數(shù)百持刀馱棒商客圍毆活捉,綁縛押送縣衙。一時百姓奔走相告,額手稱慶,商道至此安寧?!?/p>
想不到老實巴交的馬老七竟會有這么強的組織能力,真讓我刮目相看。
但媽三倒不這么認為,他說,老話說狗急了跳墻,兔子急了還會咬人,當時我爹就是擔心丟了那么多騾馬,回去沒辦法向“金鉤大伯”交賬。
我覺得媽三這話有一定道理,原來在竹篙嶺上來往的商販如一盤散沙,個個只求自保,多年來受盡了土匪的敲詐勒索,突然有人出來挑頭,頓時義憤填膺,自然讓馬老七一呼百應(yīng)。
縣衙還獎了我爹十塊大洋,回到鎮(zhèn)上李占邦就讓我爹去他手下干民團,還封我爹當小隊長。鎮(zhèn)上那些民團時常做些傷天害理的事,我爹哪做得了那種事?不想干??衫钫及畈蛔專f在檀河鎮(zhèn)還沒人敢在他面前說個不字。我爹是個老實人,不敢得罪李占邦,就只好干了。我那時有四五歲了,圩天的時候常看到我爹背著一桿老套筒領(lǐng)著兩個團丁在街上管事兒,用現(xiàn)在的說法叫維持治安。其實他那老套筒連子彈都冇,就是嚇唬人的,和燒火棍差不多。
我起身進屋給媽三倒了一碗水,媽三接過咕嚕咕嚕喝下去半碗,然后說,我爹當民團也沒多長,大約就一年多。后來不知什么原因,李占邦把我爹抓了,關(guān)了個把月,出來后我爹就不干民團了,還是去紙坊做走廠佬。
李占邦為什么要抓你爹?他不是很看重你爹嗎?我感到不解。
鬼曉得呀,李占邦那人喜怒無常,殺人就像捏只螞蟻一樣。
我只記得,我爹被關(guān)后,有一天夜里,李占邦帶了一伙團丁跑到我家翻箱倒柜,拿著镢鋤把家里挖得像犁過一般,連屋柱都用斧頭劈過,也不知要找什么。折騰了半夜什么也沒找到,李占邦才氣呼呼帶著人走了,臨出門時還一腳把我家大門給踹了下來,嚇得我直往我娘懷里鉆。
李占邦是想在你家找什么東西?我十分驚訝。
我也不曉得啊,我家窮得叮當響,能有什么東西值得他這么狗尋屁??!
你后來沒有聽你爹說過是什么原因嗎?
反正說是民團丟了槍,懷疑我爹偷了,你說我爹槍都不會打,偷槍做什么?再說了,我那時還滴屎大(客家話,很小的意思),大人有事也不會和我說不是?
媽三的這個說法,我在高叔公的嘴里得到了證實。高叔公說他家以前也住在扁擔巷,離媽三家就幾十步路,他曾聽他爹不止一次講過,李占邦帶人去媽三家找東西那天半夜,他二弟剛好要出生了,他爹去土堡外老街上請了接生婆來,路過媽三家時,聽到屋里傳出聲響。他爹有點奇怪,趴在門縫上往里瞄,就看見李占邦正指揮一伙團丁打著火把在屋里用镢鋤挖地。他爹嚇了一跳,不知媽三家出了啥事,又怕被李占邦看見,拉著接生婆剛跑回家,他弟就生下來了,讓接生婆撿了個大便宜。
高叔公說,我記得我二弟做滿月那天,馬老七才從牢里被放出來。當時我和一幫小伙伴在家門口撿沒炸響的炮仗,就見一個人搖搖晃晃從巷口走進來。那人臉上煞白煞白,兩個眼珠都窩進眼眶里去了,胡子拉拉雜雜足有寸把長,走路還拖著腳。一開始大家都不敢認,后來才發(fā)現(xiàn)是馬老七。馬老七在家養(yǎng)了兩個多月才緩過勁來。他這人本來就不喜歡吱聲,自那以后就更不說話了,大人問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說,整天悶頭干活,大家都說他像個“薯兜佬”(客家人說人傻、憨的意思)。
一連幾天的晚上,我都在檀河邊講古的人群里扎堆,也許是被我挑起了頭,老人們七嘴八舌說著馬老七當年被李占邦抓的事,至于為什么被抓,多說是馬老七偷了民團的槍,但誰也說不清真假,都說是當年聽大人說的。畢竟馬老七被抓時這些老人大多都還是穿開襠褲的小孩,現(xiàn)在能想起這事就很不容易了。
但我覺得馬老七被抓的原因,偷槍的可能性不大,我想不出他要偷槍的任何理由。從李占邦半夜帶人去馬老七家掘地三尺來看倒很符合尋寶的特征,可為什么都沒有人想到是這方面的原因呢?
當我把我的猜測說出來后,有些老人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可也有老人說,馬老七要有寶,還會窮得叮當響,老婆病死了都冇錢醫(yī)?
老人們各說各的理,爭個不休。后來還是高叔公建議我去問問雷三寶,他告訴我說,雷三寶的爹雷先祿當年可是李占邦的紅人,那個斫腦殼的當過民團的官,經(jīng)常挎著把盒子槍跟著李占邦出東入西,說不定雷三寶會曉得些啥。
我問高叔公,你們應(yīng)該都是同輩人,這么多年都沒聽雷三寶說過些什么嗎?
那個駝背子打了一輩子單只(光棍),可能是因為他爹的緣故,基本不和我們來往,幾十年都縮手縮腳,話都少說,斗倒的地主般。高叔公嘆口氣,以前被斗怕了,改不過來了。
第二天,高叔公的兒子村支書二奎帶我在鎮(zhèn)上的敬老院找到了雷三寶。雷三寶80多歲,是個駝背,看見我們顯得十分拘謹,本來背就駝,和我們說話又點頭哈腰,顯得更加矮小。他告訴我,要感謝二奎書記,將他安置在敬老院,不愁吃不愁穿,連衣服都有人洗,啥也不要操心,這日子,就是過去的地主老財也沒有這么舒適,真不敢嫌了。
二奎把我的來意說了,老人似乎不想說又不敢不說,猶豫了好久終于開了口。過去這么久了,說起來也不怕丑了,我爹當年在李占邦手下當過保安隊隊長,是李占邦的紅人,做過好多倒灶絕煙的壞事,還死心塌地跟李占邦上山當土匪,后來被解放軍捉住槍斃了,也算罪有應(yīng)得。我記得鎮(zhèn)上開公審大會,我爹和李占邦幾個土匪被五花大綁站在老戲臺上,臺下的人不斷往他們身上丟石頭,扔狗屎。有多少年,我們一家都抬不起頭來,這都是我爹造下的孽。
我說,你很恨你爹吧?
雷三寶有一會兒不說話,后來他說其實馬老七根本就沒有偷槍,他是藏了寶才被李占邦抓的。
我的心一跳,你怎么知道馬老七藏了寶?
這事都過去這么多年了,我原先想就爛在肚子里,帶到棺材里去,現(xiàn)在想一想,二奎書記待我這么好,要讓我說點過去的事,我要不說,哪對得起他啊。按照雷三寶的說法,馬老七被抓那年他有八九歲了,有天晚上,他和他娘正睡著,他爹一身泥猴子般回來了,讓他娘給他燒水洗澡。當時他爹和他娘在外屋說話,他在里屋睡覺,聽到他爹和他娘說跟李占邦去馬老七家挖寶的事。
我爹告訴我娘,有人偷偷給李占邦送了信,說馬老七幫紅軍挑過擔,偷了一擔銀圓回來。李占邦就讓我爹帶了兩個人把馬老七抓了起來盤問,馬老七說給紅軍挑過擔是真的,可打死都不承認自己藏了銀圓。有天夜里,李占邦就讓我爹帶幾個親信跟他到馬老七的家里翻箱倒柜,把他家里都挖爛了,可沒有挖出一個銀圓來。當時李占邦還讓我爹保守秘密,只對外說馬老七偷了隊里的槍,所以鎮(zhèn)上傳來傳去都是馬老七偷槍的事,沒人曉得李占邦其實是在尋馬老七藏的寶。
如果雷三寶說的是真的,那就證實了我之前的猜測,但銀圓的來源卻讓我很吃驚。我問雷三寶,這么多年來都沒有向人提起過這件事嗎?
雷三寶搖搖頭,沒有,我從來沒和人說過,那時我還小,也不曉得這里面有什么瓜葛。后來,我爹又那個樣子,我娘隔三岔五被拉去游街批斗,日子過得提心吊膽,喝碗水都得吹涼來喝,我哪敢亂說話?今天你們不問起,我都快忘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檀河邊一家民宿的床上,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我的家鄉(xiāng)是中央蘇區(qū),土地革命時期,紅軍行軍轉(zhuǎn)戰(zhàn)是家常便飯,雇請當?shù)匕傩者\送物資也是十分平常的事,馬老七給紅軍當過挑夫這不足為奇,可馬老七要是真把紅軍的一擔銀圓給偷挑了回來,是性質(zhì)十分惡劣的事情,為什么當時紅軍會沒有追究呢?
后來,我把我的疑問在電話里和我的同學(xué)、縣委黨史研究室的專職研究員馬煦說了,馬煦認為我提供的信息十分重要。他告訴我,目前他們正在收集土地革命時期當?shù)厝罕娫谪斄ξ锪ι现г锩挠嘘P(guān)資料,雖然他沒看到有紅軍丟失銀圓的記載,但對我提供的這個線索他們將進行深入的調(diào)查,找出事情的真相。
我當時覺得自己有一種移交任務(wù)后的如釋重負。對于這方面歷史事件的調(diào)查馬煦比我專業(yè),也是他們的責任,而我作為文化局的一名干部,完成收集民謠的任務(wù)才是我應(yīng)該做的工作。但是就目前來說,我根本就沒有找到朱癲子謀害馬老七的證據(jù),我不知該怎么向媽三解釋。
四
讓我很奇怪的是,當我見到媽三時,他并沒有向我打聽我的調(diào)查進展如何,卻主動地唱了兩首曲子給我聽,一首叫《答答且,帶老弟》:“答答且,帶老弟,老弟哭,摘豆角,豆角沒開花,老弟跌倒田崁下?!边€有一首是《紅鳥子,紅輝輝》:“紅鳥子,紅輝輝,十八歲,要去歸;冇紅鞋,不上轎,冇嗩吶,不拜堂;冇雞腿,不食飯,冇花被,不上床。”
我發(fā)現(xiàn)媽三在唱的時候,原本渾濁的目光竟然變得清晰起來,臉上有了一抹光彩。媽三告訴我,這曲子是他小時候朱癲子拍著竹筒一個字一個字教他的,后來經(jīng)過他的嘴,竟然在鎮(zhèn)上流傳起來,就是現(xiàn)在,一些老人在哄兒孫時都還會唱這兩首曲子。
這兩首曲子和上次媽三給我唱的《割蕗基》都類似于童謠,我覺得有點奇怪,問媽三,朱癲子都是教你唱這類的童謠嗎?
媽三說,我那時還小,他就是有別的歌也不會教我唱啊。我覺得媽三說得也沒錯,朱癲子死的時候媽三也就十幾歲,他從5歲起跟朱癲子學(xué)唱曲,不教他唱童謠還能教他唱什么呢?
我問媽三,朱癲子平時還唱些什么曲子?媽三說他唱的多了,有唱老戲的,什么《趙玉林》《走麥城》《秦瓊賣馬》都有,很長,我也記不住。還有就是給人唱紅白喜事,說白了就是討碗飯吃,也幸虧他有這才藝,要不早就餓死了。
我不知是不是該給他說說關(guān)于他爹與銀圓的事,可我覺得這似乎和他懷疑朱癲子謀害他爹風馬牛不相及,如果說了很有可能會徒增他的心理負擔。所以一段時間以來,我一邊在鎮(zhèn)上收集民謠,一邊側(cè)面打聽與朱癲子和馬老七有關(guān)的一些事情,很奇怪的是,雖然也有人偶然提到朱癲子和馬老七,但馬老七與銀圓的事卻從來沒有人提起過,似乎根本就沒有這回事。一直到了那年秋天,我在檀河鎮(zhèn)的民謠收集工作都沒有很大的起色,由于我無法履行我的承諾,也就不敢向媽三提出要他提供曲子的事,這讓我十分糾結(jié),竟然有點害怕見到媽三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接到馬煦的電話,說他有很重要的消息告訴我。
原來,當時縣革命紀念館因為擴建,原來的展覽要改版,為此向全社會征集土地革命時期的革命文物和相關(guān)資料,短短幾個月就征集到各類革命文物及各類資料上百件,其中有一份寄自廣西的口述資料引起了紀念館工作人員的注意,覺得事關(guān)重大,遂把這份資料提供給黨史研究室核實。這份資料是一位失散在廣西的老紅軍口述,由他兒子整理出來的回憶資料。這位失散老紅軍姓曾,1934年10月從我家鄉(xiāng)隨部隊出發(fā)長征,在湘江戰(zhàn)役中因負傷失散,流落到廣西灌陽的大山里隱姓埋名生活了一輩子。他在臨死的時候告訴他兒子自己曾經(jīng)當過紅軍,并將過去的經(jīng)歷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出來,但老人的回憶并不完整,不久就去世了。他的兒子是個民辦老師,就把他的這段口述給記錄了下來。當在網(wǎng)上看到父親的故鄉(xiāng)向社會征集革命文物和資料的啟事后,就找出這份保存了多年的記錄重新整理了一遍寄到了縣革命紀念館。雖然這份口述史并不完整,但對黨史部門來說卻是極為珍貴的資料,所以馬煦拿到這份口述史后如獲至寶,進行了深入細致的研究,里面提到的一起事件引起馬煦的高度重視,認為和我提供給他的馬老七與銀圓的那件事似乎有關(guān),于是火急火燎地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為了說明問題,我將相關(guān)內(nèi)容原封不動轉(zhuǎn)錄下來:“……1934年10月6日,我所在的紅三團接到往縣城西部的鳳凰山集結(jié)的命令。當時紅三團駐守在據(jù)鳳凰山200多里的檀河鎮(zhèn),開展打土豪分田地和擴紅工作,接到命令后,我們?nèi)珗F800多人啟程往鳳凰山開拔。當時我所在的二連負責全團的后勤補給運送,我是一排排長。為了運送物資,我們在檀河鎮(zhèn)臨時雇用了20多個挑夫。當時連長給了我一個秘密任務(wù),負責兩擔銀圓運送的保護工作。我自知責任重大,這是全團800多人的給養(yǎng)經(jīng)費,不能有半點差錯。為了保密,我將負責挑銀圓的挑夫安插在挑夫隊伍里,安排了兩名戰(zhàn)士暗中保護。這兩名戰(zhàn)士是我專門挑選出來的,一名黨員一名團員,我要他們?nèi)嗽趽冢瑳Q不能有半點閃失。第三天,我們趕到了鳳凰山,我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集結(jié)了上萬紅軍。我們在這里休整了兩天,10月11日晚,我們團作為殿后的部隊從鳳凰山出發(fā)向于都集結(jié)。那天晚上,細雨綿綿,伸手不見五指,為了保密,部隊規(guī)定一個班只能打一個火把。下半夜時分,部隊到達閩贛交界的蜈蚣嶺,突然槍聲大作,部隊受到敵人的襲擊。當時因為月黑風高,隊伍被切成幾段打亂了,各自為戰(zhàn),邊打邊往嶺下撤,部隊傷亡了幾十人。就在我清點運送的物資時,頓時大吃一驚,我發(fā)現(xiàn)43擔軍用物資只剩下38擔,其中有一擔是銀圓。我將情況向連長匯報后,火速帶領(lǐng)一個班戰(zhàn)士回頭去找,在蜈蚣嶺上找到4擔物資,還有被打死的4名挑夫和16名戰(zhàn)士。經(jīng)檢查,唯獨少了那擔銀圓和一名挑夫,負責暗中保護銀圓的一名叫朱介如的戰(zhàn)士也失蹤了。這位朱介如還是一名班長,共產(chǎn)黨員,我估計他們和那擔銀圓已經(jīng)落入敵人之手,肯定兇多吉少,心里感到很痛心。由于情況緊急,擔心敵人會再襲擾,我們草草將犧牲的戰(zhàn)士和挑夫掩埋后,隨后追上部隊。當時丟失銀圓的事自始至終只有團領(lǐng)導(dǎo)、連長和我知道,是絕密。后來我被撤職,但我從來沒有和任何人提起被撤職的原因。我們團在湘江戰(zhàn)役中基本犧牲,我不知道還有沒有人活下來。我對當年沒能保護好革命經(jīng)費感到十分內(nèi)疚,這是我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的地方。”
當我看到這個消息時大為震驚,這說明了一個事實,當年紅軍確實在蜈蚣嶺丟失了一擔銀圓!它是否和馬老七藏寶的故事有關(guān)?
馬煦認為,有沒有關(guān)聯(lián)要看這擔銀圓有沒有落入敵人之手。
我說,從這位失散老紅軍的回憶來看,當時他帶人回去尋找時沒有發(fā)現(xiàn)朱介如和挑夫,很有可能是他們和銀圓一起被敵軍俘獲了。
可很奇怪,我總覺得這擔丟失的銀圓和馬老七有關(guān)系。
為什么?
直覺,我的直覺告訴我。馬煦頓了頓,直覺有時是很奇怪的東西,特別準。
我想了一下,檀河鎮(zhèn)老人雷三寶確實說到過馬老七給紅軍做過挑夫挑走一擔銀圓的事,但這并不能確定和紅軍在蜈蚣嶺丟失的那擔銀圓有關(guān)系,何況只是一個傳說,并沒有確切的證據(jù)。
要知道二者有沒有關(guān)系,那就必須弄清當年馬老七到底有沒有當過紅軍的挑夫,如果有,是什么時候。這個至關(guān)重要,只有先把這個問題弄清楚了,后面的調(diào)查才有意義。馬煦這么說。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馬老七當年給紅軍挑擔的事在檀河鎮(zhèn)并不是什么秘密,許多老人都知道。高叔公告訴我,那時給紅軍挑擔的人很多,有的挑著挑著就跟紅軍走了,他爹當年和馬老七就是一起去給紅軍挑擔的。
我問高叔公,是否聽他爹說過是哪一年的事?
那年紅軍走后就再也沒回來,不久民團就打回來了。高叔公想了想,聽我爹說,當時紅軍把什么都帶上了,很多東西都綁在騾馬上,還雇了好些挑夫,就是個大搬家呢。按高叔公這個說法,應(yīng)該就是1934年10月紅軍長征離開中央蘇區(qū)那回。
我爹說,他們走了幾天,有天夜里在一個山嶺上還打了仗,當時子彈拖著火光到處飛,把我爹嚇半死,趴在地上抱著腦殼不敢動。紅軍一邊朝山上放槍,一邊領(lǐng)著挑夫們往山下跑。后來又走了幾天,到了于都,聽我爹說,當時有些挑夫就跟紅軍走了,有些也回來了。我爹剛結(jié)婚不久,舍不得我娘,拿了兩塊銀圓就回來了。那晚上死了幾個挑夫,我爹還以為馬老七被打死了,回來后才曉得馬老七比他早幾天回到家。馬老七說他跑散了,擔子也丟了,只好逃了回來。
如果高叔公說得沒錯,那么,基本可以確定馬老七就是那一次給紅軍做挑夫的。但這并不能說明當時馬老七就是挑了銀圓,也不能說明馬老七把一擔銀圓給挑跑了,畢竟當時的馬老七不可能知道他挑的箱子里裝的是什么。退一萬步說,就算馬老七挑的是銀圓,按他的說法,擔子也丟了。
如果是這樣,那么這擔銀圓就有可能是落入了敵手。馬煦分析說,當時槍聲一響,挑夫們肯定害怕,可能會有人將擔子一丟逃命。這些擔子應(yīng)該會丟在路上,不可能丟得太遠。如果馬老七的擔子丟失在現(xiàn)場,當時紅軍回去找過,并沒有發(fā)現(xiàn)。馬老七要是沒有挑走這擔銀圓,那就應(yīng)該是落入了敵人手中。
但銀圓落入敵手這個猜測很快就被馬煦自己否認了。幾天后他在縣檔案館查閱到一份民國時期的國民黨縣黨部的檔案,里面記錄了當時長汀軍閥吳月波帶了400多人在蜈蚣嶺伏擊紅軍的經(jīng)過。資料里說紅軍傷亡慘重,物資丟了一地,吳月波原想命令士兵下山抓俘虜搶物資,不料紅軍組織反擊,吳月波只得下令撤走。
從這份資料來看,當時的敵人由于紅軍的英勇反擊,并沒有抓到紅軍俘虜和搶到物資,那么就可以排除那擔銀圓落入敵手的可能。對照廣西那位失散老紅軍的回憶,那天晚上紅軍最后只丟失了一擔銀圓,失蹤了一個挑夫。至此,基本可以斷定,失蹤的挑夫就是馬老七,而他挑的就是那擔丟失的銀圓!
盡管如此,我還是有點不明白,像馬老七這樣一個窮苦百姓,怎么會有這么大的膽子,敢挑走一擔的銀圓?
自古貧窮起賊心的人比比皆是。馬煦說。
可按常理說,馬老七并不知道他挑的是銀圓,他沒有作案的動機啊,如果是一些部隊的軍用物資,他挑走又有什么用呢?
也許他偶然發(fā)現(xiàn)挑的是銀圓呢?馬煦說完,自己都覺得這個理由沒有說服力,他沉思了一會兒,難道是朱介如和馬老七合伙盜走了這擔銀圓?
我一聽頓時嚇了一跳,你這懷疑也太大膽了,如果說我們懷疑馬老七偷走銀圓還說得過去,可再扯上一個朱介如就有了污蔑之嫌,雖然朱介如自那天晚上失蹤后大半個世紀沒有任何音信,但他畢竟是一名紅軍戰(zhàn)士。
我絕沒有污蔑朱介如的意思。馬煦說,但從我們現(xiàn)在掌握的情況來看,朱介如知道挑夫挑的是什么,一沒被俘,二沒犧牲,去向至今還是一個謎,不能不讓我對他產(chǎn)生懷疑。
我不能否認馬煦的懷疑沒有道理,但我總覺得不能接受,朱介如當時是紅軍班長、共產(chǎn)黨員,按理說是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的。
當然,我這只是一個猜測而已,要證實我的猜測是對是錯,必須先弄清兩件事,一是銀圓的下落,二是朱介如失蹤的原因,只有把這兩個問題搞清楚了,才能去探究朱介如和馬老七到底有沒有合謀分贓的可能。
被馬煦這么一說,我突然覺得問題變得越來越復(fù)雜起來。
五
按照高叔公的回憶,當年馬老七和高叔公的爹說過,那天晚上在山嶺上他跑散了,擔子丟了,跑回了家。當然,我也明白,這是馬老七的一面之詞,并不能排除他說謊的可能。但時隔這么多年,要弄清那擔銀圓的下落是極為困難的,唯一的方法也只能從馬老七的生活軌跡上來尋找蛛絲馬跡。
第二天,我和馬煦回到檀河鎮(zhèn),直接去敬老院找雷三寶。雷三寶接過我給他提去的一箱牛奶,千恩萬謝,恨不得要把頭都低到塵埃里。馬煦讓雷三寶再回憶一下他爹說過有人向李占邦告密馬老七藏寶這件事。
老人很配合,說,我爹去馬老七家挖寶回家后沒幾天,一天夜里喝得醉醺醺回家,要我娘給他煮兩個紅蛋吃,說要去去晦氣。我娘問他,是不是又在外面做了什么缺德的事?我爹告訴我娘說他手下一個團丁當差時突然得暴病死了,李占邦讓他帶了幾個人把那團丁弄上山埋了。雷三寶回憶,那天半夜他醒來,還聽到他爹和他娘在床上嘀嘀咕咕,說那團丁可能是李占邦毒死的。我娘讓我爹莫亂說,弄不好腦殼都要搬家。我爹就說頭天那團丁偷偷告訴過他一件事,說是有一個晚上在李占邦家大門口站崗,因為多喝了兩碗番薯粥,憋得急,就上了一趟茅廁,到天亮?xí)r發(fā)現(xiàn)大門的銅鎖扣上塞了一張燒紙,那團丁覺得奇怪,就將紙條打開看了看。讀過兩年私塾,看見燒紙上用火屎(木炭)歪歪斜斜寫著“馬老七給紅軍挑擔挑走一擔銀圓”的字樣。他嚇了一跳,連忙把那張燒紙折好送去給李占邦。李占邦問他看了紙條沒,他一口咬定沒看,可沒想到才幾天就死了。我爹說他去看了,那團丁臉發(fā)黑,嘴里吐著血絲,像是中毒死的,但李占邦說是被煞打著了。誰也不敢多說話,就草草把人裝進白皮棺材抬上山埋了。
別看我爹干盡壞事,可對我娘還真是很好,有丁點屁事都會回來和我娘嘀咕,這就是老話說的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吧。但那晚我聽到我爹千叮萬囑我娘,在外千萬莫說漏嘴,要被李占邦曉得了那就死定了。我那時還小,但多少也曉得這利害關(guān)系,就閉著眼睛裝睡,只當啥也沒聽到,老話說大人說事小孩捂耳就是這個道理。
這個向李占邦告密的是誰?他為什么要向李占邦告密?他又是怎么知道馬老七從紅軍部隊挑走了一擔銀圓?
那天晚上,我和馬煦坐在檀河上邊的大樟樹下,一直在探討這些問題,我怎么都想不通,如果馬老七真的挑走了一擔銀圓,應(yīng)該做得十分隱秘,自古財不外露,他不可能不懂得這個道理,怎么還會有人知道?
突然,馬煦一拍大腿叫道,我想起一個人!
誰?
朱介如。
朱介如?我頓時驚得也跳了起來。
沒錯,這個告密者很有可能就是他,只有他才對這個事從頭到尾有充分了解。為此,馬煦做了一個大膽的推測:當朱介如知道自己秘密保護的是銀圓后,見財起意,打起了銀圓的主意,因此他悄悄和挑擔的馬老七合謀尋找機會把銀圓盜走。正好那天晚上部隊在蜈蚣嶺遭到敵人襲擊,兩人隨即趁機將一擔銀圓挑走。后來很有可能是因為分贓不均,朱介如將馬老七藏寶的秘密透露給了李占邦,想借李占邦之手置馬老七于死地……
等等。還沒等馬煦說完我就打斷了他,我覺得馬煦的推測存在明顯的漏洞,如果是朱介如和馬老七合謀盜走銀圓,一般的情況下不可能出現(xiàn)分贓不均。你想想,朱介如是個當兵的,而馬老七只是個老實巴交的老百姓,他沒那個膽子敢多拿多占。退一萬步說,就算真有分贓不均,朱介如也不會過了幾年才為了報復(fù)馬老七向李占邦告密。隨即,我在馬煦推測的基礎(chǔ)上重新做了一個假設(shè):當?shù)弥约好孛鼙Wo的是銀圓后,財迷心竅的朱介如就在考慮如何將馬老七挑的那擔銀圓竊為己有。正好那天晚上部隊遭到敵人的襲擊,朱介如就想趁機下手,可不承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打這擔銀圓主意的還有挑夫馬老七。當朱介如發(fā)現(xiàn)銀圓被馬老七挑跑后,追到了檀河鎮(zhèn),找到馬老七,提出分贓要求,但馬老七否認自己挑走了銀圓,遂引起了朱介如的不滿。由于索財不成,朱介如抱著我得不到,你馬老七也別想得到的心理,一怒之下,向李占邦告了密。
但馬煦對我的這個假設(shè)也不滿意,朱介如沒有得到銀圓,為什么過了幾年才將馬老七藏有銀圓的事向李占邦告密?馬煦認為這時間跨度太大,不符合常理。
對馬煦的這個疑問,我認為很有可能朱介如在那幾年的時間里一直在尋找馬老七,直到后來才在檀河鎮(zhèn)發(fā)現(xiàn)他。
馬煦說我的解釋根本說不通,因為當年紅三團是從檀河鎮(zhèn)出發(fā)的,馬老七也是那次被雇請做挑夫的,朱介如不可能不知道馬老七是檀河鎮(zhèn)人。因此蜈蚣嶺那場戰(zhàn)斗后,他完全可以在幾天內(nèi)就追到檀河鎮(zhèn)找到馬老七。再說,如果朱介如真的要置馬老七于死地應(yīng)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根本不要借助李占邦的手。
被馬煦這么一說,我也一時找不到合理的解釋。
馬煦想了一會兒,突然說,我們可不可以把思路再放開一些?看我有點不解,他說,有可能因為某種原因,朱介如對付不了馬老七。
什么原因?
假如朱介如受了傷呢?
被馬煦這么一說,我頓時醍醐灌頂,對啊,如果是這樣,那么馬老七就更不可能和朱介如分贓,最后導(dǎo)致朱介如要借李占邦之手除掉馬老七,出一口惡氣。
沒錯,很有可能朱介如在鎮(zhèn)上生活了幾年,一直在和馬老七討價還價糾纏分贓的事,但都沒有達到目的,最后出此下策。
那么,這個在檀河鎮(zhèn)待了幾年,又和馬老七有交集的人會是誰?
朱癲子!我和馬煦對視了一眼,幾乎是異口同聲叫了起來。
如果朱介如是朱癲子,那么他究竟經(jīng)歷過什么,成了一個瘋瘋癲癲的乞食佬?既然他是為財而來,為什么又會和馬老七交往了十多年,最后又要和馬老七飲酒身亡?
那天晚上,暗藍的天空布滿星星,有無數(shù)的螢火蟲在河面上閃閃爍爍,讓我分不清緩緩流淌的檀河水里到底哪是星星哪是螢火蟲。望著月色籠罩下靜謐而古老的小鎮(zhèn),我真想不到在那黛色的叢林下究竟還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六
朱癲子應(yīng)該是紅軍走后的第二年夏天來鎮(zhèn)上的。高叔公吸著旱煙管,這么對我說,我那時有五六歲的樣子,天一熱就喜歡和小伙伴跑到河里洗冷水澡。
高叔公用竹煙管朝檀河指了指,那時的河水比現(xiàn)在干凈多了,一年四季都清凌凌的,像鏡子般透明。到了傍晚,鎮(zhèn)上的男人和小孩都喜歡到石拱橋下洗澡、泅水,滿河都是白花花的人兒,像煮餃子一樣,有膽大的還敢從橋上往河里扎猛子。我們這些小孩是不敢到深水里去的,只能在河兩邊的淺灘上打滾嬉鬧。我記得朱癲子那天走到石拱橋上的時候,不知誰喊了聲,癲子!一河的人都抬頭看,就見橋上站著一個背著褡袋,拄著拐棍,瞎了一只眼,滿面胡子的乞食佬。我們這些小孩就叫著癲子,癲子,還有人從河里摸起石頭去扔他,那癲子就用拐棍在石板上戳得篤篤響,好嚇人的樣子。
我對高叔公的這個記憶有點懷疑,畢竟過去了大半個世紀,他怎么可能記得那么清楚?
千年記得臭狗屎唄。高叔公說,人老了,眼前的事一眨眼就忘,過去的事倒是越記越清楚,好像就在眼前一般。我還記得那天滿天都是火燒云,紅彤彤的,像著了火一般。
乘涼的一些老人也證實高叔公所說不假,他們還七嘴八舌說起朱癲子的一些事情。他們說那時民團正到處搜捕失散的紅軍和蘇區(qū)干部,火燒坪的牌坊下隔三岔五就有人被殺頭,有民團就懷疑朱癲子是掉隊的紅軍,把他抓到區(qū)公所去審,可審來審去朱癲子都是對東答西說三不著兩,后來就沒人理他了。
老人們的這個說法引起我很大的興趣,我問他們,朱癲子會不會真是失散的紅軍?
一個老人說,那也說不準,聽上輩人說紅軍走后,留下不少傷病員藏在山里的老百姓家里養(yǎng)傷,后來大多都被民團找到給殺了,就算朱癲子是紅軍,他也不敢承認啊,那年頭可都是要掉腦殼的事哦。
高叔公撇了撇嘴,朱癲子不可能是紅軍,像他那樣的癲子都能當紅軍,那國民黨反動派不都要捂著嘴笑?
我問高叔公,為什么會這么說?
高叔公用竹煙管在腳下戳了戳,你用腳后跟也想得到,那紅軍是什么人?都是神兵天將啊,國民黨幾十萬人都圍不住他們,像朱癲子那樣的瞎眼瘸子神經(jīng)病都能當紅軍,這不是笑話我們的紅軍都沒人了嗎?
我說也不能排除朱癲子是打仗受傷才變成那樣的啊。
高叔公翻了我一眼,朱癲子的腳是被野豬夾子給夾斷的,眼睛是被竹簽子戳瞎的,還打仗受傷,哄鬼呢。
高叔公的話引起我的重視,我問他,怎么會知道這么清楚?
高叔公說,這有啥,這可是朱癲子自己說的,我們這些老人誰沒聽說過啊。
別的老人都說是這么回事,他們說朱癲子別的事都說記不起來,連叫啥名、老家在哪里都說不清,但對自己如何被戳瞎眼夾斷腿的倒是說得有鼻子有眼,說多了,大伙也都知道了。
那時的山里人常年在山上安放捕獸夾、埋竹簽捕捉山貨是十分平常的事,如果朱癲子是因為這種原因受傷,再加上他是紅軍走后的第二年夏天,也就是1935年夏天來到鎮(zhèn)上的,這和朱介如在蜈蚣嶺失蹤相差了大半年,時間上對不攏。難道是我們之前的猜測錯了?朱癲子就是一個癲子,根本就不是什么朱介如?
但馬煦不這么認為,他說時間上對不攏并不能排除朱癲子就不是朱介如。
你的意思是如果朱癲子就是朱介如的話,他很可能在蜈蚣嶺那天晚上就受了傷?
對,因為受了傷,他躲到了什么地方養(yǎng)好了傷以后,才來到檀河鎮(zhèn)找馬老七。
可那天紅軍回去尋找,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朱介如。
蜈蚣嶺山高林密,那天晚上又月黑風高,也許朱介如負傷昏迷在哪里沒有被發(fā)現(xiàn)也不是沒有可能。
按老人們的說法,朱癲子的傷是被山里人捕獸機關(guān)誤傷的。
馬煦點了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如果朱介如就是朱癲子的話,我們設(shè)身處地幫他想一想,當時反動民團到處在搜捕革命群眾和失散紅軍,他不說他是被捕獸機關(guān)誤傷,他怎么來解釋他身上的傷?他為了隱瞞自己的身份,把自己裝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癲子,才得以在檀河鎮(zhèn)落腳下來。當然,也有可能朱癲子的傷就是被山里人捕獸機關(guān)誤傷的。但這并不能排除朱癲子就不是朱介如啊。
我嘆了口氣,這個朱癲子人都成了這樣,還念念不忘那擔銀圓,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啊。
正因為這樣,朱癲子對財寶的渴望會更加強烈。
盡管如此,但要確定朱癲子就是朱介如,并不能完全靠猜測。我非常清楚,不管我們的推理再怎么合情合理,也只能說明我們思維活躍而縝密,并不能作為我們論定的根據(jù),畢竟最后所有的猜測和推理都得靠完整的證據(jù)來支撐。
馬煦說,要確定朱癲子是不是朱介如,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將兩個人的長相做一個比較,看看是不是有相似之處。
對于朱癲子的基本信息我之前在檔案館查閱資料時已經(jīng)做過一個梳理,但對朱介如就一無所知,而且廣西那位失散老紅軍的口述史里面對朱介如的介紹也只有紅軍班長、共產(chǎn)黨員,沒有關(guān)于朱介如長相的記錄。如果不知道朱介如的形象,我們就沒辦法將他和朱癲子作比對,那么就無法確認他們是不是同一個人,畢竟事情過去這么多年,很難再找到證人。
辦法總比困難多。馬煦安慰我說,歷史不管有多隱秘,都一定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
兩天后,我和馬煦踏上了去廣西的路程。幾經(jīng)輾轉(zhuǎn),在當?shù)赜嘘P(guān)部門的幫助下,我們在灌陽很偏僻的一個畬族小山村里找到了那位失散老紅軍的家。老紅軍在20世紀80年代初就已去世,他那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的兒子告訴我們,他父親當年在湘江戰(zhàn)役中負傷被打散后,被當?shù)匕傩账龋痛嗽谶@村里隱姓埋名生活了一輩子。當聽到老人說起他父親的種種往事時,我不免唏噓不已。平心而論,對于湘江戰(zhàn)役中失散紅軍的認定和統(tǒng)計是一個艱難的課題,絕大多數(shù)失散紅軍,因為身份的特殊而隱姓埋名,生活在比較隱蔽的山村之中。1949年后,因為怕背“逃兵”之名,怕?lián)斦物L險,又找不到證人,大多數(shù)同樣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加之外籍的關(guān)系,其個人和家屬子女,不同程度地受到當?shù)匾恍┎幻髡嫦嗟拇迕竦钠缫?,他們也不便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我不知道,當年我家鄉(xiāng)有多少客家子弟參加紅軍踏上漫漫征途后就再也沒有回過家鄉(xiāng),有多少失散紅軍流落在湘江兩岸度過了卑微的一生。
我們讓老人幫我們回憶回憶他父親說過的關(guān)于蜈蚣嶺戰(zhàn)斗的一些情況。
老人告訴我們,他父親是個老實人,沉默寡言,小時候他根本就不知道父親當過紅軍,到后來才聽村里的老人偶有提起,但他父親都不置可否。到了臥病在床后,他父親才斷斷續(xù)續(xù)和他說起以前一些參軍打仗的事。老人出于好奇,就將他父親的口述記錄下來,陸陸續(xù)續(xù)記了幾萬字,但他父親不久就去世了,許多事都還沒說清楚。
老人說關(guān)于蜈蚣嶺打仗的事他在口述史里已經(jīng)做了記錄,大致內(nèi)容就是那樣,好像也說不出別的什么來了。但他告訴我們,和他爹當年一起保護銀圓的那個叫朱介如的戰(zhàn)士有個外號叫朱癲子。
???我和馬煦都驚叫起來。
為什么叫朱癲子?我急忙問道。
我為什么會記得這么清楚呢?是我爹說到他時都叫他朱癲子,我覺得奇怪,就特別問是怎么回事。我爹說,這朱癲子是和他同一年參軍的,是個孤兒,十多歲時就跟汀州師傅學(xué)唱曲蓬。后來還拉了個班,四處唱戲。紅十二軍入閩那年,他在街上聽了紅軍的演講,跟紅軍走了。為什么大家都會叫他朱癲子呢?那是因為他有空閑時經(jīng)常會給戰(zhàn)士們唱歌,當時戰(zhàn)士們身上都帶著一個盛飯飲水的竹筒,朱癲子唱歌時把個竹筒拍得“嘣嘣”響,逗得大伙哈哈笑,很搞笑的樣子,時間長了,大家都叫他朱癲子。
你爹有沒有說過這朱癲子長什么樣?
老人想了很久,我爹那時病得很重了,回憶的那些事都是零零碎碎的,不連貫,還有些顛三倒四,往往說這件事時又會一下跳到別的事上,聽得我一頭霧水。好像,好像提過朱癲子人長得矮小,可一臉胡子拉拉雜雜,隔三岔五把一張臉刮得鐵青鐵青的,說話喜歡比手畫腳,孫猴子般。
我問,為什么在你提供的口述史上沒見到這些記錄?
老人說這些我沒記,我文化水平不高,就揀重要的事情記,朱癲子我也就記了他的大名叫朱介如。我爹死后,我花了好長時間才把他說的一些事整理清楚。幾個月前我把資料寄給你們時,還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說實話,有的我也記不清楚。
關(guān)于曲蓬,我曾做過專門的調(diào)查,在我家鄉(xiāng)曲蓬亦稱“地臺”或“唱子班”,是以鼓手和樂工為主體,分行當演唱流行小調(diào)或傳統(tǒng)戲曲的民間音樂組織。其特點是清唱,不化妝,樂器有嗩吶、胡琴、三弦、小堂鼓、響板、單皮等,每逢年節(jié),或遇喜喪,常應(yīng)聘到場演唱。從老人的回憶來看,他說的朱癲子和檀河鎮(zhèn)的朱癲子有十分相似的地方,都長得瘦小,都會唱歌,而且是滿面胡子。直覺告訴我這個朱介如就是檀河鎮(zhèn)的朱癲子,在那天晚上蜈蚣嶺戰(zhàn)斗中或者在后來別的什么地方受了傷,躲到某個地方把傷養(yǎng)好后,依舊惦記著那擔銀圓,追到了檀河鎮(zhèn),但最后并沒有從馬老七手上分到財寶,由于受傷成了殘廢,奈何不了馬老七,就想借李占邦的手出一口惡氣。但最后馬老七卻被李占邦放了,撿回一條命,朱介如隨后只好在檀河鎮(zhèn)茍且度過殘生。
但馬煦說有一點他沒想通,這個朱介如到死都沒有得到他想要的東西,按理說他向李占邦告密差點讓馬老七丟了命,可馬老七后來并沒有記恨朱介如,兩人平時還很交好,這好像有點不合情理。
在南昌那座英雄城市轉(zhuǎn)乘動車的時候,我們決定把這件事一直追查下去,不管結(jié)局如何,都要找出應(yīng)有的真相。
七
從廣西回來后,我就去找媽三。我告訴他,事情的調(diào)查有了一些進展,但遠比想象的復(fù)雜,其中牽涉到的一些問題不光是他認為的朱癲子謀害他父親那么簡單,有些問題還必須經(jīng)過相關(guān)部門的核實調(diào)查,不是我一個人就能做到的,在還沒有把事情的真相徹底調(diào)查清楚之前,我無法把具體的內(nèi)容告訴他,請他原諒。同時我希望媽三盡量幫我回憶一下朱癲子在檀河鎮(zhèn)那些年的表現(xiàn),越詳細越好。我很清楚,在這個小鎮(zhèn)上,如果還有人對朱癲子最為了解的話,應(yīng)該就是非媽三莫屬。
對我的說法媽三表示理解,但要和我說朱癲子的事,他說時隔這么多年也不知從何說起。后來我就說,你就從跟他學(xué)唱曲開始說吧。
媽三的渾濁的眼睛變得深邃起來,他主動向我要了一支煙,一口一口吸完,然后才說,聽我娘說,我生下來時沒日沒夜地哭,我爹就請人寫了夜哭郎表到處貼,可沒用,我就是哭得冇消停。我爹娘沒轍了,就抱著我去求菩薩,剛到觀音廟正好就遇到朱癲子在那拍著竹筒唱曲,也奇怪,我一聽就不哭了,還沖蓬頭垢面的朱癲子咧嘴笑。我爹覺得我和朱癲子有緣,擺了一桌酒,三請四請把朱癲子拖到家來,給我認了爺佬。自從認了朱癲子做爺佬,我就不哭了,好帶得很。我們客家人有個習(xí)慣,子俚不好帶,就會去認個命賤的做爺佬什么的,有的還認石頭、大樹做爺佬的都有。人家都嫌朱癲子齷齪,可我不嫌,和他很親,從5歲開始就跟他學(xué)唱曲,他教了我好多的曲子。
我讓媽三回憶一下朱癲子除了唱曲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他想了想,搖了搖頭,除了齷齪,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的地方。不過,我覺得他好像很喜歡別人都把他當癲子。
你爹也把他當癲子嗎?
怎么說呢?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反正自從我認了朱癲子做爺佬,我爹就和朱癲子走得近,有時候也會給朱癲子送點米送點菜,朱癲子做飯燒的樵都是我爹挑去給他的。要不,他瘸著一條腿,上山斫樵的事肯定做不來。
我問媽三,你爹是什么時候被李占邦抓起來的?
媽三想了想,我那時有五六歲了,我記得那時老街上的老戲臺上不時有從縣城來的年輕人在那發(fā)傳單,喊口號,叫大家不要當亡國奴,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把東洋人趕出去。區(qū)公所門口擺了一個一人多高的木頭箱子,讓大家捐錢打日本鬼子。
我當時算了一下,按媽三的年紀,那應(yīng)該是1939年左右。
我記得那幾年,朱癲子到了圩天,就早早坐在火燒坪的牌坊下唱曲討錢,一天唱下來那喉嚨就像鴨子吃了礱糠出不了聲,討來的錢他都倒進區(qū)公所門口的木頭箱里。到了晚上,他會把一塊燒得通紅的火屎(木炭)夾到盛了清水的碗里?!班汀钡囊宦暎鹗航谒锩捌鹨还汕酂?,朱癲子就將那碗水“咕嚕咕嚕”喝了。我問他喝那個水有什么用,他說喝了喉嚨就不會痛,聲音也不會啞,很管用。
他有時晚上也會來和我爹坐,叫我爹也要捐錢,說不能當亡國奴什么的。我爹有一次被朱癲子說重了,咬著牙拿了一塊銀圓去捐,可朱癲子卻罵我爹是守財奴,錢留著還能帶去棺材里啊?我爹說他冇錢,那塊銀圓都還是挑擔走廠省下來的。可朱癲子說他不相信我爹冇錢。我爹很生氣,罵朱癲子說鬼話,天上又不會掉錢給他,有錢誰不會用啊,就你朱癲子積極,唱一天曲子又討到多少個銅板?我記得那是我爹和朱癲子唯一吵過的一次架。朱癲子罵我爹還不如李占邦,有錢不用在正道上是要遭報應(yīng)的。氣得我爹把朱癲子趕出門。
朱癲子為什么說你爹不如李占邦?我感到奇怪。
那幾年李占邦很積極,隔三岔五就在老戲臺上舉著一個話筒喊話,帶頭捐款捐物打日本人,受到上頭的嘉獎,好像有一年還入選了什么國大代表。
媽三的這個回憶讓我感到很困惑,如果朱介如當年是有預(yù)謀想謀奪紅軍經(jīng)費,說明他早就喪失了革命信念,可為什么會四處討錢去捐款打日本人呢?
對于這個問題,馬煦認為可以理解,不管朱介如之前有什么想法,但日本人打進來了,作為一個中國人,不當亡國奴的想法還是有的吧。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問媽三的娘是怎么死的。
也許是我一下觸到了媽三的痛處,他沉默了半晌說,朱癲子和我爹吵架完沒多久我爹就被李占邦抓了,我娘就急瘋了,連吐了幾口血。后來我爹被放出來后,我娘的病就時好時壞,經(jīng)??龋戎戎蜁鲁鲆淮髷傃獊?。
我爹為了攢錢給我娘治病,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幾瓣使。除了走廠外,得空閑就隨商販挑鹽米去永安,賺挑擔工錢,當時省政府搬在永安啊。只要聽到哪里有醫(yī)有藥,他就去尋。有一回他聽說江西塘坊有一個會治疑難雜癥的神醫(yī),就趕了去,等找到那個神醫(yī)已是半下晝(半下午)。我爹背了一褡袋的草藥,火急火燎就往回趕,走了大半夜,在離鎮(zhèn)上還有40多里的豬肚嵊,遇到一只老虎。那老虎睜著銅鈴般大的眼珠瞪著我爹,我爹那個嚇啊,“哇”地大叫一聲,就癱倒在地上了。也是菩薩保佑,那老虎瞪著我爹看了一會兒,“嗷”地吼了一聲,掉轉(zhuǎn)身躥上山去了。我爹回到家大病了一場,命都差點沒了??晌夷锏牟s越來越壞,我爹就領(lǐng)著我跑到觀音廟里求菩薩,跪在神龕下一下一下地磕頭,將腦袋磕得響。
我娘是日本人投降那年去世的,當時我娘在田里割禾,割著割著就一頭栽在地上,我爹抱著我娘就往鎮(zhèn)里跑,還沒跑到老街上我娘就斷了氣,我爹抱著我娘坐在街上哭,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我爹那像殺老牛般的嗷嗷大哭聲。
媽三說到這,我看見他死命抬起頭來,不讓眼淚掉出來。陽光大塊大塊打在他身上,我看見一些光影像水蒸氣般在他頭上晃動,然后他就靜靜地靠著墻坐著不說話了。我以前不理解老人曬太陽為何一坐就是半天,現(xiàn)在終于明白,對于他們來說,目之所及皆是回憶,心之所想皆是過往啊。
我問媽三,你和朱癲子相處了十幾年,難道就沒有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嗎?
媽三抬起頭不解地看我。
我說,你沒覺得他可能是失散的紅軍嗎?
馬煦認為有兩種可能,一是馬老七當年并沒有挑回那擔銀圓,二是馬老七在李占邦的威逼下為了活命將銀圓交了出去。
那問題又來了,如果當年馬老七沒有挑回那擔銀圓,那么銀圓去了哪里?
那也不能排除馬老七丟失銀圓的可能,不過我認為還是第二種的可能性大一些。馬煦說。
如果第二種可能性大,那又如何去證實馬老七把銀圓交給了李占邦了呢?
我突然想到了雷三寶,按他的說法,當年李占邦許多不可告人的事都是讓他爹去干的。如果當年馬老七真的交出了銀圓,李占邦肯定是要讓人去取的,畢竟那是一擔銀圓,起碼也有六七十斤。雷三寶的爹是李占邦的親信,應(yīng)該就是合適的人選,這一點從李占邦讓雷三寶的爹帶人去馬老七家掘地三尺就可以說明。但第二天我去找雷三寶打聽這個問題時,雷三寶回憶說從來沒有聽到他爹說過后來有再挖寶藏的事。這讓我覺得這個問題在檀河鎮(zhèn)已經(jīng)很難找到答案。
馬煦認為很有必要去檔案館查查李占邦這個人的老底,作為當時的國大代表,民國時期國民黨縣政府肯定會有他較為詳細的資料,或許可以從他身上尋找一些線索。
果然,李占邦的資料在民國卷的檔案里記載得比較齊全。李占邦是1940年擔任國大代表的,這與他當年在檀河鎮(zhèn)不遺余力籌糧籌款支援抗日前線有關(guān),他曾變賣了數(shù)百畝上等好田支援前線。他的兒子是薛岳兵團的一名少校,1938年10月在武漢保衛(wèi)戰(zhàn)中戰(zhàn)死,曾得到國民政府的通令嘉獎。我有點不理解,李占邦當年橫征暴斂,為非作歹,紅軍北上后他屠殺了不少失散紅軍和革命群眾,又上山為匪與人民為敵,可謂十惡不赦,為什么在抗戰(zhàn)時期竟會有如此的民族大義、愛國情懷?
馬煦說人性這東西很復(fù)雜,不是一兩句話就說得通的。國民黨中有許多杰出的抗日將領(lǐng),在解放戰(zhàn)爭中不也是和我們共產(chǎn)黨拼得你死我活嗎?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信仰不同,各為其主罷了。
后來,我又從中華人民共和國初期李占邦被活捉后的審問記錄中看到一份他的交代資料,他說他一輩子作惡多端,罪該萬死,但他覺得唯一做了一件對得起良心的事,就是在抗戰(zhàn)時期想盡一切辦法為前線籌集資金,總算做了一件對國家對民族有益的事。在這份交代材料上,李占邦還說到,為了募集款項,他曾采取過一些逼迫手段讓老百姓捐款捐物,特別提到對紙農(nóng)馬老七嚴刑拷打逼交銀圓的事,但馬老七根本就沒有銀圓,最后只好把他放了。
從李占邦的交代材料來看,當年馬老七并沒有交給李占邦銀圓,難道馬老七當年沒有得到那擔銀圓,他挑的擔子真的丟在路上了?要真是這樣的話,當年紅軍丟失的那擔銀圓去了哪里?朱介如追到鎮(zhèn)上,在鎮(zhèn)上裝瘋賣傻十多年又有什么意義?
我一時覺得十分迷茫。
八
也許,我們一開始的思路就錯了。
我記得那天下午我和馬煦坐在他家的陽臺上,天空有片片白云飄過,樓下花圃里的菊花開得金黃燦爛。當我把我的困惑說給馬煦聽后,他思索了好久,突然這么對我說。
什么錯了?我不解地問。
也許,朱介如根本沒有預(yù)謀要盜走銀圓,而是一直在追尋這擔丟失的銀圓。
你的意思是朱介如一直是在為部隊尋找銀圓的下落?
馬煦點了點頭。
那我問你,朱介如要是為部隊尋找銀圓,怎么部隊會不知道?何況當時部隊并沒有派他去執(zhí)行這個任務(wù)。
這個不難解釋,可能當時事情緊急,朱介如根本來不及匯報。馬煦按他的思路做了這樣一個推測:那天晚上,部隊在蜈蚣嶺被敵人襲擊,隊伍打散了,戰(zhàn)士們各自為戰(zhàn),挑夫有的丟了擔子,有的挑著擔亂跑,馬老七很有可能就是在這個時候慌不擇路跑散了。當朱介如發(fā)現(xiàn)馬老七不見了,頓時慌了,只有他知道馬老七挑的是銀圓,于是他在山上四處尋找。當時戰(zhàn)斗很激烈,天又黑,為了逃命馬老七把擔子扔了,回到了檀河鎮(zhèn)。而朱介如后來負了傷,被打瞎了一只眼,打斷了一條腿,昏迷過去了,所以當部隊派人回去尋找時,沒有發(fā)現(xiàn)朱介如。等到朱介如從昏迷中蘇醒,部隊早走遠了,朱介如就在某個地方療傷,直到第二年,他傷好了。這時國民黨早打回來了,白色恐怖籠罩全縣,朱介如找不到部隊,但想到自己身負的任務(wù),他必須去尋回部隊的銀圓,所以他就一路追蹤到了檀河鎮(zhèn)。
馬煦這個推測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如果朱介如找到了馬老七,而馬老七又交不出銀圓,那兩個人難道不會引起沖突?
我們能不能這么想,朱介如知道馬老七,但馬老七并不認識朱介如?
此話怎講?
馬老七是紅軍臨時雇請來挑擔的,朱介如應(yīng)該對挑擔的馬老七有印象,因此他得以在檀河鎮(zhèn)順利找到馬老七。而馬老七很有可能不認識朱介如,畢竟當時那么多紅軍來來去去,要是沒有多少交集,一般是不會留下什么印象的。
我對馬煦的這個分析表示認同,正如我們乘車出行,誰又能記住當時和你在同一車廂的旅客?何況朱介如出現(xiàn)在檀河鎮(zhèn)的時候是一個蓬頭垢面的癲子形象,馬老七對他就更沒有在意了。
我說,朱介如的目的十分明確,他就是要去追回部隊丟失的銀圓,可為什么又要把自己裝扮成一個癲子示人呢?
馬煦說,紅軍北上后,國民黨軍很快就占領(lǐng)了全縣,四處搜捕革命群眾和失散紅軍,在那個時候,朱介如裝成癲子,應(yīng)該是為了保護自己。當時朱介如雖然認定是馬老七偷走了銀圓,但他已經(jīng)成了殘廢,面對身強力壯的馬老七,朱介如沒有能力對付他,心里肯定有顧忌。如果逼急了,馬老七連部隊的銀圓都敢搶,難免不會對他這個殘廢下手。所以朱介如只能從長計議,利用自己癲子的身份開始對馬老七暗中監(jiān)視調(diào)查,想弄清馬老七究竟把銀圓藏在哪里。但幾年過去了,朱介如沒有從馬老七身上發(fā)現(xiàn)任何藏寶的跡象。再后來全民抗戰(zhàn),大家捐款捐物支援前線,李占邦不遺余力,表現(xiàn)出色,讓朱介如刮目相看。雖然朱介如脫離部隊好幾年,但他也應(yīng)該多少了解國共合作共同抗日。正因為如此,朱介如覺得這銀圓雖然當年是紅軍的經(jīng)費,但紅軍也早已改編成了國民革命軍了,這錢用在抗日上也是適得其所。為了提醒馬老七,他還故意用話去刺激馬老七,想不到馬老七油鹽不進,這讓朱介如十分氣憤,認定馬老七是冥頑不化不肯交出銀圓??紤]到自己是個殘廢,對付不了馬老七,朱介如就想利用李占邦逼出馬老七藏的銀圓,捐作抗日經(jīng)費,所以就有了給李占邦告密的舉動。
馬煦分析說,從檀河鎮(zhèn)雷三寶老人的回憶看,當年李占邦收到那張告密信是用木炭寫在一張燒紙上的,你想啊,這燒紙一般都是用在寺廟里當紙錢燒的,這很符合朱癲子就地取材的行為,當時朱癲子應(yīng)該就是用木炭在燒紙上寫了告密信,悄悄夾在了李占邦的大門上。
李占邦那么聰明,你能想得到他,會想不到?他要是知道是朱癲子,難道不會找朱癲子打聽?
也許是朱癲子太不起眼了,被李占邦忽視了。
幾天后,我和馬煦去了一趟蜈蚣嶺。大半個世紀過去了,蜈蚣嶺依舊古木參天,濃蔭蔽日。我們站在山嶺上,山風澎湃,松濤陣陣,似萬馬奔騰從我們頭上滾過。
后來,我發(fā)揮想象,將大半個世紀前在這里發(fā)生的那場戰(zhàn)斗向馬煦重新演繹了一遍:山風呼嘯,細雨迷蒙,蜈蚣嶺上一片漆黑,不時有夜鳥發(fā)出“呱呱”的尖厲怪叫。山嶺上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火把,紅軍部隊在急行軍,年富力壯的馬老七挑著兩個沉重的木箱和一伙挑夫走在行軍隊伍中。突然,槍聲驟起,無數(shù)拽著火光的子彈從憧憧黑影的密林中射出,炸彈在紅軍隊伍中爆炸,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巨響,山嶺上頓時火光沖天。猝不及防的紅軍隊伍人喊馬嘶,不時有人中彈倒下,戰(zhàn)士們一邊朝密林中還擊一邊匆忙朝山下撤退,挑夫們有的丟了擔子,有的慌不擇路往樹林里鉆。朱介如伏在地上朝林中打了兩槍,回頭發(fā)現(xiàn)不見了馬老七,急出一身冷汗,不顧一切在彈片橫飛的山嶺上四處尋找。借著槍彈的火光他看到一個身影挑著擔子鉆進樹林,撒腿就朝那身影追去。突然,一顆炸彈在他身邊“轟”的一聲爆炸,他一頭栽倒在地,昏了過去。
朱介如應(yīng)該是在那天晚上負了傷,要不然他會追上部隊。馬煦聽了我的演繹,接過話說。
果然,當天晚上,我們在離蜈蚣嶺七八里地一個叫老虎崠的小山村里了解到一件事情,證實了我們的猜測。村里一個老人告訴我們,當年村里有個獵戶在蜈蚣嶺下救了一個紅軍,那紅軍腿被打斷了,眼睛被竹簽戳瞎了一個,背回來時血淋淋的,不省人事,到第三天才醒過來,后來那紅軍就在他家里養(yǎng)傷。
老人說,那紅軍的腿化了膿,傷口上可以看到白森森的骨頭。那紅軍很下得了手,自己每天在嘴里咬根筷子擠膿汁,用一把小刀挖傷口上的爛肉,經(jīng)常都把筷子咬碎,頭上的冷汗像澆的水一般,每次清理完都虛脫了,坐在地上連話都說不出來。一直到了第二年天熱,他的腿傷才好,可是腳瘸了,走路都得拄拐棍。再后來,那紅軍有一天不告而辭,再也沒有回來。村里的人都說可能被民團捉住殺了頭,那時民團到處抓失散紅軍,抓住就殺頭,怕死人了。
老人說,他也是很小聽村里老人說過,這么多年過去了,要不是我們提起,這事早都不知忘到哪里去了,現(xiàn)在村里基本也沒有人會再曉得這回事了。
我問,這些年你們村里有人在山上撿到過一些什么東西嗎?比如槍支彈藥或別的東西?我不好說出銀圓的事,只能這樣引導(dǎo)。
多年前我爹上山斫樵時撿到過一個銹成一坨的鐵疙瘩,有人說是紅軍打仗時丟下的炸彈,我爹怕有危險,送到鄉(xiāng)里的武裝部上交了。倒是“文化大革命”時鄉(xiāng)里在我們村后的奄香溪修小山塘?xí)r,有人在那里挖出好多銀圓。當時民工不要命地搶,后來是公社派人來收繳,不過還有很多沒有交出來。也不知是什么人丟在河里的,銀圓上都是青銅斑,當時我也撿到兩個,我是生產(chǎn)隊隊長,主動上交了。
可以斷定,這些銀圓應(yīng)該就是當年紅軍遺失的那擔銀圓,當時馬老七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密林里慌不擇路走岔了,最后丟失了擔子。
調(diào)查到了這里,可以說基本還原了過去那段歷史真相,解開了塵封多年的秘密,也理順了朱癲子和馬老七的關(guān)系。但我找不出朱癲子要謀害馬老七的因果關(guān)系,我懷疑媽三堅持他爹被朱癲子故意謀害完全是一個老人的主觀臆想,我認為朱癲子和馬老七的死應(yīng)該就是誤喝毒酒身亡。
但馬煦不這么認為,他問我,朱癲子和馬老七死的時候是哪一年?
1951年,當時全國人民都在獻金獻銀捐飛機大炮抗美援朝。
馬老七被李占邦抓的時候是哪一年?
1939年,當時鎮(zhèn)上也在募集抗日捐款。
馬煦歪著腦袋看著我問,你從中沒想到這兩件事之間有什么相同之處嗎?
我想了想,都是全國上下踴躍捐款捐物抗擊敵人。
沒錯,1939年,朱癲子想借李占邦之手逼迫馬老七交出銀圓支援前線做抗日軍費,差點送了馬老七的命。盡管馬老七并沒有得到那擔銀圓,但朱癲子從來沒有放下對馬老七的懷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利用自己認識馬老七而馬老七不認識自己的有利條件,一直在暗中打探那擔銀圓的下落,但都沒有結(jié)果,為此心中一直糾結(jié)不已。到了抗美援朝,鎮(zhèn)上的百姓獻金獻銀表現(xiàn)出極大的愛國熱情,而此時的朱癲子已經(jīng)沒有任何的能力做出哪怕一丁點的貢獻了。想到因為自己的失職丟失了革命經(jīng)費,痛苦和負疚一直在深深地折磨著他,以至于他會整宿整宿睡不著覺,坐在廟里拍打他的竹筒,除了他自己,沒有人會明白他的痛苦和感受。他恨自己,也恨馬老七,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個對革命有罪的人,是個多余的人,這樣茍且偷生地活著已經(jīng)毫無意義,最后在極端愧疚的心情下失去再生活下去的信心,于是下毒毒死了自己和馬老七。
我聽了馬煦的分析,很久沒有說話,從心理學(xué)上來說,朱癲子這么做不是沒有可能。但我還有一個疑問,朱癲子也就是朱介如在1949年前為了保護自己裝成一個癲子可以理解,可到了1949年后,他為什么不能向人民政府公開自己曾經(jīng)是紅軍的身份,而最終選擇了和馬老七同歸于盡?
馬煦分析說,朱癲子脫離部隊十六七年,在別人眼里他就是一個癲子,他拿什么來證明,又有誰會相信?因為丟失了革命經(jīng)費,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他根本沒有承認自己是紅軍的勇氣。另外,有一點可能你還不知道,當年要確認紅軍的身份,需兩個團級以上干部證明,可是當年從我們家鄉(xiāng)出發(fā)的紅軍,絕大多數(shù)在湘江戰(zhàn)役犧牲,就算朱癲子說自己曾當過紅軍,也根本不可能找到人來證明他的身份。
事實真相基本厘清,我可以向媽三做出說明了,不管他聽了會有什么反應(yīng),我都只能實話實說??删驮谶@個時候,媽三卻去世了!
據(jù)村支書二奎說,重陽那天,按慣例村里給老人送些慰問品,他提了一桶油和一袋米,才走進巷子,遠遠就看見媽三和過去一樣坐在門口曬太陽。秋陽燦爛,但媽三黑色的上衣黑色的褲子還有黑色的臉龐,看上去就像一尊黑色的雕塑。二奎走到跟前叫了一聲媽三叔,媽三沒有應(yīng)答,二奎又叫了兩聲,媽三還是沒有反應(yīng)。二奎就覺得有點不對勁,蹲下身一看,發(fā)現(xiàn)媽三眼睛半睜半閉,一動不動。二奎嚇了一跳,伸手一摸,媽三全身都僵硬了,早就沒氣了。
讓我非常吃驚的是,二奎告訴我,村里在幫媽三料理后事時,在他的飯桌上發(fā)現(xiàn)一本用土紙裝訂的小本和一只烏黑的竹筒。本子蟲蛀斑斑,發(fā)黃發(fā)黑得十分厲害,應(yīng)該保存了很長的時間。里面用毛筆歪歪斜斜記錄著幾十首歌謠,甚至有許多的諧音別字,要前后對照起來看才能明白句子的意思,這幾十首歌謠除了一些童謠、生活類歌曲外,我發(fā)現(xiàn)還有幾首紅歌,除了前面聽到媽三唱過的《韭菜開花一桿心》外,還有一首名字叫《十做草鞋送親郎》的紅歌,這首歌很長,我原封不動地記錄下來:“一做草鞋鞋是新春,搦索鋪底又動針,做起一雙布草鞋,親郎穿起當紅軍。二做草鞋又一雙,千針萬線走忙忙,不長不短正合腳,親郎英勇妹風光。三做草鞋做雙添,囑咐親郎心要堅,一心前方去打仗,莫把家中妹思量。四做草鞋布兩重,紅軍穿起有威風,前方殺敵多英勇,哥哥立功妹光榮。五做草鞋送紅軍,個個穿了挺精神,著起草鞋打勝仗,前方喜報傳頻頻。六做草鞋好漂亮,送給親郎上前方,機智勇敢殺敵人,繳到槍炮用船裝。七做草鞋細用心,紅軍穿起更有勁,堅決消滅反動派,反動頭子要殺盡。八做草鞋好多雙,雙雙草鞋送前方,哥哥打開平等路,妹妹翻身幸福廳。九做草鞋牢又牢,姐妹支前情緒高,豪紳地主無路走,白軍民團哭號啕。十做草鞋真認真,針針線線連妹心,前方后方都一樣,盼望紅軍得勝兵?!?/p>
盡管這些歌謠是我夢寐以求的,但捧著本子我的心情卻變得十分復(fù)雜起來,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說話。我知道,當年的朱癲子也就是朱介如在檀河鎮(zhèn)裝瘋賣傻生活了十六七年,為了隱藏自己他只能唱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曲子,這些當年的擴紅歌曲他只能記錄在這本子上,也許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才會獨自輕聲吟唱,不敢讓人知道,這是多么壓抑,多么痛苦,多么悲傷,這重重糾結(jié)終于壓垮了他,最后在沒有辦法完成任務(wù)的情況下,他選擇了與馬老七同歸于盡來了結(jié)自己的生命,也許他認為只有這樣才是最好的結(jié)局。我抱起那個竹筒,擦去蒙在牛皮面的塵土,輕輕地拍了一下,竹筒發(fā)出極為柔和的“嘣”的一聲?!班脏浴?,我又拍了兩下,竹筒里發(fā)出低沉的回響。接著我由輕到重、由慢到快,死命拍打起那只竹筒,頓時那“嘣嘣”的擊打聲如狂風驟雨又如萬馬奔騰,久久地在小巷上空回蕩。
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流淚了,擦都擦不干。
九
第二年春天,我編輯的客家民謠出版了,我特意去了一趟檀河鎮(zhèn)。那時的河水已經(jīng)開始漲起來了,迷蒙細雨的河面上水汽氤氳,一只打漁的竹筏從石拱橋下穿出,無數(shù)的雨燕掠著水面如箭般飛行,從石拱橋兩邊垂下的藤蔓有如歷史一般悠長。
我站在橋上,將一本客家民謠一頁一頁地撕下來,又一頁一頁丟進河里。我的耳邊響起“嘣嘣”拍打竹筒的聲音,我聽到抑揚頓挫的歌聲隨著湯湯檀河水飄向遠方。
責任編輯 林東涵
作家簡介
鴻琳,原名劉建軍,1965年8月出生于福建寧化,祖籍長汀,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篇小說選刊》《傳記傳奇選刊》《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福建文學(xué)》《草原》《解放軍文藝》等省內(nèi)外報刊,出版過長篇小說《血師》《劉虎從軍記》和長篇敘事散文《翠江謠》等。曾獲福建省第二十七屆優(yōu)秀作品一等獎,福建省第七屆百花文藝獎二等獎,福建省第八屆百花文藝三等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