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爺

湯伏祥

慶爺在我們村算是有點才氣的，還懂得算賬。

他在我們村大隊部當(dāng)過會計。不過，村大隊的財務(wù)也沒什么賬可算，因此沒什么活做，那做什么呢？

他養(yǎng)過一段時間公豬。哪家有母豬需要交配，他就趕著公豬去交配。本村的、鄰村的，都來找他。有些人總調(diào)侃笑話他。久了，他覺得無趣，不想做了。公豬也不知了去向。

總得活下去吧，慶爺又開始養(yǎng)鴨。

母鴨在農(nóng)村大抵是受歡迎的，可以生蛋，蛋可以拿到鎮(zhèn)上去賣，鴨子也可以成批銷售出去。但他養(yǎng)鴨的時候，很隨性，沒有規(guī)劃。慶爺就是這樣，做事情沒什么規(guī)劃，想做的時候就做了，做大規(guī)模？怎么做？卻沒了頭腦。養(yǎng)鴨的季節(jié)一般在秋冬季，那個時間點，二季水稻剛剛收割完，稻田里會留下不少稻穗，這成了鴨子天然的飼料。這個時節(jié)，稻田里的泥鰍異常肥美，也成了鴨子的美食。所以這個時節(jié)養(yǎng)鴨子，似乎不需要什么飼料，而且鴨肉肥美，鴨蛋雙黃。

慶爺養(yǎng)了上百只母鴨。他趕著鴨子下田間。天漸漸冷了。他坐在田頭，帶來了米酒，自己愉快地喝了起來。他就喜歡這樣的時光。鴨子在田里，邊覓食邊玩耍，已經(jīng)離他的視線很遠很遠了。當(dāng)然，這沒關(guān)系。鴨子在村里的稻田覓食，是不會走沒的，晚上都會自動回到他搭好的鴨窩來。他就這樣坐在田頭，一瓶米酒已經(jīng)去了大半。不喝了，不喝了，最后總把它喝了個精光。他醉了，睡意陣陣襲來，他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鴨子在他的眼線里消失了，他就倒頭于田埂頭。太陽暖暖地照著他，他就這樣美美地睡了一覺。

這樣美妙的時光，也許只有慶爺自己能明白，因為他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可以交流了，他與田地交流，與酒交流，與陽光交流。他就這樣消磨時光。他不想這么早就回家，因為他回家后，還要面對妻子的抱怨，甚至要面對子女的不解。喝酒后酒味濃烈，在狹小的房間里，到處彌漫著酒氣，孩子們誰會喜歡呢？

后來，慶爺把祖屋的偏房整理出來，搬到那里自己睡。酒氣只屬于他自己的房間。

當(dāng)然，慶爺?shù)臅r光并非都是酒肉生活。他上過學(xué)，據(jù)說還是高小畢業(yè)。他總覺得自己還是有文化的，時不時在其他人面前顯擺幾句普通話。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大家都講方言，基本沒人會講普通話，會講普通話成了有文化的象征。慶爺時不時露幾句普通話，給他增添了不少自豪感。

女兒當(dāng)時正值婚齡，在談男朋友。男朋友來家里玩耍。慶爺很是熱情，但大家其實是不喜歡他在場的。大家圍桌吃飯，是沒有他的份的。大家擔(dān)心他喝多了，又出洋相。但慶爺還是湊了上來。女兒的男朋友是從縣城來的。慶爺?shù)呐畠涸诳h城開了家服裝店，與男朋友也處了些時間。女兒雖然讀書不多，但在縣城待久了，普通話也講得順暢，她與男朋友之間都是講普通話的。他也想在女兒及未來的女婿面前露兩手。

他一上桌來，就指著綠色食品絲瓜說了句普通話。絲瓜在當(dāng)?shù)胤窖越小叭巧?，他指著絲瓜說：“多吃點‘惹色！多吃點‘惹色！”“惹色”要說成“絲瓜”，這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不是誰都懂得，他自然也不懂。但他以他特有的一貫的機智，“惹色”變了聲調(diào)，就變成了普通話。當(dāng)他用變調(diào)的普通話叫著未來的女婿多吃點“惹色”時，他的未來女婿，明白了他的意思，笑著回答說：好的，好的。但他的女兒不高興，不懂裝懂，在別人面前又出丑了。如果還這樣在酒桌上待下去，還這樣喝酒下去，那后面的出丑不是更多了嗎？但她無可奈何，總不能當(dāng)面趕他下桌吧。這些，他沒想到，大概也沒去想。

酒精麻醉了慶爺，慶爺卻還感覺樂趣就在眼前。他想在子女面前撐面子，也想為女兒撐面子，但他不知道自己沒有這能力。沒有這能力，退隱應(yīng)該是最好的選擇，但他不明白，還走到前臺去，這樣自然就惹了子女不高興。但他管不了這些，他也沒意識到這有什么錯。他照例喝酒，照例在子女面前晃動。

他這樣，子女雖然不高興，但又不能當(dāng)著父親的面抱怨，但妻子就不一樣了。她看他就覺得厭惡，特別是他把酒灌得醉醺醺的時候，她真想跟他大吵一番。她就真跟他大吵起來。論吵架，他也是不甘示弱的，借著酒勁，罵起妻子來也是惡語不斷。她自然也不愿退讓，這個家基本是她在撐著的。他做事基本不著邊際，家里的大小事物都是她張羅的。你喝酒了，還鬧酒瘋。這讓妻子非常惱火。于是，兩個人就廝打到了一起。

打起來，慶爺一個半醉的人，沒兩下，就倒地了。他只好自行灰溜溜地走了。夫妻之前有厭惡，也打架，但畢竟是夫妻，也不至于置對方于死地。他們就這樣打打鬧鬧，日子在勉強中度過。夫妻吵架多了，子女也漸漸疏遠了他。他感到孤單、無助。

慶爺?shù)膬蓚€兒子都還沒結(jié)婚。他這樣喝酒、鬧酒，撒酒瘋，別人大抵也不想跟這家的孩子結(jié)婚。結(jié)婚了，有這樣的公公如何是好呢？

這事，慶爺雖然不明白原因出在哪里，但他一樣也跟著著急，他也希望早點抱孫子呀！不知道是誰勸說了他，他聽進去了。他雖然還喝酒，但很少跟子女們在一起，更少跟妻子在一起了。他的妻子很能干，在祖屋的不遠處蓋了座新房子。房子面積不大，但他們都非常歡喜。他們很快就搬入了這座新房子。他倒是自覺，繼續(xù)留在祖屋，他不愿跟子女們住在一起。他自己煮點飯吃，自己喝酒，喝醉了，倒頭就睡。這倒也自由了他，他和子女間的抱怨少了，與妻子的吵架少了。他的子女和妻子也許因此輕松了不少。

慶爺漸漸少了語言，過去一半普通話一半方言的話也不說了。他不斷喝酒，但他喝完后就睡了，不招惹大家。

他的日子就這樣漫無邊際地過著。慶幸的是，他的兩個兒子陸續(xù)結(jié)婚了。這主要是他的妻子張羅的。他的妻子確實能干，在20世紀(jì)80年代，大家還在埋頭種田種地的時候，她已經(jīng)跟村里另外兩個婦女收購起廢品了。她們走街串巷，奔波于不同的村莊，到處叫喊，收購廢品。廢品收購后，她們又運到鄰省浙江去賣?？梢韵胂?，在那個年代，大家都還在為溫飽而奮斗的時候，她已經(jīng)有了市場意識。她見了不少世面，行走于不同的鄉(xiāng)村，甚至出了省。有這樣干練的女人，家里的事情自然都是她一手操辦。

兒子結(jié)婚了。慶爺高興了，似乎更肆無忌憚地喝酒。他躲在祖屋里，慢慢地喝著、喝著、喝著。他頭一倒，倒在地上，睡著了，永遠睡著了。在昏暗的房間里，就這樣沒有留下只言片語走了。大家甚至不知道慶爺具體是什么時候去的。當(dāng)慶爺?shù)淖优蜷_門后，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去了很久了。

慶爺去世，他的妻子確實沒怎么掉眼淚。她來自一個偏遠的小自然村——錢家村。據(jù)說當(dāng)初她母親在錢家村實在饑餓，家里沒得吃，只好逃嫁到湯家村。她結(jié)婚后，原本也是幸福的，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但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慶爺開始酗酒。她在外奔波，為了這個家付出了所有，但他卻不體貼，依然天天酒肉。從此漸漸怨恨上了。

慶爺去世后，妻子最大的變化就是愈發(fā)信佛，去寺廟里拜了法師，法師還給她取了居士的法號。

一眨眼十多年過去了。他的妻子也上了六十歲。原本那么能干的她，突然生了一場大病。連續(xù)住院六個月后，她也匆匆走了。她不像他當(dāng)年去得那么干脆，兒媳婦、女兒在病榻前圍著她幾個月，她也算是享受了一點溫情。

她沒想到自己會這么快就要走，幸好有一事早早就準(zhǔn)備了。她多次與法師說，自己哪天去世了，一定要拿到佛場去火化，骨灰入寺廟的廟塔，她不愿與那個人安葬在一起。她這樣的表達不止一次。法師把她的愿望記得牢牢的。

所以，這一天來臨時，法師來到她家，說了她生前許的愿望。大家先是一陣沉默，法師以為大家都認(rèn)同此做法了。但沉默一陣子后，也不知道是誰最先說話了。顯然，子女是不同意此做法的。子女們認(rèn)為父母去世后，就應(yīng)該要合葬在一起，這樣才能使子孫興旺發(fā)達。這下法師急了，說，你們怎么可以違背死者的愿望呢？

安葬的時候非常隆重，一切都按農(nóng)村的風(fēng)俗儀式進行，慶爺?shù)钠拮幼罱K還是和他葬在一起。

責(zé)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