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穎來
摘 要:有追索權保理的交易形態(tài)較為復雜,司法實踐對其法律構造尚未形成統(tǒng)一認識,選取一條符合當下交易實踐需求的法律關系解釋進路,是化解有追索權保理案件中裁判分歧的基礎。我國《民法典》第766條將有追索權保理定性為債權讓與擔保,同時,為消除擔保權構造下隱性擔保對交易安全的危害,第768條將保理的登記對抗規(guī)則隱含在發(fā)生多重保理時保理人的權利順位規(guī)則之中。此外,《民法典》第766條的規(guī)定巧妙地化解了保理人可否同時行使追索權和應收賬款債權這一解釋難題。
關鍵詞:有追索權保理;債權讓與;債權讓與擔保;權利競存;登記對抗
中圖分類號:D923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3-0751(2020)06-0062-08
為解決中小企業(yè)融資難的問題,我國自2012年開始保理試點。2012年以來,我國有追索權保理在保理總業(yè)務量中的占比每年都超過60%。①但因我國保理業(yè)務起步較晚,司法實務部門對有追索權保理的法律構造不夠熟悉,對當事人之間的法律關系進行界定時,不同法院的裁判觀點并不統(tǒng)一。例如,在“中國工商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杭州保俶支行與浙江德高貿(mào)易有限公司、高安龍等金融借款合同糾紛案”中,法院認為有追索權保理是指債權人將其對債務人的應收賬款轉讓給銀行,由銀行為債權人提供應收賬款融資等綜合性金融服務的交易,因此,有追索權保理的核心法律關系非債權讓與,而是融資擔保。②但在“中國光大銀行杭州分行與上海斐訊數(shù)據(jù)通信技術有限公司債權轉讓合同糾紛案”中,法院以當事人在保理協(xié)議中約定了轉讓應收賬款為由,將有追索權保理的核心法律關系認定為債權讓與。③由于對有追索權保理的法律構造未形成統(tǒng)一認識,各地法院對涉案當事人權利義務的裁判存在分歧,甚至出現(xiàn)了截然相反的兩類判決。④這種情形若任其發(fā)展下去,必然不利于保理金融業(yè)的可持續(xù)發(fā)展。鑒于此,在編纂《民法典》合同編保理合同章時,立法者通過第766條對有追索權保理作了規(guī)定。那么,《民法典》第766條中的有追索權保理是何法律結構?有追索權保理當事人之間是何法律關系?該條規(guī)定對保理人權利的實現(xiàn)會產(chǎn)生何種影響?本文對這些問題一陳管見,以求教于方家。
一、《民法典》第766條中的擔保權構造
保理起源于14世紀的英國,是商業(yè)實踐發(fā)展的產(chǎn)物。⑤經(jīng)過幾個世紀的發(fā)展,保理的交易形態(tài)變化極大,關于其法律關系的界定有多種學說,其中委托代理說、債權質押說、債權讓與說、債權讓與擔保說有較強的代表性。何種學說對保理人和債權人之間法律關系的解釋更契合我國《民法典》第766條規(guī)定下有追索權保理的法律構造? 下文對此展開分析。
(一)不合時宜的委托代理
委托代理說認為,保理人是供應商的委托代理人,國際保理如同托收,是基于供應商和保理人之間的委托代理關系展開的,但與托收相比,保理的特殊之處在于保理人不僅要替供應商向債務人催收款項,還要在債務人無力付款時向供應商承擔擔保付款的責任。⑥從保理交易模式的演變軌跡來看,該說反映的是14—19世紀的英國保理業(yè)以及19世紀初美國保理業(yè)的商業(yè)模式。源于當時交通受阻,英國供應商向美國運輸商品時常將商品以寄售的方式委托保理人進行銷售,保理人作為總銷售代理人,接受、持有委托人的貨物,并嚴格遵守委托人的指示,以寄售的形式代委托人推銷貨物和收取貨款。在交易達成且買方付款后,保理人會扣除保理傭金,將剩余的貨款交還委托人。⑦
隨著保理行業(yè)的發(fā)展,保理的交易形態(tài)不斷發(fā)生變化。根據(jù)國際統(tǒng)一司法協(xié)會通過的《國際保理公約》第1條⑧、國際保理商聯(lián)合會發(fā)布的《國際保理通則》第1條⑨、中國銀行業(yè)協(xié)會保理專業(yè)委員會制定的《中國銀行業(yè)保理業(yè)務規(guī)范》⑩、原中國銀行業(yè)監(jiān)督管理委員會制定的《商業(yè)銀行保理業(yè)務管理暫行辦法》以及我國《民法典》第761條對現(xiàn)代保理合同的界定,現(xiàn)代保理人已無須代理債權人銷售貨物,其業(yè)務模式向提供融資和壞賬擔保服務轉化。從《民法典》第766條關于有追索權保理人可向債權人“主張返還保理融資款本息或者回購應收賬款債權”的表述來看,《民法典》并未將有追索權保理界定為委托代理法律關系。
(二)應予區(qū)分的債權質押
債權質押說起源于美國。美國的保理人最初只對未出售的貨物享有留置權,隨著交易的發(fā)展,保理人逐漸將未售出的貨物或由此產(chǎn)生的應收賬款作為其回收預付款和保理傭金的擔保。有觀點認為,保理人向供應商預付貨款的行為使保理人的身份更接近于一個貸款人,其將銷售貨物所產(chǎn)生的應收賬款進行留存以擔保預付貨款回收的行為使整個交易形態(tài)更接近于債權質押。正是因為債權質押說可以為保理的融資功能提供解釋,20世紀初德國學界有部分觀點開始支持有追索權保理實際上是債權抵押借貸,而會計行業(yè)對保理業(yè)務會計處理方式的認定為這種學說提供了證成依據(jù)。參照財政部會計司編寫的《企業(yè)會計準則講解(2010)》第24章中金融資產(chǎn)轉移的內容,有追索權保理業(yè)務因應收賬款轉讓時壞賬風險并未隨之移轉,故會計賬簿應以應收賬款質押取得借款對其進行記錄。
近些年,我國裁判實踐中出現(xiàn)了以應收賬款質押解釋有追索權保理法律關系的情況。筆者認為,若當事人在合同中未提及質押,也未對應收賬款進行質押登記,則法院僅憑追索權具有擔保功能就將有追索權保理認定為附帶應收賬款質押的借款合同,該類判決的合理性存疑。根據(jù)《民法典》第445條的規(guī)定,以應收賬款出質的,質權自辦理出質登記時成立。在保理實踐中,當事人通常以應收賬款轉讓為意思表示,即當事人在保理合同訂立過程中并未達成應收賬款質押的合意;在中國人民銀行征信中心辦理登記時,保理業(yè)務辦理的也是應收賬款轉讓登記,而非質押登記。換言之,保理以債權人轉讓應收賬款為前提,保理人是應收賬款的受讓人;而應收賬款質押乃債權人以其對債務人享有的應收賬款向第三人出質的行為,第三人是應收賬款的質押權人。在審判實踐中,法院應當摒棄對有追索權保理和應收賬款質押兩類法律關系相混同的裁判思路,在具體案件中結合當事人的合同約定,對涉案應收賬款的融資方式作出明確的判斷。
(三)債權讓與和讓與擔保的兩難抉擇
20世紀初美國大型企業(yè)崛起,開始擁有自身的銷售部門,鐵路運輸和通信的發(fā)展也為其開展銷售業(yè)務提供了契機,因而市場上對委托銷售代理這類保理業(yè)務的需求顯著下降。但是,仍有企業(yè)希望保理人對買受人支付貨款的行為提供擔保,也有企業(yè)存在融資需求,這類市場供求關系催生了現(xiàn)代保理業(yè)務。現(xiàn)代保理人不再以委托代理人的身份出現(xiàn),而是作為獨立的金融主體,買入客戶銷售貨物或提供服務所產(chǎn)生的應收賬款,為其提供資金融通。此時,保理人從商業(yè)代理人變成了應收賬款受讓人。針對這一現(xiàn)代保理模式,出現(xiàn)了兩種對其法律關系進行界定的學說:債權讓與說和債權讓與擔保說。
1.債權讓與說的由來
在《布萊克法律詞典》中,保理(factoring)是以折扣價購買應收賬款的行為,保理人所享有的折扣價源于其將承擔的應收賬款延遲收回和損失的風險。在國際保理商聯(lián)合會發(fā)布的《國際保理通則》中,保理業(yè)務以應收賬款轉讓為基本前提。原中國銀行業(yè)監(jiān)督管理委員會制定的《商業(yè)銀行保理業(yè)務管理暫行辦法》第6條也規(guī)定,保理業(yè)務以債權人轉讓應收賬款為前提。因此,有觀點認為,保理合同的核心條款是應收賬款的轉讓條款,保理人通過支付融資款或預付款的對價,從債權人處受讓應收賬款,成為新的債權人,基于此,原債權人退出基礎法律關系,保理人作為新的債權人向債務人主張履行還款的義務。有追索權保理只是在債權讓與中附加了一個回購權,其核心法律關系仍是債權讓與。
2.債權讓與擔保說的崛起
20世紀初,比利時、荷蘭等國家的信用保險業(yè)已較為成熟,保理人在保理業(yè)務中通常不再承擔壞賬風險。這種保理交易模式催生了債權讓與擔保說。該說認為,有追索權保理與債權讓與擔保法律關系最為接近,有追索權保理人受讓應收賬款的目的并非獲取應收賬款買受價與其實際價值之間的差額收益,而是對保理融資款的回收進行擔保。從整個交易結構來看,有追索權保理的主法律關系是金融借貸,從法律關系是債權讓與擔保;在外部關系上,應收賬款已轉讓給保理人,但在內部關系上,保理人只是代為管理應收賬款,并將回收款項優(yōu)先清償債權人欠付的保理融資款;在清算程序上,保理人收取的應收賬款超過保理融資款時,應將余款退還給債權人。依債權讓與擔保說,應收賬款類似于擔保物,有追索權保理交易的目的在于保障保理人債權的實現(xiàn)。雖然我國《民法典》并未明文規(guī)定讓與擔保,但司法實踐中已有法院將有追索權保理中的債權讓與認定為債權讓與擔保。
3.《民法典》的立法選擇
相較而言,債權讓與說從合同的文義解釋出發(fā),將追索權視為回購權,認為保理人受讓債權人對債務人的應收賬款后,債權人需對債務人履行債務提供瑕疵擔保,若債務人不能按時償還應收賬款,保理人即可向債權人主張回購,因而追索權是保理人要求債權人回購應收賬款的權利,進而得出有追索權保理的法律關系屬于債權讓與的解釋結論;債權讓與擔保說則從合同的目的解釋出發(fā),認為保理人受讓應收賬款只是為了更加安全地回收融資款項、獲得固定收益,而非為了取得應收賬款的溢價收益,雖然追索權本身并不構成保證擔保,但其與債權讓與結合后即構成債權讓與擔保,因而追索權是保理人可得向債權人主張返還保理融資款的債權,從而得出有追索權保理的法律關系屬于債權讓與擔保的解釋結論。
從債權讓與的法律構造來看,保理人向債權人支付的價金是取得應收賬款的對價,保理人在受讓應收賬款后即對債務人享有完全的應收賬款債權,回購權的約定只是債權人對保理人負瑕疵擔保責任的體現(xiàn),因而在債權人完全回購應收賬款之前,保理人是該筆應收賬款的真正權利人,其可對債務人主張全額應收賬款的債權。但從債權讓與擔保的法律構造來看,債權人將應收賬款轉讓給保理人只是為了擔保其歸還融資款項,保理人受讓應收賬款也并非為了取得應收賬款的溢價收益,債權人和保理人之間的追索權設定使整個有追索權保理構成債權讓與擔保,因而保理人對債務人主張應收賬款時僅以融資款為限,超過融資款的部分需歸還債權人。不同的解釋結論對當事人之間權利義務關系的影響極大,為了統(tǒng)一司法,立法應在債權讓與說和債權讓與擔保說之間作出選擇。
我國《民法典》合同編保理合同章第766條規(guī)定:“當事人約定有追索權保理的,保理人可以向應收賬款債權人主張返還保理融資款本息或者回購應收賬款債權,也可以向應收賬款債務人主張應收賬款債權。保理人向應收賬款債務人主張應收賬款債權,在扣除保理融資款本息和相關費用后有剩余的,剩余部分應當返還給應收賬款債權人?!睆姆l表述來看,保理人和債權人之間約定的無論是回購應收賬款還是返還保理融資款本息,均可成立有效的追索權,因而該條似乎并未對有追索權保理法律關系的性質進行界定;但該條又將保理人對應收賬款債務人享有的權利限定為對融資款本息的優(yōu)先受償權而非全額應收賬款債權,乃從權利實現(xiàn)的角度對有追索權保理的法律性質作了立法選擇,即應收賬款的轉讓僅是有追索權保理交易的表象,其實質在于擔保融資款本息的清償。因此,有追索權保理中應收賬款轉讓的本質是債權讓與擔保。基于此,《民法典》第388條明確規(guī)定擔保合同包括抵押合同、質押合同和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其中“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包括有追索權保理合同,以此確立了有追索權保理合同與物權編擔保物權分編之間的體系聯(lián)系。
二、擔保權構造下的公示方法
有追索權保理在《民法典》的規(guī)定下成為一種新型債權讓與擔保,而暗保理這一保理類型的存在又為交易安全埋下了隱患,如何通過外部可得辨識的特征消除隱性擔保(如暗保理)對交易安全的危害,即如何將有追索權保理這類債權讓與擔保進行公示以避免第三人遭受損害?這一問題的解決對保障交易安全尤為重要。
(一)通知主義的沒落
有追索權保理公示的是對債權讓與進行擔保的行為。就債權讓與擔保而言,其穿著債權讓與的外衣,在交易外觀上與債權讓與并無差別,因而在討論債權讓與擔保的公示方法時,可以借鑒債權讓與的公示規(guī)則。傳統(tǒng)民法觀點認為,債權讓與以意思自治為原則,只要求當事人之間達成合意,債權在讓與合同生效時即移轉給受讓人,一般情況下并不需要特別的公示方式,更無須有形的占有移轉乃至登記等履行行為。但由此一來就無法解決實踐中同一債權多次轉讓所產(chǎn)生的權利沖突問題,因此有觀點認為,應以通知作為公示方法,以債權讓與通知的時間先后作為多個受讓人中何者權利優(yōu)先的評判標準。審判實務中也有法院持此觀點,如在“中國建設銀行股份有限公司南京大行宮支行與鄧自強、南通建工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債權轉讓合同糾紛案”中,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認為原債權人與受讓人簽訂債權讓與合同,受讓人僅取得原債權人對債務人通知移轉債權的請求權,其是否實際獲得債權有賴于是否通知債務人。也有法院對此表示反對,認為債權讓與不以通知債務人為生效要件。如在“中國農(nóng)業(yè)銀行股份有限公司三峽猇亭支行與湖北星宇服裝有限責任公司、曾士祥等金融借款合同糾紛案”中,法院認為債權人未履行通知義務只是使債務人享有對抗受讓人的抗辯權,并不影響債權讓與人與受讓人之間債權讓與協(xié)議的效力,也不能因此認為債權受讓人未取得該債權。同樣,在“太保投資管理公司與中鼎集團債權讓與合同糾紛案”和“鏡威公司訴梁金福船舶抵押債權轉讓合同糾紛案”中,法院都認為通知并非債權讓與協(xié)議的生效要件。
在學理上,多數(shù)觀點認為若以通知作為債權讓與的公示方式,將產(chǎn)生以下弊端:其一,通知的可行性不高。通知在民事債權讓與背景下尚能勉強應付實踐需求,商事實踐中存在大量的債權讓與交易,要求每一項債權讓與都逐一通知債務人并不現(xiàn)實,也不符合經(jīng)濟理性和商業(yè)慣例。其二,通知給第三人附加了額外的義務。若將通知作為公示方式,第三人在準備受讓債權之前就須主動詢問債務人債權讓與情況,如此實在有違公示制度應有的一目了然、便利快捷、權威準確的要求。其三,通知的私密性比較突出。通知在本質上屬于私密行為,實難減少欺詐的發(fā)生,也不能消除隱性擔保(如暗保理)給交易安全帶來的隱患。當發(fā)生多重保理時,債務人可能與實際在后的保理人之間進行串通,或倒簽在后保理人的通知時間,甚至謊稱已向實際在后的保理人清償,以致?lián)p害通知在先的保理人權益,而通知在先的保理人很難證明此種行為屬于惡意串通。
從多重保理問題產(chǎn)生之初學界呼吁以通知作為債權讓與或債權讓與擔保的公示方式,到學界逐步認識通知解決的并非同一維度上的法律問題(其解決的只是債權讓與或債權讓與擔保何時對債務人生效的問題),從而否認通知生效的合理性,乃是法制進步的一個縮影,但至此仍然未能解決多重保理、隱性擔保所引發(fā)的權利沖突問題。
(二)《民法典》權利順位規(guī)則的隱射
《美國統(tǒng)一商法典》《法國民法典》以及韓國等國家的相關法律則以登記作為公示方法,該種公示方法得到《歐洲復興開發(fā)銀行動產(chǎn)擔保交易示范法》《美洲國家組織動產(chǎn)擔保交易示范法》等國際示范法的認同。這些法律均以登記時間的先后順序判定應收賬款受讓人的權利順位,使?jié)撛诘慕灰紫鄬θ四軠蚀_評估自己的交易風險。
登記作為效果最佳的一種公示方式,確實可向所有人展示應收賬款之上的權利狀況,其保護融資交易安全和促進交易效率的作用最強。但某一擔保權可否采用登記這一公示方法,還得看其擔保標的物是否具有登記能力。中國人民銀行征信中心作為應收賬款轉讓的法定登記平臺,使有追索權保理的標的物——應收賬款具備上述登記能力,能夠滿足擔保權的公示要求。對此,有學者提出異議,認為保理融資屬于債權性質的擔保,沒有排他效力,公示對第三人來說毫無意義。但是,這種觀點遭到了其他學者的反駁。
綜觀整個《民法典》,雖然并無條文對有追索權保理的公示方法進行規(guī)定,也并無“有追索權保理人的權利未經(jīng)登記不得對抗第三人”的類似條款,但第768條明確規(guī)定了多重保理時各保理人之間的權利順位規(guī)則:“應收賬款債權人就同一應收賬款訂立多個保理合同,致使多個保理人主張權利的,已登記的先于未登記的取得應收賬款;均已登記的,按照登記時間的先后順序取得應收賬款;均未登記的,由最先到達應收賬款債務人的轉讓通知中載明的保理人取得應收賬款;既未登記也未通知的,按照保理融資款或者服務報酬的比例取得應收賬款?!睆脑摋l表述看,其采取了登記對抗規(guī)則的解釋結論,對多重保理時多個保理人權利競存時的順位予以確定:以“登記優(yōu)先”作為原則,輔以“通知優(yōu)先”的例外,將多重保理可能存在的權利沖突情況都予以涵蓋。雖然立法并未明文規(guī)定有追索權保理的登記對抗規(guī)則,但可從保理人權利競存時的優(yōu)先順位規(guī)則之中得出立法對其與登記對抗規(guī)則一樣的價值判斷結論:先登記的優(yōu)先于后登記的;登記的可得對抗未登記的;若均未登記,有追索權保理并不當然無效,只是保理人不能取得相對于第三人的優(yōu)先受償權,只能各自按比例獲得清償。債權讓與擔保作為讓與擔保的一種,屬于非典型擔保。就非典型擔保而言,應依擔保權之公示要求而為權利之公示,并以公示獲得對抗效力的先后順序排定權利的順位。反之,從優(yōu)先順位規(guī)則也可推算出獲取對抗效力的公示要求。因此,從法典層面看,有追索權保理獲得對抗效力的方式乃為登記。我國《民法典》對保理交易采納了登記對抗主義的立法模式。
(三)三分生效維度的驗證
拋開對《民法典》權利順位規(guī)則的倒推,從學理層面將有追索權保理的生效維度進行三分觀之,登記對抗規(guī)則其實最符合擔保權構造下有追索權保理的公示要求。何為生效維度的三分?筆者認為,債權作為擔保權的標的,是需要債務人履行才能實現(xiàn)的一種權利,以其作為標的的讓與擔保之生效必將被拆分成三個層次:一是債權人與保理人之間債權讓與擔保的生效;二是債權讓與擔保對債務人的生效;三是債權讓與擔保對第三人的生效。
就第一個生效維度而言,其本質乃是債權讓與擔保在債權人和保理人之間成立與生效的問題。有追索權保理雖然是債權讓與擔保,但其在第一個生效維度上僅是存在于合同層面的擔保權,只要保理合同成立并生效,保理人自然取得由債權人讓與的用以擔保的應收賬款,其變動并不需要公示?;诖?,債權讓與擔保在債權人和保理人之間的成立與生效無須考慮債權人是否真的享有債權,因而并無無權處分一說,債權也不可善意取得。若債權人在有追索權保理合同生效時未取得債權,其雖須負擔合同義務無法履行的違約責任,但合同本身仍為有效。同理,若債權人將同一筆應收賬款多次用于保理,也不應以其簽訂合同的時間順序判定在后簽署的合同是否無效。應當說,從第一個生效維度看,只要有追索權保理合同成立并生效,債權讓與擔保在債權人和保理人之間就已生效。在多重保理時,多個保理人之間并不存在先后順位的問題:只要合同均有效,不論合同成立先后,多個保理人之間的權利應是平等的。從這一維度看,以有追索權保理合同生效時間作為確認債權人和保理人之間債權讓與擔保生效的成立主義有其合理性。
就第二個生效維度而言,其本質乃是債權讓與擔保對債務人的生效時點的問題,其目的是保護債務人的權利,即為了減少債權讓與擔保對債務人的影響,而將通知的時間點設置為債權讓與擔保對債務人生效的時點,并以該時點為界,準確判定債務人有效清償債務的履行對象。因此,通知作為該維度上的生效時點,僅具有使債權讓與擔保對債務人生效的效力,欲使其具有對抗任意第三人的絕對對抗效力,確實失之偏頗。
就第三個生效維度而言,其本質乃是債權讓與擔保對債權人、保理人和債務人之外的第三人的生效時點問題,即債權讓與擔保對第三人而言,何時生效并產(chǎn)生對抗力的問題。在該生效維度上確立生效時點之后,方可回答債權人進行多重保理后哪個保理人的權利應予優(yōu)先的問題。因此,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其思路不應停留在上述兩個生效維度之中,而必須拋開上述兩個維度所得結論,對不同權利人之間的權利競存狀態(tài)予以重新審視,僅在這一維度之下得出多個當事人之間因不了解債權存續(xù)的真實情況而產(chǎn)生權利競存的有效解決辦法。若能將避免多重保理和解決多重保理發(fā)生后的權利順位規(guī)則進行統(tǒng)一考慮,實乃上策。如此,無非就是探尋某個能使債權人的轉讓行為可視化、公開化、更易被第三人識別,以減少后續(xù)交易風險,保護交易安全,并能準確判定各個權利人權利順位的規(guī)則。而上文述及的登記對抗主義,已經(jīng)對此交出了滿意的答卷。
至于擔保權說,追索權雖然可以使保理人免于壞賬擔保,但并不等同于債權人對債務人履行應收賬款提供了擔保。從擔保的內涵來看,其增加了主債權責任財產(chǎn)的范圍。而在有追索權保理交易中,主債權并非保理人對債務人享有的應收賬款債權,而是保理人對債權人享有的融資款債權,追索權仍以債權人的資產(chǎn)作為還款來源,其并未增加責任財產(chǎn)的范圍,并不構成擔保,相反,追索權本身即為主債權。因此,擔保權說在有追索權保理的哪一法律關系具有擔保功能的認定上產(chǎn)生了偏差,其認定并不合理。
在《民法典》生效后,有追索權保理人在向債務人請求償還應收賬款的同時,也可向債權人行使追索權,直至其融資款本息得到全額清償。《民法典》第766條的規(guī)定在明確保理人權利行使方式的同時,也能極大地簡化司法實踐中對追索權進行法律性質界定的說理過程,具有定分止爭的功效。
四、結語
我國《民法典》已將保理合同作為有名合同納入合同編中,但僅9個條款的規(guī)定,并未全面涵蓋司法實踐中出現(xiàn)的各種問題,且保理作為債權讓與在商事交易中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在遇到價值沖突時,所應得出的價值判斷結論與民事債權讓與相比應當有所區(qū)分。因此,除對保理合同章的9個條款予以正確解讀外,未來在援引《民法典》中有關債權讓與的規(guī)則對保理問題進行法律適用時,還需對其價值判斷結論予以再度審視,以剔除只針對民事債權讓與所確立的相關規(guī)則在保理法律關系上的適用。
有追索權保理作為適用較廣的應收賬款融資擔保方式,對其法律構造進行全面梳理,明確其內涵、外延和性質,有助于打造統(tǒng)一而開放的保理司法環(huán)境;在厘清基礎合同與保理合同之間制約關系的基礎上,在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的同時兼顧交易安全,有助于打造穩(wěn)定而安全的保理金融環(huán)境;明確應收賬款之上的權利順位規(guī)則,確認保理的登記對抗規(guī)則,有助于打造自由而公平的應收賬款融資體系。由此,可望達到社會資源的最優(yōu)配置,在避免法律監(jiān)管產(chǎn)生過高社會成本的同時,最終實現(xiàn)“大力發(fā)展應收賬款融資業(yè)務”的政策目標。
注釋
①根據(jù)中國銀行業(yè)協(xié)會保理專業(yè)委員會發(fā)布的《中國保理產(chǎn)業(yè)發(fā)展報告》,在我國,2012—2015年,有追索權賣方保理在保理總業(yè)務量中分別占比68.93%、72.04%、66.5%、60.68%。②參見浙江省杭州市西湖區(qū)人民法院(2012)杭西商初字第751號民事判決書。③參見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浙杭商終字第502號民事判決書。④下文對此有詳細的案例分析。⑤謝菁菁:《國際保理中應收賬款轉讓問題研究》,中國檢察出版社,2011年,第62頁。⑥[英]施米托夫:《國際貿(mào)易法文選》,趙秀文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年,第409—413頁。⑦David B. Tatge, Jeremy B. Tatge, David Flaxman. American Factoring law, BNA books, 2009, p.9, 9, 15, pp.15-16.⑧《國際保理公約》第1條規(guī)定,根據(jù)保理合同,供應商可以向保理人轉讓由供應商與其客戶(債務人)訂立的貨物銷售合同產(chǎn)生的應收賬款,并應至少履行融通資金、管理與應收賬款有關的賬戶、代收應收賬款、對債務人拖欠支付提供壞賬擔保等四項職能中的兩項,且須將應收賬款的轉讓通知送交債務人。⑨《國際保理通則(2019)》第1條規(guī)定,保理合同是指不論是否出于融資目的,供應商為實現(xiàn)應收賬款分戶賬管理、應收賬款催收、壞賬擔保中的一項或多項功能,將已經(jīng)(或即將)形成的應收賬款轉讓給保理商的合同。⑩《中國銀行業(yè)保理業(yè)務規(guī)范》援用《國際保理通則》的有關規(guī)定,將保理業(yè)務定義為一項以債權人轉讓其應收賬款為前提,集融資、應收賬款的催收與管理及壞賬擔保于一體的綜合性金融服務?!渡虡I(yè)銀行保理業(yè)務管理暫行辦法》規(guī)定:“保理業(yè)務是以債權人轉讓其應收賬款為前提,集應收賬款催收、管理、壞賬擔保及融資于一體的綜合性金融服務。”我國《民法典》第761條規(guī)定:“保理合同是應收賬款債權人將現(xiàn)有的或者將有的應收賬款轉讓給保理人,保理人提供資金融通、應收賬款管理或者催收、應收賬款債務人付款擔保等服務的合同?!盝ames J. White, Robert S. Summers.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third edition), West Publishing Co., 1988, p.283.Freddy Salinger. Factoring: The Law and Practice of Invoice Finance, Sweet & Maxwell, 1999, p.12, 6, 12.《企業(yè)會計準則講解(2010)》第24章指出,不附任何追索權方式出售金融資產(chǎn),表明企業(yè)已將金融資產(chǎn)所有權上幾乎所有的風險和報酬轉移給了轉入方;而采用附追索權方式出售金融資產(chǎn),通常表明企業(yè)保留了金融資產(chǎn)所有權上幾乎所有的風險和報酬。王桂蘋、王汝:《有追索權保理業(yè)務及其會計核算》,《西部財會》2003年第8期。參見江蘇省蘇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3)蘇中商終字第0574號民事判決書;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2015)黔高民商終字第17號民事判決書。實踐中已有法院對保理法律關系與應收賬款質押法律關系作了明確的區(qū)分,參見湖北省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鄂武漢中民商初字第00590號民事判決書。Bryan A. Garner Editor in Chief. Black′s Law Dictionary, Tenth Edition, Thomson Reuters, 2014, p.712.參見黃斌:《國際保理——金融創(chuàng)新及法律實務》,法律出版社,2006年,第22—23、24頁。林秀榕、陳光桌:《有追索權國內保理的法律性質》,《人民司法》2016年第32期。如在“福州開發(fā)區(qū)福燃煤炭運銷有限公司、中國建設銀行股份有限公司福州城南支行金融借款合同糾紛案”中,一審法院認為有追索權保理中的債權讓與實屬債權讓與擔保。參見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2016)閩民終579號民事判決書。也有觀點將有追索權保理解釋為附解除條件的債權讓與合同,因其得出的解釋結論與債權讓與回購相似,此處不再展開。參見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浙杭商終字第502號民事判決書。參見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2016)閩民終579號民事判決書;福建省福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榕民初字第376號民事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2018)最高法民申1513號民事裁定書;等等。參見王晨:《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草案)〉的說明——2020年5月22日在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上》,載《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含草案說明)》,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第206頁。參見王澤鑒:《民法物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8頁。參見崔建遠:《債法總論》,法律出版社,2013年,第219—220頁。參見申建平:《債權雙重讓與優(yōu)先權論》,《比較法研究》2007年第3期;葉金強:《公信力的法律構造》,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4頁。參見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16)蘇民申780號民事裁定書。參見湖北省宜昌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鄂宜昌中執(zhí)異字第00056號執(zhí)行裁定書。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04)民二終字第212號民事判決書。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公報》1999年第1期。參見李宇:《債權讓與的優(yōu)先順序與公示制度》,《法學研究》2012年第6期。參見劉保玉、孫超:《物權法中的應收賬款質押制度解析》,《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07年第4期。參見汪發(fā)洋:《論保理之應收賬款債權讓與的法律問題——兼論〈合同法〉80條的解釋》,《荊楚學刊》2014年第5期。參見高圣平:《動產(chǎn)讓與擔保的立法論》,《中外法學》2017年第5期。中國人民銀行征信中心發(fā)布的《動產(chǎn)融資統(tǒng)一登記公示系統(tǒng)登記業(yè)務簡介》第2條指出:“應收賬款轉讓登記主要是針對保理當中應收賬款轉讓而設立的?!眳⒁婈惐竞骸缎骂愋蛽5姆啥ㄎ弧罚肚迦A法學》2014年第2期。參見董學立:《也論新類型擔保的法律定位——與陳本寒教授商榷》,《法治研究》2015年第4期。參見高圣平:《民法典中擔保物權的體系重構》,《法學雜志》2015年第6期;高圣平:《統(tǒng)一動產(chǎn)融資登記公示制度的構建》,《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7年第6期。參見天津市高級人民法院(2014)津高民二終字第0092號民事判決書。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7)最高法民申132號民事裁定書。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4)民二終字第271號民事判決書。法院具體說理如下:“根據(jù)合同約定,中信銀行貴陽分行享有對南江公司的一切追索權利,即在銷售合同到期之日未獲清償時,其有權要求債務人渝禾公司履行債務,也有權要求南江公司對銷售合同項下已轉讓的交易債權中未獲清償部分進行回購,其追索回購權即是對轉讓債權設定的質押?!眳⒁娰F州省高級人民法院(2015)黔高民商終字第17號民事判決書。參見浙江省寧波市鄞州區(qū)人民法院(2015)甬鄞商初字第429號民事判決書。參見杭州市西湖區(qū)人民法院(2012)杭西商初字第751號民事判決書。
責任編輯:鄧 林
Abstract:Due to the complexity of recourse factoring′s transaction form, the judicial practice has not yet formed a unified understanding of its legal nature. Choosing a legal interpretation approach that is in line with the current transaction practice is the basis to solve the divergence in the judgment of recourse factoring. Article 766 of the Civil Code of China stipulates the recourse factoring base on the theory of guarantee by the assignment of claims. At the same time, in order to eliminate the harm of implicit guarantee to the transaction security, Article 768 of the Civil Code of China implicitly reflects the registration confrontation rule of factoring through the description of the rules for conflicts of rights. In addition, article 766 of the Civil Code skillfully solves the problem of whether the factoring party can exercise the right of recourse and the creditor′s rights of accounts receivable at the same time.
Key words:recourse factoring; assignment of claims; guarantee by the assignment of claims; conflicts of rights; registration confront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