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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立行走的蝦

      2020-08-06 14:52:38澤讓闥
      四川文學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背簍阿爸阿媽

      澤讓闥

      1

      每個從莽麥身邊跑過的人,都能刮起一陣旋風,唯有他,絲毫攪動不了這晌午凝滯的空氣。莽麥聽著他們橐橐的腳步聲,衣服摩擦的沙沙聲,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心里不只煩躁,還有深深的無力感。

      莽麥的身上也出現(xiàn)了一種聲響,但只有他自己能聽見。最初,他還以為是蜜蜂在他的腦袋上方盤旋,心中默默祈禱著,為它念了好幾遍六字真言。他相信老人們說的話:那些在你身邊盤桓的蜜蜂,都有即將轉(zhuǎn)世的亡靈寄魂,他們想要討幾句經(jīng)文。他可憐那些漂泊的靈魂。

      然而,那聲音像是有根線牽著,忽大忽小,忽遠忽近,一直在耳邊回旋,后來還夾著噌然之聲,猶如擊磬。這時他才知道那聲音不是來自外界,而是從自己的腦袋深處傳來的。他的神情有些恍惚起來。

      莽麥盼著來一場綿雨,任性而又悠然地下上三天三夜,那樣不只天氣能轉(zhuǎn)涼爽,他也不需要出工。讓身體好好休息一下,也許如金屬剮蹭般令人頭昏腦脹的耳鳴就會消失?;蛘?,至少可以緩解一下。莽麥的阿爸當然不允許他賴在床上睡覺,但他哪里也不去,只是懶懶地躺著聽音樂。新買的磁帶中他最喜歡那盤《雪域舞曲》,每次聽,腦海里都會閃現(xiàn)出一群身手矯健、神采飛揚的小伙子跳踢踏舞的場景。領(lǐng)舞的人當然是他。舞臺是廣袤碧綠的草原,背景是潔凈的天空和羊群般的云朵。

      可是在這初秋時節(jié),天氣卻出奇的好,萬里碧空,不見一絲云的蹤影,更沒有絲毫下雨的跡象。

      莽麥滿臉塵土,咬著牙,憋著氣,蒙頭趕路,身上的背簍有千斤重。背簍里盡管用袋子縫了一層,但還是淅淅瀝瀝地滴著水,屁股以下的潮濕混著泥黃,看上去像個拉痢疾很嚴重的病人。剛從金漕子①里爬出來,幾乎已經(jīng)耗盡了體力。向地底延伸的隧洞又陡又矮,從里面朝外看,洞口就像一枚發(fā)光的巨蛋浮在夜空。洞內(nèi)濕漉漉的,有些滑,進出都得小心。

      莽麥在地坎邊的石包上歇了口氣。每個人都在忙著趕路,如今這石包成了他的私人休憩地了。他長長地吐了口濁氣,看一條條小路穿過莊稼地,一直延伸到岷江河,路上都是背著背簍心急火燎的馬尾子②。他想,這些人多像秋天忙碌的螞蟻啊,唯一不同的是,螞蟻把采集到的草籽果實運進洞穴儲藏以作過冬的食物,他們把洞內(nèi)的泥沙背出來淘金換錢。

      也才三四年的光景,河谷已經(jīng)完全變了個樣。最先消失的是覆蓋整個河谷的柳樹林。曾經(jīng),像莽麥家這樣在這兒有莊稼的人,都在某一棵茂盛的柳樹下躲過陰涼,熬過馬茶,且年復(fù)一年。后來柳樹在他們的手里成了柴火,隨縷縷青煙變成了炭,化成了灰。緊跟著遭殃的是葳蕤的草甸。當有人驚喜地發(fā)現(xiàn)深挖河沙也能淘出針尖般大小的黃金時,草甸被冰冷的鐵耙撕碎分解,被貪婪的河水咀嚼吞噬。當然,消失的還有那些從初春開到秋末的花朵,報春,紫菀,狼毒,赤芍,馬先蒿,還有龍膽。

      舊的事物消亡,總有新的事物替代。而今的河谷遍布深潭,大大小小,碧幽幽,藍沁沁,是青蛙和蟾蜍養(yǎng)育后代的詩歌田園。潭水旁的石子堆成了山,陽光下白得耀眼。一些幸存的柳樹撐開畸形的枝干,在碎石下茍延殘喘。

      幾年前,有個懂得看山相水的外地人,根據(jù)山嶺的走勢和河水的流向,斷定這一帶能挖出黃金??瓷剿娜苏f過也就走了,他的話沒人放在心上。過了大半年,大伙兒從貝母山上回來后沒處去掙錢,都窩在家里無所事事。一次小聚,閑酒入喉,黃金的話題重新被提起。莽麥的阿爸是個有闖勁的人,他決定帶著一幫人去試試。沒人知道金漕子該怎么挖,要挖多深,含有黃金的板層什么樣,需要什么樣的淘金工具等等。莽麥的阿爸悄悄四處打聽,在縣城找到一個懂行的人,答應(yīng)挖到黃金后算他一個股。他們又請木匠做了漿洗的“沙盤”、溜沙的“船”、淘金的“篷”,買了鎬鍬釬錘,還有背沙的背簍。然后,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竟然真從莽麥家的那片莊稼地里挖出了黃金。

      荒寂的河谷忽然間火了,金漕子一個接一個地出現(xiàn),每一塊莊稼地的主人都有了一個新的身份——金老板,不止家里有勞動力的人都在里面干活掙錢,他們還拿地的干股。遠親近鄰和七彎八拐、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們紛紛找上門來,希望在金漕子里謀一份差事。冷暖人情突然熱和起來。

      形形色色的人聚在了一處,各種各樣的買賣湊到了一塊兒。白天的河谷就像集市一樣熱鬧。莽麥發(fā)現(xiàn)人與人之間走得太近,也是玄機暗藏,危機四伏。許多原本單純的事情如今變得復(fù)雜起來。這里除了爽朗的歡聲笑語,還有尖刻的爭吵謾罵,兇狠的打架斗毆,起因卻是五花八門。前兩天就有一起爭端,雙方還動了刀子,雖然沒有出人命,但也是流血事件。莽麥對這一切都煩透了,他想遠離那些反復(fù)無常的事,遠離那些喜怒無定的人。

      莽麥機械地邁著腳步。肚子咕咕作響,離午飯還有一段時間。他在心里把自己嘲笑了一番,很快又自憐自艾起來。他從小多病,幾次咽氣又奇跡般地活過來,父母為他操夠了心。整個童年,他就像墻頭的一篷衰草,艱難地生長著。去年開始他個子猛長,發(fā)育雖然比同齡人遲了那么一年半年,卻如竹子拔節(jié),恍惚間已經(jīng)跟他阿爸差不多高了。他本來就羸弱,現(xiàn)在更是皮包骨頭,瘦成了長腿蚊,夏天在河邊洗澡,伙伴們看著他清晰的肋骨和突兀的脊椎,開玩笑說可以把他送到醫(yī)院做骷髏標本了。

      莽麥隔著衣服捏了捏兜里的小木牌,感到有些恐慌。一個上午快過去了,他才背了十多趟,再不跑快點,下午可就有苦頭吃了。他抓下頭上灰色的棒球帽擦了把汗,帽頂?shù)哪嗪湍樕系膲m被汗水一攪和,抹了個大花臉。帽子是上次跟同伴們到縣城聚會時買的,他喜歡白色,但是想到每天在地底進進出出,白色可架不住在泥土中磨蹭,折中選了頂灰色。但是這也被阿爸拿來嘲笑,說他每天像土狗兒③一樣在泥土里打滾,戴這么個玩意兒,是要去大城市旅游嗎?

      莽麥說他自己知道洗,話里帶著頂撞的意味。他們父子間的話已經(jīng)越來越少,自他離開學校后更是如此。他們內(nèi)心的距離就像數(shù)學題中那兩列反向行駛的火車,越行越遠,又像物理課中講的兩片磁鐵,同極相對,生生排斥。他心里長了根刺,對阿爸漸漸滋生的恨意,已經(jīng)超過了對他的敬畏。

      2

      一進金漕子,人就縮成了一只彎腰弓背的蝦米。莽麥倚在潮濕的洞壁上,為后面沖上來的人讓行。背簍順勢滑下來,掛在屁股上,邁步時一顛一顛的。

      入口處的小支洞里坐著兩個中年人,他們一邊抽煙,一邊談?wù)撝橙嗽?jīng)捕熊的冒險經(jīng)歷。洞里滿溢著略帶甜味的煙味。通過淡藍色的煙霧,莽麥看見了空氣的流動。這支洞原來是守護金漕子的大叔睡覺的地方,后來因為洞里潮濕,他關(guān)節(jié)脹痛,莽麥的阿爸就在洞口平了一小塊地,用舊木板舊杉桿給他搭了個篷子。他搬出去后,小支洞就成了抽灰④的人休息的地方。

      莽麥一路朝下,走到眼前漆黑也沒有打開手電筒。每天來回幾十趟,哪里可以踩腳,哪里可以扶手,哪里有石頭突出不小心會碰頭,他都一清二楚。走到最狹窄的一段,一道微弱的光亮從黑暗深處冒出來,漸近漸亮。洞里也有交通規(guī)則:走右邊;空車讓重車。再走下去就不好錯身了,莽麥蹲下身子,緊貼著濕壁,為來人讓出盡量大的空間。以他的身形,完全不需要幾近夸張地蜷成一團,但他生怕給別人帶來不便,總是小心翼翼的。

      來人用昏黃的手電光在他臉上掃了一下。“怎么不照手電筒?”

      “我看得見。”

      “嘿,不愧是老板的兒子,真節(jié)約?!?/p>

      他話里的嘲諷帶著腐朽的酸味,可是莽麥既沒有回嘴,也不生氣。他心里清楚沒有人會對自己客氣(雖然現(xiàn)在忝為金老板的兒子),諷刺他的這個鄰居更是不會。鄰居平常就有點陰陽怪氣的,跟誰說話都像乖戾的山羊頂上兩角。鄰居是看著莽麥長大的,見他在勞作中老是那么狼狽,那么拙笨,簡直像個一無是處的廢物,而村寨的生活中看重的是你有多大的力氣,能扛多粗的木頭,能背多重的石頭,能挽多牢實的繩結(jié),能在掰手腕中贏過哪些人,甚至在臺面上喝酒能有多大的海量。而這一切,是莽麥身上無可救藥的缺陷,他怎么可能忍嘴不去諷刺?他也承認莽麥有個聰明的腦袋,但就像他不屑一顧說的,那在養(yǎng)家糊口中又有什么用?

      鄰居見莽麥不作聲,心里洋洋自得,踩著濕漉漉的鞋子“咯唧咯唧”朝外走。莽麥蹲在那里出了會兒神,腦袋里空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想,等鄰居的腳步聲消失在洞口,他才突然回過魂來,拇指一摁,打開手電筒繼續(xù)朝下走。

      走完斜坡,蹚進渾水?;叶伎鞗]過小腿了,那兩個人還在那里瞎掰扯,真是越來越過分了。莽麥感到有些不滿。這段時間可能是主隧洞挖進太深了,地下水滲得比往??臁?/p>

      最初滲水的時候,只在背砂的空當打幾桶就干了,后來水量變大,大家時不時得放下背簍排成長隊集體舀水,黃金的出量頓時減少。這期間,其他的金漕子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可都一籌莫展。

      莽麥的阿爸再次四處詢問,終于找到了辦法。他買來粗膠管,到鐵匠鋪訂制了長鋼筋,加上一片牛皮和幾截鐵絲,做了個簡易的抽水泵??吹剿畤W啦啦抽出來,心存疑慮的人也跟著歡呼起來。水泵是做成了,可是距離太長,抽水需要大力氣,莽麥的阿爸就把這任務(wù)交給了兩個身強力壯的中年人。兩個人輪換著,雖然抽的時候累點,但完了有時間休息,抽抽煙,說說話,權(quán)衡一下還是劃算。其他的金漕子知道了抽水泵的事情,過來學習,跟著效仿。隧洞里干燥了一段時間。后來,那兩人慢慢耍起奸猾,抽水的間隔越來越長,只要沒淹過小腿他們就那樣坐著抽大煙,侃大山。莽麥的阿爸說了他們幾回,當著面他們滿臉堆笑地嘴上應(yīng)承著,背地里依然我行我素。他們清楚組里一半是女的,這活兒沒幾個能干得下來。臉面跟鼓面一樣,不是隨隨便便可以戳破的。莽麥的阿爸不好再說,大家就只能默默忍受。

      手電光漸漸昏黃暗淡。按說越黑的地方光會越亮,可隧洞深處缺氧,不止蠟燭點不燃,手電光也受了影響。以前隧洞里每隔一段點一根蠟燭,蠟燭錢由集體出,后來點不了蠟燭,只能用手電筒照明,除了錐頭⑤所用的電池,馬尾子的自己解決。

      一個黑影彎腰駝背,喘著粗氣,雙手摸索著兩壁的石墻迎面走來。莽麥見來人空著手,走路借光,知道是那個寡婦。她是別的村寨的人,聽說丈夫病死的時候不止掏空了所有的家底,還欠下了一屁股的債,只留下三個還不能為她分憂解難的孩子。剛出黃金那會兒,她就上門央求,莽麥的父母知道她的家境,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莽麥家的金漕子里,除了最初組隊的人和后來增加的親戚,她是唯一的例外。最初使用手電筒的時候,莽麥的阿媽送了她一個手電筒和幾對電池,但電池在缺氧的地底根本不經(jīng)用,很快就沒電廢棄了。過后,她就在黑暗中摸索,或者蹭前后來人的一點光亮。

      莽麥給她讓了道,像往常一樣調(diào)轉(zhuǎn)手電筒,從背后為她照明。她的脊背幾乎擦著頂上架欀的杉木。當她隱沒在黑暗中,傳來一聲甕聲甕氣,略帶回音的“謝謝啦”。

      莽麥走過幾條岔道,來到正在挖掘的錐頭,胸口感覺像是堵了層厚厚的棉花,每一下呼吸都變得特別艱難。喘息中帶著喉音,猶如經(jīng)年的癆病患者。太陽穴猛烈地跳動著,還帶著鼓聲,像有什么活物正試圖從那里穿洞而出。他看見“三把手”用磂子⑥在欀木間砌墻。地下的隧洞枝丫橫生,密如蛛網(wǎng),在泰山壓頂之下,全靠這些粗壯的杉木和排排石墻支撐?!岸咽帧贝蛑鴤€探照燈般的手電筒給“匠人”照明。燈光明亮而渾濁。洞里三個男人的肺部也在拉風箱。他們是組里最強壯的人,除了中午吃飯和傍晚收工,中途沒時間出去透氣歇息。以前錐頭里就“匠人”和“二把手”兩個人,后來缺氧,“二把手”感到體力不支,就增加了個“三把手”協(xié)助。

      莽麥的阿爸不只是這金漕子的老板,也是個優(yōu)秀的“匠人”,此時正光著膀子跪在泥水里挖掘。十字鎬猶如堅硬的鷹喙,貪婪地啄食著大山的血肉。砂石唰唰而下。鎬尖碰到石頭,撞出火星。莽麥見阿爸寬厚的背影幾乎占據(jù)了整個洞穴,肩背上突兀顫動的肌肉看上去堅硬如鐵,既心生羨慕,又為自己沒能遺傳到他強健的體魄而感到羞愧。

      二把手見有人來,前一漕的砂已經(jīng)裝完了,招呼匠人停下。莽麥的阿爸彎腰站起來,看了兒子一眼,退到一邊,把十字鎬放在屁股下休息。新挖的砂已經(jīng)被水浸濕了,和成了泥。二把手撮了一鍬砂,示意莽麥蹲下。

      莽麥看著阿爸,幾天來一直想說的話在舌尖上打轉(zhuǎn),卻又吐不出來。這沉重的勞作快把他摧毀了,他想回學校。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阿爸好像猜出他想說什么,筋骨粗大的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神情堅決地看著他,腦袋微微動了一下,既像點頭,又像搖頭。莽麥懂得他的意思,心里一陣凄然,轉(zhuǎn)身蹲下把背簍杵在地上。眼淚涌了上來,但他不敢,也不想讓阿爸看見他眼角的潮濕。

      鐵鍬唰唰唰連續(xù)裝了三下,這是每人每趟的定量。他剛要站起來,聽阿爸在身后說:“等等。再加一點?!?/p>

      第一句是說給他的。第二句是說給二把手的。

      阿爸的聲音沉穩(wěn)如石,平靜似水。

      淚水終究漫過眼眶,撲簌簌掉落下來。

      “差不多了,你看他瘦的。”二把手的聲音滿是同情。

      莽麥看不見身后的情形,但鐵鍬聲一響,他就知道結(jié)果了。在阿爸不怒自威的眼神下,任何人的爭辯都是徒勞的。在這件事情上,他沒有怨恨阿爸,只是有些自傷自憐。他知道阿爸的眼里容不得沙子,自己也不愿意落下口實,讓人在背后指戳。

      要不是那些破壞規(guī)矩的人,他也不會丟人現(xiàn)眼地需要別人的可憐和關(guān)照了。

      以前背砂一直是每人每天三十趟,可不久前卻出現(xiàn)了一個怪現(xiàn)象:有人每天悄悄多背幾趟,把多余的木牌存起來,在想早點回家的時候拿出來使用。其中的貓膩很快被人看穿,越來越多的人跟著效仿。緊跟著,收工的時間一日日提前,以致有一天才中午時分,就有半數(shù)的人回家了。

      規(guī)矩一旦被破壞,就像在河堤上開了個洞。莽麥的阿爸和組里幾個重要人物經(jīng)過商議,宣布把每天背砂的次數(shù)增加到四十趟,如果覺得輕松,還可以再增加。消息一公布,馬上有人抗議,多跑十趟可不是件輕松的事情。手腳快體力足的人卻極力贊成,他們說這有啥可抱怨的,出的砂多掙的錢也多,又不是在給別人干活。大伙兒聽了,也就都不吭聲了。

      這一天是莽麥的災(zāi)難日。從前他咬緊牙關(guān)還能應(yīng)付,如今增加了趟數(shù),一天比一天難熬,無論他怎樣竭盡全力,還是日日落在最后,當所有的人都收工走了,錐頭和河邊的人還在等他背那最后幾趟。

      也許是因為阿爸的情面,也許是出于對莽麥的憐憫,二把手裝砂的時候掂量著給他少裝一點,希望能有點用,讓他不致于那樣疲于奔命。然而,禿鷲無論飛得再高,也能清晰地看見地上的腐肉。才幾天的工夫,難聽的話已經(jīng)在背地里傳開了,自然也進了莽麥阿爸的耳朵里。他還從來沒有給人落下過任何話柄。

      心疼兒子是一回事,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做人又是另一回事。

      他看著兒子面黃肌瘦、弱不禁風的樣子,心里掖著恨鐵不成鋼的煩悶,還有那么一點氣惱。

      3

      從金漕子到河邊,莽麥在腦子里反復(fù)念叨:我要休息!我要休息!這無望的念頭將他青筋暴露的脖子拉得更細更長了。

      翻轉(zhuǎn)背簍倒砂的時候,莽麥腳下虛軟,差點栽進漫著稀泥的沙盤里。他羞愧地漲紅了臉,眼瞼下垂,不去看任何人。他的阿媽就在旁邊漿砂,肯定見到了他的狼狽樣。他不想看到她臉上慌亂而又束手無策的憂慮。

      莽麥低著頭,接過發(fā)牌大叔手里的小木牌,眼光甚至沒有僭越發(fā)牌大叔的手肘,只看到他粗糙的大手和指甲縫里的幾線泥垢。木牌一觸到手心,莽麥立刻感覺到了異樣,手上的肌肉微微一收縮,心里已是雪亮。他的手里多了一枚木牌。血液倏地涌上腦門,心里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詫異地抬起頭,見發(fā)牌大叔被河風吹得干燥的臉膛上帶著掩飾不住的憐憫。

      發(fā)牌大叔不易覺察地對他點了點頭。他的臉又一次紅了,連耳尖都在發(fā)燙。發(fā)牌大叔是阿爸最要好的朋友,莽麥明白他的心意。心念電閃,猶豫只在剎那間。沒等發(fā)牌大叔的手收回去,他已巧妙地把多給的那枚木牌塞進他手里。

      莽麥感激地看著他,堅定地搖了搖頭。

      發(fā)牌大叔的臉上帶著驚訝,他想勸莽麥,可當著人不好開口。他見有馬尾子朝這邊趕來,無聲地嘆了口氣,把小木牌塞進腰間的小包里,拿起搭在沙盤上的鐵耙,拉開干活的架勢。

      都在埋頭忙活兒,沒人看到剛才的一幕,只有莽麥的阿媽關(guān)切兒子,從兩人的表情變化中猜出了內(nèi)情。她也在心里無奈地嘆氣。

      莽麥把屬于自己的木牌揣進兜里,向發(fā)牌大叔點頭致謝,轉(zhuǎn)身往回走時,心里既有些自豪,又有些傷感。他知道自己落魄的樣子被每個人看在眼里,善良的人總在想辦法幫他一把,心存惡念的人卻掩飾著幸災(zāi)樂禍,冷眼旁觀,看他出丑。說實在的,以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確實需要更多的木牌,但他不愿意以這樣的方式獲得。他想阿爸做事從來胸懷坦蕩,自己沒能遺傳到他強健的體魄,此刻不能再把自己的靈魂也丟了。

      他守不住自己的夢想,也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但有一線脆弱的尊嚴,還能勉強維持。

      莽麥走著想著,陷在無頭思緒的漩渦里,失魂落魄。他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維,常常因為一句話、一件物、一處景或者某件事,由一根線頭牽出整個世界,海闊天空,浮想聯(lián)翩,傻子似的沉浸在別人無法觸及的世界里。

      所以,當那個圍紅頭巾的姑娘迎面跑來時,他反應(yīng)遲鈍,竟忘了側(cè)身避讓。在這條小路上跑了成千上萬趟,一切活動都已成了本能,誰都想不到會出什么差錯。圍紅頭巾的姑娘吃了一驚,急忙向右跨了一步,可她速度太快,沒能避開,撞上了莽麥的肩膀。莽麥像個輕盈的稻草人,旋轉(zhuǎn)一圈,仰面摔倒在道路中間,塵土撲騰,立時灰頭土臉一身白,帽子掉落在旁邊的碎石堆上。手電筒上的玻璃摔成了碎片。背簍在頭頂上方搖擺幾下停住了,長長的背帶套在他扎煞的雙臂上,像要把他吊起來似的,看上去滑稽又可笑。

      “哎呀!對不起,我沒讓過。你快起來吧!”圍紅頭巾的姑娘嚇了一跳,當她看到莽麥倒下的時候被背簍墊了一下,頭沒有直接撞到地上,便放心了,用安慰的口吻丟下這句話就走了。然而,等她從河邊回來,見莽麥還像剛才那樣四仰八叉地躺著,旁邊有人停下來在查看。她大吃一驚,心想難道他死了?

      她慌慌張張地跑過去,見莽麥失神的雙眼呆呆地看著天空,鼻翼一張一翕,薄衫下瘦弱的胸膛也一起一伏。她松了口氣,朝他小腿上輕輕踢了一腳,嘴角一撇說:“起來!裝死呀?這么大個小伙子了,不害臊!”

      “他怎么了?”停下來觀望的人問。

      “剛才沒讓過,把他撞到了。感覺也沒傷著,怎么就不起來了呢?”

      “讓他去吧?!蹦侨溯p蔑地用眼角瞟了莽麥一下,臉帶鄙夷,轉(zhuǎn)身離去。

      “這怎么行呢?喂,快起來!”圍紅頭巾的姑娘焦急地說。

      莽麥還是一動不動。兩人一站一躺,在路中間擋了道,來回的人只得從他們身邊繞過,紛紛停下來詢問。聽了姑娘的話,他們搖著頭覺得難以置信,連平常同情莽麥的人也覺得他有些過分了。

      “趕緊起來吧,這么多人看著,你不覺得丟人??!”姑娘抓住莽麥的一只手,想把他拉起來,可他的背就像粘在地上,身子轉(zhuǎn)了半圈,還是癱在地上不動。

      姑娘的一張俏臉變得通紅,心里又氣又怕,想一個正常人怎么可能會這樣,莫非是摔斷脊椎骨癱瘓了?但看上去又不像。她放下背簍,用盡辦法,但不管是哀求勸解,還是拖拉拽扶,莽麥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腰背以下也沒有離開過地面。她驚慌失措中忘了取下莽麥的背簍。背簍就像長在他身上的某個物件,跟著他旋轉(zhuǎn)翻滾,不離不棄。一番折騰,莽麥已經(jīng)成了個灰人,連頭發(fā)都成了銀灰色。

      駐足觀看這場鬧劇的人越來越多,最后連其他金漕子里的人都跑來了。有人“撲赤”笑出聲來,他看著莽麥身上的背簍,想起了被脾氣暴躁的馬掀翻后依然被肚帶掛在身上的馬鞍。

      圍紅頭巾的姑娘束手無策,本來已經(jīng)眼淚汪汪的,聽到笑聲后忍不住哭出聲來。聽到哭聲,圍觀人群的情緒立刻發(fā)生了變化,有的幫著勸,有的幫著拉。男的嘲笑咒罵莽麥,女的柔聲安慰姑娘。而那些幸災(zāi)樂禍的人則笑得更加歡暢了。

      背簍被誰扒下來丟在一邊。他們輕易地將莽麥拉了起來,可是一松手,他就像被剔了骨頭,軟軟倒下。再拉,再倒。他們終于恍然大悟,看來他是賴上她了。他根本就不想起來。

      莽麥的幺叔在另一個金漕子里作“匠人”,聽說侄兒被人撞癱在地上,撞他的人嚇得在哭,把十字鎬塞給“二把手”,怒氣沖沖地趕來。莽麥的幺叔只比他大幾歲,兩人感情很要好,村寨里的人都說他倆不像叔侄,倒像是兄弟。

      幺叔看到莽麥灰頭土面,不成人形,惡狠狠地瞪了圍紅頭巾的姑娘一眼,咬牙罵了聲:“女魔鬼!”

      圍紅頭巾的姑娘一直暗戀著莽麥的幺叔,莽麥的幺叔對她也有意思,兩人的關(guān)系就只差說破。她見他趕來,心里欣喜,卻沒想到他這么不講道理,吹胡子瞪眼的見面就罵,于是轉(zhuǎn)喜為悲,哭得越發(fā)傷心起來。她想,要不是因為莽麥是你的侄兒,我會這樣死乞白賴、低聲下氣地鬧騰這么久嗎?她背簍也不要了,抹著眼淚擠出人群,躲在沒人的地邊悄悄哭了一陣,砂也不背徑直回家去了。

      圍紅頭巾的姑娘一離開,莽麥的幺叔想自己當著這么多人損了她的臉面,心里有些歉然,火氣立馬消了大半。他回頭檢查莽麥,探氣息,翻眼皮,拿脈搏,捏關(guān)節(jié),最終發(fā)現(xiàn)事情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樣,頓時氣得腦門發(fā)顫。他一把將莽麥從地上提起來,大聲吼道:“給我站起來!要死也死家里去,別在這兒裝死丟人!”

      莽麥的五個叔叔都跟莽麥的阿爸一樣,個個長得高大魁梧,孔武有力,他的幺叔抓著他就像老鷹捉小雞??勺屗麤]想到的是,莽麥像個面團,一拉一條,一松一卷,始終沒能站立起來。莽麥的幺叔無計可施,紅著眼在莽麥的大腿和屁股上狠狠地踢了幾腳,啐了口唾沫,氣急敗壞地回金漕子去了,他年輕俊朗的臉從未這樣猙獰可怖過。

      幺叔剛走,莽麥的阿媽就到了。她人還沒有走近,便對著看稀奇的人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人群訕訕散去。莽麥的阿媽見兒子像死狗一樣躺在地上,渾身灰白,衣襟散亂,忍不住眼淚吧嗒吧嗒直落。她沒有伸手去拉他,只是坐在旁邊熾熱耀眼的碎石堆上,苦口婆心地勸說。莽麥像個帶體溫的死尸,對阿媽的話充耳不聞,甚至連眼皮都沒動一下。

      “你不嫌丟臉就在路中間躺著吧!”莽麥的阿媽又失望又傷心,站起來用圍腰擦了擦眼睛,神色凄然地回河邊去了。她想不通,被人撞一下能有多大的傷害?他竟然置顏面于不顧,這樣沒羞沒臊地作踐自己。她脾氣火爆,唯獨對莽麥硬不起心腸,這些年來,他的病痛和瘦弱早軟了她的心。

      事已至此,莽麥的阿爸當然也知曉了。他聽到消息后,臉色只微微變了一下,然后淡淡地說:“他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應(yīng)該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隨他去吧?!?/p>

      他并不是不關(guān)心兒子,只是莽麥的表現(xiàn)越來越讓他失望。他原本希望兒子能長成一個讓人豎大拇指的人物,具備男人所有的優(yōu)良品格,但是事與愿違。不知道是他瘦弱的身體影響了性格,還是他的性格抑制了身體,莽麥的成長,跟他的期望背道而馳。如今,他只要想跟莽麥說點心里話,就覺得他好像受到了驚嚇,先是心慌意亂,眼神閃爍,繼而露出一臉的厭煩,只得不了了之。他感覺到父子間的隔閡與日俱增。

      他時常尋思:要不是因為莽麥的長相,他甚至會懷疑自己養(yǎng)育了十六年的這個小子,究竟還是不是自己的種。現(xiàn)在,他除了默默嘆氣,沒有任何辦法了。

      4

      來往的馬尾子都繞著莽麥走。他們開始還忍不住看他幾眼,多來回幾趟也就失去興致,熟視無睹了。

      反正都已經(jīng)這樣了,你們想嘲笑就嘲笑,想諷刺就諷刺吧!莽麥心里想著,沒有打算起來。

      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倒在地上,但渾身軟綿綿的,像躺在柔軟的棉花堆里一樣愜意?!罢媸娣?,趁著沒人多躺一會兒吧?!庇袀€聲音在心里勸他。他也同意了。可是,才剛剛眨了下眼,呼了口氣,慵懶的舒適還沒來得及冒出頭,轉(zhuǎn)瞬之間他就成了一頭被人圍觀的怪物。拉扯,哭泣,咒罵,勸解,踢打,樁樁件件,接踵而至。他最初感到毛骨悚然,跟著厭惡煩躁,最后卻跟誰賭氣似的橫了心。已經(jīng)丟人現(xiàn)眼了,你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

      他苦苦支撐,竭力維護的那點尊嚴,剎那間崩塌碎裂。

      烈日炙烤大地。舒緩的岷江河輕一聲重一聲地在耳邊回蕩。莽麥的眼神從茫然虛無漸漸聚焦。

      他看到了一抹讓人心臟刺痛的鮮紅。

      在碎石堆半埋的一叢殘柳下,竟然長著一株嬌小的赤芍。跟曾經(jīng)在這里綻放過的那些赤芍相比,它就像個營養(yǎng)不良的早產(chǎn)兒,可是它能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生長,難道不是一個奇跡嗎?

      莽麥感到鼻子一陣酸楚,眼淚奪眶而出。離開學校大半年了,可他覺得自己就像在糟糕透頂?shù)纳钪锌嗫喟玖藥资辍?/p>

      自從河谷出了紅灘⑦,人們的心思從亙古不變的土地、莊稼和牛羊轉(zhuǎn)換到每天用戥子過秤的黃金,黃金,黃金。黃金的誘惑自然波及了學校,村寨里高年級的學生接二連三地輟學,那些在村寨里有親戚的學生也跟著步人后塵。學業(yè)遙遙無期,未來迷茫未知,可黃金和鈔票都是能看得見、摸得著的。

      很快,村里的中學生就只剩下莽麥了。一天傍晚,天空燒著晚霞,他從河邊看書回來,在校門口碰到了班主任。年輕的班主任穿著一件黑色的藏袍,一頭秀發(fā)隨意扎在腦后,霞光在她的臉上抹了層胭脂。她參加工作后就接了莽麥他們的班。她不僅人長得漂亮,還多才多藝,知識淵博,很快成為女生們崇拜的偶像和男生們傾慕的對象。

      莽麥本來想躲開班主任,卻被她叫住了。班主任一向喜歡這個用功且成績優(yōu)異的學生,特別是那些學生從各個班級流失后更是如此。她問了莽麥一些學習方面的情況,接著很自然地提起他的父母親,問他們是否支持他上學,有沒有可能讓他也回去淘金掙錢等等。

      因為心里有愧,還因為班主任在霞光籠罩下動人心魄的美,莽麥不敢看她的臉,垂下腦袋盯著腳下的水泥地,沒有吭聲。一張小紙片被風吹到他的腳邊。他看著那片從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殘頁,知道是某個男生寫給某個女生的情書的一部分,因為那上面有“愛”這樣的文雅辭藻,還有一顆被箭刺穿的心。男生們寫完蹩腳的情書后,總喜歡在后面畫上這個看上去有些痛感的圖案。

      他還從來沒有給哪個女生寫過情書,現(xiàn)在看來也沒有什么機會了。阿爸雖然還沒有讓他輟學,可他心里已經(jīng)隱隱有了預(yù)感。他是家里唯一的兒子,下面兩個妹妹,讓他回家娶妻生子是遲早的事。他們村寨里還沒有一個因讀書而走出去的人,即使有一個拿工資吃皇糧的,那也是當兵,立功,轉(zhuǎn)業(yè),用英勇的事跡換來的。

      想當初,家長們送他們到學校,并不是期望他們能用知識改變命運,而是希望他們不要成為“睜眼瞎”,否則到了大城市連廁所都找不到——這是他們常掛在嘴邊的話。因此,他們之所以到學校,他們之所以讀書識字,只是為了將來有機會到大城市時,能在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街道里找到廁所。

      “你應(yīng)該知道,你人生的路不在那里?!卑嘀魅我娒湹椭^不說話,猜出他面臨的困境?!澳慊厝チ四芨尚┦裁茨??農(nóng)村的那些重活兒你能夠勝任嗎?你——”班主任說不下去了。莽麥的羸弱全校都知道,不說學校的各項運動比賽他沾不上邊,即便是上一堂體育課,他也落在全班女生的后面。

      莽麥感到心里隱隱作痛。他們的根在村寨的土地上,從祖輩到父輩,從兒孫到后世,好像都得沿著這樣的軌跡生活。黃金的誘惑還在一旁虎視眈眈。盡管他不想,可他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

      一陣微風吹過,莽麥看見腳邊的小紙屑在起起落落中像無果的初戀,隨風飄逝。他的腦袋耷拉得更加無力,校門口進出的學生看到他的樣子,還以為他干什么壞事被班主任抓了個現(xiàn)行。

      莽麥的預(yù)感沒有錯,輟學只是遲早的事。每次周末翻山越嶺趕回家時,已是黃昏,正在忙碌的阿媽總是埋怨,說他幫不上什么忙,就快成家里的客人了。莽麥知道阿媽辛苦,沒有把她的怨言放在心上。

      需要買復(fù)習資料莽麥回家拿錢,阿爸在給錢的時候?qū)Π屨f:“別人家的孩子都幫著家里掙錢,可我們的兒子還在伸手向我們要錢?!泵湹男木境吨矗斐鲆话氲氖纸┳×?。阿爸見他遲疑,揚了揚手上的錢,像是在說你到底要不要。莽麥哆嗦著接過燙人的鈔票,使勁忍住沖到眼眶的淚水,心里暗自說,即使無奈退學,期末也要考到全班第一,甚至全校第一。他想在無望的邊緣可憐地證明點什么。

      莽麥發(fā)狠地看書??荚嚽皫滋欤逭飵讉€同伴、他曾經(jīng)的同學上縣城,約他出去吃飯。他們回去當馬尾子背砂,每個月都要到縣城玩一天,這是他們輟學時跟父母談的條件。幾個人搭了輛便車,到縣城后洗澡理發(fā),看錄像,打臺球,整整玩了一天,臨近吃晚飯的時候突然想起應(yīng)該把莽麥叫上,雖然他們現(xiàn)在不需要再抄莽麥的作業(yè),或者請他幫忙講題了,但多年的同窗友誼和他的人情他們還記得。他們讀小學的時候還好,進入初中后大都沒有心思學習了,偷偷摸摸談戀愛,整天耗在球場上,晚上查寢后翻墻跑到街上通宵看錄像,時不時還躲在校外的地埂或者山坡的樹林里喝酒,睡覺。他們大多成績差,平常仰仗莽麥的時候太多了。

      如今,他們兜里有了錢,自然跟學生時代不同。他們找了家餐廳,要了個包間,五個人圍作一桌,把莽麥強按到上位。等上菜的時候,他們吵吵嚷嚷地計算賭臺球的輸贏,賭資即是今天的飯錢。莽麥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個個衣著光鮮,頭發(fā)油亮,十分帥氣瀟灑。他們現(xiàn)在都是“金老板”的兒子了,手上黃澄澄的金戒指是父母給的獎賞。莽麥還知道他們都買了名牌放音機,抽屜里裝滿了自己喜歡的磁帶,臥室里貼滿了歌星影星的海報。他們可以支配自己工資的一小部分,買自己喜歡的東西,可莽麥就像他阿爸說的,還在向父母伸手要錢。莽麥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絲羨慕,一絲如捕獵陷阱般危險的羨慕。他知道金漕子里的勞動有多辛苦,假期里他也背過砂。

      他們算完賬掏錢的時候,莽麥有些坐不住了。如果只是在街邊隨便吃碗面還好說,可這家飯店裝潢華麗,他還從來沒有進過這樣的場所,相信這頓飯也不便宜。他的兜里除了飯菜票,就剩幾塊零錢。他窘得發(fā)慌,臉也發(fā)燙,忍不住想找個借口離開。坐在他旁邊的“黑熊”看到他的樣子,知道他的心思,跟他說了大家想請他,以及請他的原因。莽麥的心里沒有釋然,還是覺得自己是來蹭吃的。

      “都講完了。”黑熊轉(zhuǎn)移話題,拿起莽麥的語文課本翻看。

      “就快考試了,這幾天正在復(fù)習?!泵溩叩侥睦锒紟е緯?,來的時候匆匆忙忙忘了把課本留下。

      黑熊翻到一篇感興趣的課文,專注地看起來。莽麥見他臉色平靜,眼神專注。除了莽麥,黑熊原來也是喜歡學習的,只是成績一般,后來不知找到了什么方法,成績看著提升了,最終卻不得不回去。他行動遲緩,做什么都不慌不忙,但是身健體壯,干起活來是一把好手。

      “我喜歡學校。我喜歡讀書?!焙谛馨l(fā)現(xiàn)莽麥一直盯著他,抬頭看了他一眼,紅著臉說。莽麥點了點頭。

      “就算你想回去,你父母會答應(yīng)嗎?就算你父母答應(yīng),學校會要你嗎?”旁邊的同伴笑著說。他對學習深惡痛絕,但喝起酒來不要命,打起架來也是不要命,現(xiàn)在的生活正遂了他的心意。

      “是啊,確實再也回不去啰。”黑熊嘆了口氣,合上書,像擦拭灰塵般撫摸了下封頁,把書還給莽麥。

      這頓飯很豐盛,也吃了很久。莽麥回學校的時候,大門早鎖上了,他只能翻墻。他手軟腳軟地從墻頭栽下來,摔倒在墻腳的草叢里,等窸窸窣窣、暈頭轉(zhuǎn)向地爬起來,卻被班主任和值周老師抓了個正著。這段圍墻最矮,他們守株待兔。

      值周老師是他們的體育老師,年輕氣盛,人高馬大,臉上帶著痞氣,教訓起人來沒輕沒重。他一把抓住莽麥的領(lǐng)口,將他提得雙腳離地。莽麥的身上酒氣沖人。

      “晚自習逃課!還跑去喝酒!”值周老師喝罵著打了莽麥兩個耳光。

      “干什么打人?不能好好說嗎?”班主任本來對莽麥的行為感到惱火,但是見值周老師打人耳光,心里不悅,拉了值周老師一把說。

      莽麥已經(jīng)喝暈了,這兩耳光更是將他打得頭暈?zāi)X漲。他沒有感覺到痛,反而莫名其妙地呵呵傻笑起來。值周老師厭惡地將他狠狠推開。莽麥踉蹌著后退幾步,撞在墻上,胃里一陣翻騰,忍不住彎腰猛吐,一時間汁水淋漓,臭味難當。

      莽麥以前從來不喝酒,這天卻鬼使神地跟同伴們拼起酒來。他第一次喝酒,卻跟喝水似的,既喝忘了時間,也喝忘了自己。散場時都醉醺醺的,他們勸莽麥不要回學校了,跟他們一起看通宵錄像,明天回去當馬尾子掙錢。聽了他們的餿主意,莽麥大著舌頭理直氣壯地把他們臭罵了一頓。他們想送他到校門口,也被拒絕了。他離開的時候,看上去步伐倒是穩(wěn)健。不過學校在郊外,回去有那么一段路程,他被夜風一吹,卻是越走越醉。他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把課本忘在包間里了。

      值周老師看到莽麥那副慫樣,氣不打一處來,捏緊拳頭又想上前教訓他。班主任趕緊把他攔住。她見莽麥不吐了,將他扶到寢室。值周老師在后面罵罵咧咧地跟著,卻不搭手。班主任把莽麥交給室長,請他代為照顧。那晚莽麥翻江倒海地吐了好幾回。寢室門窗大開。室長趿著鞋,咬牙切齒地咒罵著清掃。

      因為逃課還醉酒,莽麥挨了處分,在課間操期間還在全校面前念了檢討書。不過,這一切對他而言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纪暝嚭笏陌值綄W校,把他的東西全部塞進一個大背包,連同他和他全班第一的成績單一起帶走了。

      5

      莽麥躺的時間太久了,思維一經(jīng)復(fù)活,開始感到羞愧。他把臉藏在腋下,緊閉著眼睛,想哭卻哭不出來。中午休息時間到了,他想阿爸隨時都可能會出現(xiàn),說不定已經(jīng)站在他身邊了,可他沒有勇氣抬頭。

      各種聲音清晰地傳到耳朵里。吃過午飯,休息的人在遮陽傘下乘涼,聊天。玩牌的人聚在一起,吆三喝五,大呼小叫。喜歡玩水的年輕人又去大河邊鳧水,打水仗,聽他們的哄笑嬉鬧,好像某個不想下水的人連人帶衣服被丟到河里去了。一切都好像跟往常一樣??墒?,怎么會一樣呢?莽麥心里清楚,在那些聽不見的嘁嘁喳喳的耳語中,他已經(jīng)是茶余飯后被人拿來消遣的話題了。

      阿媽又一次來勸莽麥。她柔聲說:“孩子,這樣躺著也不是個辦法,你總要吃飯啊??炱饋戆桑惆只劁钭尤チ?,說是錐頭上碰到了大石頭,他們要想辦法把它挖出來。”

      莽麥動了一下。漕子里真的挖到大石頭了?還是阿爸為了躲避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找了個借口?應(yīng)該是真的,不然里面缺氧那么難受,誰愿意在那里待著。阿媽說得對,總不能一直這樣躺下去。躺到下午?躺到晚上?不管躺到什么時候,終歸還是要起來的。莽麥咬咬牙爬起來。阿媽解下圍腰給他拍打灰塵,可他還是像在磨坊里磨了一整天的糌粑。

      阿媽撿起莽麥的帽子,抖抖灰塵給他戴上。她提著背簍走前面,莽麥耷著腦袋在后面跟著。迎面碰到幾個人,其中一個嬉笑著對莽麥說:“‘齊木洛念起來啦?”莽麥臉色慘白,腦中一陣眩暈,眼前的世界突然模糊起來——“齊木”指的是水里那些側(cè)身弓腰、蠕蠕而動、大小如剪下來的碎指甲般的河蝦;“洛念”是說它們軟塌塌直不起腰身、倒頭大睡的樣子。這話常常用來挖苦那些懶洋洋、渾身無力、坐沒坐相,像沒長骨頭似的那些人,想不到今天卻落到了莽麥的身上——而且,這綽號不止已經(jīng)傳遍了這片河谷,相信它還將長出翅膀,飛到任何它能到達的角落。

      “閉上你們的狗嘴!”莽麥聽到阿媽在罵,那幾個人笑著離開了。他們的聲音像是從天邊傳來的,縹緲而不真實。但笑聲給人的疼痛卻是真實的,像一記悶棍,又像一記重錘。前所未有的羞恥讓莽麥渾身僵硬,幾乎邁不動腳步。

      莽麥機械地走到傘下,癱坐在地上,不停地擦眼睛。到處都是人,肯定有人在關(guān)注,他不敢嗚咽出聲。他在心里一遍遍詰問:難道我要這樣茍且地活下去嗎?

      好不容易止住眼淚。喉嚨里哽得厲害,什么也吃不下。莽麥前思后想考慮了很久,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清醒過。他對阿媽說:“我要回學校讀書?!?/p>

      “你以后能靠文字吃飯嗎?”阿媽的眼睛也是濕的。她怔了一下,憂慮而遲疑地問。

      “我已經(jīng)沒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了。我連我自己都養(yǎng)不活,以后還怎么養(yǎng)家糊口。我不要過這樣的日子。”

      “剛才我也在跟你阿爸商量,你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你說想回學校,可是最后考不上怎么辦?難道又回來勞動?哎,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p>

      “我會考上的。我只是擔心學費?!?/p>

      “學費的事情你就放心吧。孩子都是父母的心頭肉啊,我們的希望就是將來你們能過上好日子?!卑屢娒溦f得那樣有把握,心里還是高興。

      “不知道阿爸他答不答應(yīng)?!?/p>

      “回去后我跟他說,不肯我就一直求,他會答應(yīng)的?!?/p>

      “不,阿媽,我還是自己去跟他說吧。我現(xiàn)在就去?!?/p>

      莽麥來到錐頭,見阿爸和兩個下手已經(jīng)把大石頭挖出來了,正在往墻里砌。還好那石頭沒有他們想象中的大,不然只有分叉改道了。

      阿爸見莽麥沒有背背簍,大概明白了他的來意。他為莽麥今天的無賴行徑感到氣憤,沉著臉裝作沒看見。兩個下手本來想停下手里的活兒,讓他們父子說話,但莽麥的阿爸指揮他倆接著砌墻。

      莽麥鐵了心,一言不發(fā),耐心等候。墻砌好了,兩個下手就地休息。阿爸盯著莽麥看了很久,終于開口:“你想說什么?”

      “我要回去上學?!泵満敛贿t疑地說。

      “我還想著是不是要把你送到寺院出家?!卑滞nD了片刻,才斟字酌句似的慢慢說。

      “做和尚去修行,確實是很有福報的事情,可是我想去讀書?!?/p>

      “寺院里也不是一樣學知識嗎?”

      “那不一樣。我不想過出家人的生活?!?/p>

      阿爸一臉凝重,很久沒有出聲。錐頭里除了他們沉重的喘氣聲,一片安靜。莽麥聽到架欀的頭頂有砂石唰唰跌落。

      “背砂本來也不是多難,你看你那些同伴都能干下來。黑熊還開始當匠人了。”

      “我跟他們不一樣?!?/p>

      “你知道,我們村里還沒有一個人靠讀書走出去?!?/p>

      “我跟他們不一樣!”

      再次陷入寂靜。

      “好吧,明天就帶你去學校。我不知道他們還肯不肯收你。如果他們收了,希望你對得起自己的選擇?!?/p>

      阿爸竟然答應(yīng)了!莽麥還以為這場談話會非常艱難。他不知道,自從聽說他倒在地上不肯起來,他阿爸就已經(jīng)想了很多很多,包括他今后人生的各種可能,都在心里細細地捋了好幾遍。

      “你先回去吧。背砂的人來了,不要擋著道。”

      “謝謝阿爸!”莽麥濃重的鼻音里帶著哭腔,這是他第一次對阿爸說出“謝謝”兩個字。他見阿爸突兀的喉結(jié)使勁動了一下,像是在咽什么硬東西,但沒再說什么,猛地站起身干活。

      莽麥轉(zhuǎn)身離去,聽身后傳來砂石俱下的挖掘聲。他逆行而出,一個一個讓過進來背砂的馬尾子,不看他們的眼睛,也不理會某些人叫他的新綽號。他感到胸膛里一片溫暖,像是在嚴寒的冬日捂了一團火。

      走出隧洞,世界已是煥然一新。

      悲喜交集的眼淚就快收不住閘了。莽麥走上山坡,遠離人群,在一棵杉樹下悄然無聲而又痛痛快快地哭了個夠,直到心里變得亮堂,變得干凈,就像這夏日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影的掛礙。

      身邊有眼清泉淙淙流水。莽麥感到嗓子發(fā)干。他俯下身喝水的時候,看到水底有幾只細小的河蝦在游動,立刻想到剛才的綽號。他見那些河蝦隨水紋波動輕輕游走,其中一只奮力搖動,身子竟然立了起來。莽麥心里震動,發(fā)誓般地默默對自己說:即使我是他們眼中的一只河蝦,那也要奮然游動,直立行走。

      責任編輯 楊易唯

      注釋:

      ① 漕子:指開采黃金時挖掘的洞。

      ② 馬尾子:指背沙的人。

      ③ 土狗兒:旱獺。

      ④ 灰:指水。采金中頗多禁忌,很多物事另有專用名詞。

      ⑤ 錐頭:指正在挖掘的隧洞盡頭。

      ⑥ 磂子:指石頭。

      ⑦ 紅灘:指黃金出量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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