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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蟬

      2020-08-06 14:18:24阿微木依蘿
      南方文學 2020年3期
      關鍵詞:牛尾巴棚子中年人

      阿微木依蘿

      月亮還是昨天那個一模一樣的,太陽也是,但月亮比往年大上好幾倍,太陽沒什么變化仿佛還小了一點。

      月亮也會發(fā)光了。雖然我的判斷時時遭遇人們反駁,他們不相信甚至憎恨我這么說,可月亮確實有了它自己的光芒。

      我說:月亮會發(fā)光,您仔細多瞧幾眼就會看到我們身上的一些光芒來自月亮而不是太陽。

      他們就說:您去死吧曾尹成,您都能看到月亮發(fā)光了還留在這兒找鬼嗎?不要每天神神道道攪亂我們的日子。

      我就再不和他們說話了,路上相見就和瞎子相見一樣,互相看也不看一眼。

      我此時獨自坐在離家很遠的山頂看我的牛在草地上吃草。我在這兒給它搭了牛棚,為了每天有動力來坐上幾分鐘便將牛關在此處。從未有人打算偷牛,就像要遠離一片不祥之地似的,除了我每日到此。他們說這兒是禁地。有人說我之所以神神道道就是每天來一趟禁地造成的。他們背地里說我壞話。

      管他呢。就當什么都沒聽見。

      我今日只覺得比昨日更餓。我的飯量在增大,體重也是從前的兩倍。說來又會令人反感,我把這兒的野果全都摘來充饑,每當我吃飽了這些果子回到與人們聚居的地方便不再做晚飯時,人們就十分生氣,他們說——當然不是直接看著我說,而是站在離我遠點兒能讓我聽見的地方就開口——可以不吃晚飯但為什么要編造謊言呢?那不祥之地除了石頭會有什么好果子,我們最厭惡的就是這個人從不說一句實話。

      已經許多年不和他們說話了。我懶得每噼。

      月亮的光變得更淡時太陽就徹底關閉它的光芒,落在地上的亮光是夜來之前的樣子。我把牛關在圈中,用手拍拍它的屁股對它說,你要好好地待在這兒啊,我明天再來看你。牛就沖我叫一聲,它是在回我的話。

      回家時路上落了雨。一落雨什么光也看不見。我摸黑回家。

      第二天醒得很晚,我極少睡過時。是被敲門聲驚醒的。

      在家嗎?曾尹成您在嗎?

      我對這個聲音很陌生。我在想要不要繼續(xù)裝作沒有人在家的樣子。我屏住呼吸。

      您在家的對嗎,曾尹成?

      我屏住呼吸。

      您若是不在我就回去了。

      我屏住呼吸。

      看來確實不在家。

      我悄悄下床走到門邊,通過門縫看見那人并沒有走。我還被他嚇一跳。我的兩個眼睛望出去的時候恰好撞見他也湊近門縫往里看。

      我只好打開門。

      打開門才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的是個孩子,七八歲光景。他是搬了我院中的凳子站在上面才勉強夠到縫隙大一些的門縫。

      找我什么事?我說。我都懶得問他怎么一副成年人的嗓子。

      他嘿嘿笑說,我找您有事,曾尹成,想請您幫我一個忙。

      我能幫什么忙?我又不認識你。

      您不認識我有什么關系,我認識您就行了。請您將我留在身邊,也就是說我以后要和您住在一起了。

      為什么?

      因為母親把我趕出來了。

      為什么?

      因為母親說我是您的兒子。

      她是在開玩笑嗎?!

      她沒有開玩笑,我確實是您的兒子。

      我就腦袋轟的一聲,覺得兩條腿在發(fā)抖,要站不穩(wěn),感覺和小時候一樣,誰丟牛糞砸了我一下。我這輩子都沒有碰過女人哪兒來的兒子?

      你不要胡說八道了。我說。

      我有名字的,我的名字叫曾漁。母親說您和她是在打魚的時候相識的。后來就有了我。

      真是,真是天大的笑話。

      既然你是一個孩子,那為什么你的聲音這么老?我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問出這樣一句沒有水平的廢話。他聲音老不老跟我有什么關系?我該問他怎么確定我是他的父親。這些年我獨自住在西邊,雖然還在村中但隨著原先那些挨著我住的人將房子搬開,我就差不多是獨自占了一片地方與誰都不來往。這兒的姑娘更不會喜歡我。

      母親時時逼我來認您,可我不想來。他說。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從他的談吐和舉止就能看出他是個相當聰明的人。

      他的話居然引起了我的興趣。

      那現(xiàn)在怎么辦?我問他。

      要么您將我留下來,要么我走。他回答得干脆。

      我搖搖頭。我不同意你留下來。我說。

      曾漁就走了。他沒有半點繼續(xù)懇請我將他留下來的意思。只是走出幾步遠又掉頭與我說:要是有一天您遇見我母親,您就跟她說我已經來認過您了。

      我愣住。難道我還會遇見她?

      他走后我坐在門口尋思很久也弄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這平白無故冒出來的兒子。父母在世期間確實為我說過一門親,對方趕巧了也是打魚為生,住在離我們這兒挺遠的一條大河邊,可我從未見過這家姑娘。父母去世以后這家人再也沒有差人來看望。我的未婚妻早已另嫁他人。我是聽人說的,她嫁給一個打魚為生的男人。難道那男人辜負她了嗎?即使這樣也不會來找我。我們根本就是陌生人。這孩子的母親是我那未婚妻嗎?我想得頭都痛了。

      之后,我越想越覺得荒唐,心里卻怎么也放不下,進屋端著鏡子看半天我的臉,還很年輕的臉,只是從這臉上突然發(fā)覺先前那小子確實跟我的長相很有幾分相同。我嚇得將鏡子都摔碎了。

      想起要去山頭看望我的牛,摔碎的鏡子也懶得清掃便急匆匆出了門。

      牛早已餓得好像瘦了一圈。天知道它怎么也和我一樣貪食。待我走近它身旁,發(fā)覺它比往日小了一圈。

      這一天當然不好過,都在發(fā)呆和胡思亂想中度過。

      之后連續(xù)半個月,我都在發(fā)呆和胡思亂想中度過。有一天早晨.我因為終于淡忘了那孩子的事情,心情又變好了,一大早去山頭看?!,F(xiàn)在唯獨使我牽腸掛肚的只有牛。它患了一種怪病,一天比一天小,才一個月時間已經瘦了大大的一圈,跟頭山羊差不多大小了。我真害怕有一天它會消失在我面前。

      我到山頭時月亮和太陽都照著草地了,我的牛小小的—個,在草地上臥著吃草。它很懶。

      我走過去低下身才能拍到它的屁股。

      你可要好好的?。∥艺f。我在草地上趴著看它吃草,看著看著,天哪,我看見什么了!

      您是誰?我問。

      我看見前方向我走近的一個人——這個人他是……他是我自己,我是知道自己長相的。我看見這個^就像從前照鏡子一樣,可這不是鏡子,這是在山頭的草地上,我看見活生生的我自己向我走來。我被他嚇得魂都飛了。

      您忘了我嗎?他平平靜靜地問。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的話,我很害怕,直挺挺坐在草地上,情緒還沒有緩過來。

      您不要害怕,您難道害怕面對您自己嗎?您瞧瞧,我和您是一模一樣的,我就是您自己呀!請不要擔心,也請不要以為我在說瘋話。他說。

      這么說就更令我害怕了。

      我出什么事了嗎?我只好這么沒頭沒腦地問。也不算沒頭沒腦,要不是出了什么事我會撞見我自己嗎?我可從未想到有一天撞見自己會比撞見鬼還令人害怕。一定是禁地的緣故??磥砣藗儾粊泶说厥菍Φ?。

      不過,我已經四十五歲了,雖然還是一張年輕的臉,年紀卻不小了,再驚恐的事件也頂多讓我害怕幾分鐘。

      您過來坐。他喊我。

      我就過去坐在他身邊。

      這么說來,您也叫曾尹成?我問。

      他點頭:是的,我沒有別的名字。他是有點悲傷地回答我這句話的。

      我出什么事了嗎?我又問。

      我不知道。他說。

      那您來做什么?

      我不知道。

      那您總該有個目的?。?/p>

      我不知道。也許您在這兒,我就不由自主到這兒來了。也可能是我妻子時時逼迫我來見您。雖然我一點也不想和您見面。

      不想和我見面?

      是。難道您想和我見面嗎?您剛才可是嚇得不輕。莫不是您還想著將從前的自己一個一個全部找回來嗎?找不回的。既然那天早上您從房子里走出來的時候,房子的每一邊都站著一個人——您自己,您自己朝著各個方向走后互相沒有回頭看一眼,這些出走的人再也不會想著回頭。他們早就已經過上不同的日子了,就像我,過得和您不一樣。我雖然是您分身的部分卻不是您自己了。我已經跟我的女人過了十幾年快活平靜的日子,只是這些年她對我有了意見,她看穿我不是一個完整的人,逼著我來與您相見。她希望您還有那天早上的能力,像穿衣服那樣把散落各處的您自己一個一個穿回去,這樣我們就和從前一樣,是一個完整的人。說來有點兒詭異,我不知道您聽沒聽明白,我的意思是,您那天突然之間分散成好幾個一模一樣的人,在她眼前若無其事就走了。她是親眼看見您……抱歉,我要實話實說……像老蛇蛻皮那樣打開房門向前走時,邊走邊分散,那些分散的部分瞬間成為一個和您一模一樣的人——比如您現(xiàn)在看到的我一樣,完完整整的,外表絲毫不差,在她身邊不作停留就匆匆走遠了。我就是您尚未對她完全淡忘的那部分變成的,我留在她的身邊,她反正也看不清我到底是您本身還是您分散的那一點點殘余。我回去的時候她吃驚的樣子還沒有改變,站在原地,張著驚異的嘴巴半天合不攏,直到我走近眼前她才茫然地望著我。對于那天早上的事情她一會兒記得一會兒記不得。不過最近她似乎又想清楚了,所以讓我必須找到您。

      抱歉,您在說什么鬼話?我聽得糊里糊涂。

      我知道,您覺得我是個神經病在說胡話。您將那件事忘記了。

      我確實不知道您在說什么。雖然我們兩個長得一模一樣,可通過一番談話我覺得,我們并不是一個人。

      當然,我正是希望我們不是一個人,這樣我的人生才會有意義。我們分散的部分最好永遠不要相見,各自一方各自生活,腦海里有什么想象的地方就仿佛自己真的在那個地方。我現(xiàn)在也不清楚我是不是憑著想象來到您這兒的。

      我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話。

      您不用太吃驚,也許哪一天您會撞見來自各個地方的您自己。只是那些人恐怕和我一樣,都不是自己想來見您,是他們偶爾過得不太舒心才會貿然跑來與您訴一訴苦,畢竟您是我們的根系?,F(xiàn)在時間也不早了,我還要趕回去吃我妻子做的晚飯。她總在日落時分將晚飯端上桌子。真是個勤快又美麗的女人。您一定也是因為這樣才留念她吧?既然我今天遇見您了,就干脆跟您說個清楚,不管怎么樣請您以后不要來打擾我們的生活。

      打擾你們的生活?您可放心啊,我根本不認識您的妻子。難道我從前打擾過誰的生活嗎?

      您打擾過,只是還沒有見到她的時候我就將您堵在路上了。希望您以后不要再做這樣的蠢事。而且,我也不會與您合為從前的自己,我已經是獨立的一個,為了讓您更加明白這個關鍵,我決定將名字還給您,從今往后我改叫曾不成。這是一個新名字,意味著我是一個新的人。當然我無法拔掉從您身上分來的姓氏,我出自這個源頭,但我保證與這個姓氏再無半點感情。

      說完他就起身走了。

      望著眼前的小牛,真想讓它告訴我,到底剛才這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在說些什么鬼話。小牛早已吃飽了臥在一邊吹風。秋季的風涼得不行,吹得人渾身發(fā)抖,我趕緊去牛棚找了件衣服披上。

      夜幕降臨了。

      我打算這段時日不再回家。就住在牛棚。牛棚夜里通風,趁還能看見一點亮光,我在草地上找了些干草將棚子周圍堵了一下,棚子里暖和起來。

      這一天晚上我連連做夢。夢見在一間黑洞洞的屋里怎么找也找不見出去的門。我被困死在那間黑屋里團團亂轉。屋外有個女人在喊我,聲音很細:曾尹成,曾尹成,您就再忍忍吧,等明天太陽出來我就放您出來。我就對那個女人吼:快放我出去,這個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待了。女人就在外面冷笑說:那就不要怪我心狠,這門我是特意為您做的,您動它也動,沒有我的允許它永遠也不會停下來讓您找著,我就不明白您為什么不好好待在這兒,非要這里一趟那里一趟像得了失心瘋。我就在這間黑屋里團團亂轉,我就對她說:我就是得了失心瘋,想讓我一輩子待在這兒的想法趕緊斷掉,我就是要這兒一趟那兒一趟,往日我出去了還會回來,現(xiàn)在我不回來了,我發(fā)誓,只要我走出這間屋子我保證再也不回來!我還跟她說,我受夠她了,受夠她像老天爺那樣想左右我的自由。我就更加賣力在房間里跑來跑去、伸手找門,可怎么找也找不著,但我沒有開口求她。我恨她。她站在屋外就像用受了一輩子氣的肚子在跟我說話:好好待在屋里吧!

      我是滿心焦急著醒來的。

      醒來時面前站著一條狗。可我沒養(yǎng)狗啊。不知道它哪里來的。

      我起身去旁邊看我的牛。

      牛不見了!!

      我四處瘋了一樣尋找。一直到天亮都沒有找著。

      狗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我出去找牛的時候它也跟著出去,我回到牛棚它也回到牛棚,我坐下來休息時看它,它正看我。

      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狗長著一條牛尾巴。天哪,莫不是?!我趕緊湊過去抓住它的尾巴看了又看,狗很高興,一會兒用頭蹭我又蹭我,從那眼神中透出好像要對我說點兒什么的意思。

      難道你就是我的牛嗎?我自言自語。

      狗很高興。我放開它尾巴時它急忙用尾巴掃我的手。這是我的牛的尾巴。我的牛哪怕一根毛發(fā)我都認識。

      你是我的牛?!我差點跳起來說。

      狗很高興。它在我手臂上蹭了又蹭。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我想。我傷感不已,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直覺告訴我這條狗就是從前那頭牛變來的。千真萬確在我眼前發(fā)生的不是幻覺。近來遇到的事情讓腦子根本轉不動。也許昨天那個改名叫曾不成的人說的都是真話,我做的夢也確有其事。

      怎么辦呢現(xiàn)在?我望著狗說,視線鎖定在它的牛尾巴上。我太熟悉這個曾經長在牛身上的尾巴了。

      狗當然和牛一樣回答不了我的話。它只是汪汪叫了兩聲。

      牛變成狗以后,飯量倒是減少了,不過它已經不吃草了,它要和我—樣吃野果子,偶爾也去捉只老鼠打牙祭。

      我?guī)е吩谂E镒×税肽?。半年間我沒有遇見一個人。但每天夜里我都做著一樣的夢:在黑屋里找能出去的門。

      那個叫曾不成的人也時時在我腦海里游蕩。不。實際上不是他在我的腦海而是他的妻子,我總是想象曾不成的妻子是個什么樣的女人。不。實際上我不是在想象她的樣子而是在懷念她。我心里總是放不下這個不知具體面貌的女人。我知道她很美。我知道她就是我夜里夢見的那個屋外的女人。我夜里恨她。白天醒來卻在懷念她。我想去看她??晌也荒苋?。曾不成說,我不能去打擾他們的生活?,F(xiàn)在想來他確實相當了解我的心性,知道我終有一日會忍不住前去。

      我跟狗說:也許我以前確實去看過她。只是后來我要將她忘記便忘記了,曾經她屬于我,和我一起生活,至于曾不成說我當著她的面用很復雜的樣式將自己分散逃走,像什么呢,像金蟬又不完全像,金蟬脫一只殼而我脫無數(shù)個。這些都不在我的煩惱之中,我只突然有點兒煩惱現(xiàn)在她屬于曾不成,那個從我這兒分出去的想要獨自成立的人。我已經不能說他就是我自己了。他是在過他自己的日子呢??赡莻€女人是我的。我想念她。

      狗搖搖牛尾巴。它的意思是說:您想多了。

      我又跟狗說:我總是做夢。我回去看她不是真的要徹底回去,既然她喜歡曾不成就曾不成吧,她挑中最值得喜歡的曾不成就算了吧。我也認。但她必須幫我一個忙。

      狗搖搖牛尾巴。它的意思仍然是說:您想多了。

      我并沒有想多。有的事總要歸在一條路上。只可惜從前的事我一點也記不起來,找不到回去看她的路。我該怎么回去呢?

      月亮變得比從前更大,而且一直那么圓,太陽更小了,早晨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永遠是西邊的月亮。月亮白天也出來,在明朗的天上它比從前更招人喜歡,它的光不熱,和陽光一樣明亮但不會曬傷人的肌膚。

      這是新的一天。我早晨醒來推開牛棚后門準備出去散步,實際上也不算后門啦,不過是個洞口罷了,狗先鉆出去我隨著也鉆出去。在我和狗的眼前就是那個永遠那么渾圓的月亮。它白天夜里都在天上,從西邊跑到東邊,又從東邊跑回西邊。它好像一天比一天大一些,它要占滿整個天空嗎?

      狗抬眼看了看覺得十分無趣的樣子,看來它并不喜歡月亮,竟然低頭吃地上的草。我以為它不吃草呀,這么久來我是第一次看見它吃草。難不成有一天它還變回牛?我激動,但也希望這樣的事情還是不發(fā)生了,我喜歡它是狗。自從它變成狗,我就更喜歡它的狗樣。

      你最近挺閑啊,跟個咸蛋似的。我摸摸它的狗頭說。

      狗甩開我的手。它變成狗以后就逐漸增長脾氣,與從前那溫順的牛樣是不同了,不僅是外在的不同,性格也變化不少。它敢給我甩臉子,就像現(xiàn)在這樣,我摸它的頭它將我的手狠狠丟開。

      我又摸摸它的頭。

      我一本正經對它說:我們去找她吧,好不好呢?

      狗立刻就扭頭看我了。我知道,這幾天它之所以給我臉色就是看我每天在牛棚背后看月亮,無聊透頂,胡言亂語,吃完了睡睡完了吃,如果它不是我親養(yǎng)的狗估計早甩爪子走了?,F(xiàn)在聽我這樣一說,它十分高興。從眼神里就看出它的高興。

      我也很高興自己終于下了決心。

      我們選了個陰天趕路。不知道如何去找她,我的腳卻一直在向前走。

      很茫然啊。我忍不住對狗說。

      狗不理我。

      狗在前邊甩著它的牛尾巴。我母親曾說,一條牛尾巴遮不住牛屁股,她要是還活著就好了,就能看見一條牛尾巴遮不住牛屁股但遮住了狗屁股。

      想起這個我突然想笑,于是笑著對狗說:你這條尾巴很顯胖啊。

      狗還是不理我。

      走了許久我才明白其實并非我的腳領著我走在這些陌生的路上,而是狗,是狗在帶路。也許它曾經隨我一同回去見過她(差一點兒見上),它的印象中還完整地保留著這條去看她的路。

      我和狗路過一座村莊,村莊里正是春天,人們正在水田里拔秧苗。很多個漂亮的姑娘啊,她們扎著馬尾,挽著褲腳,她們抬頭看我和狗路過。她們笑。我也咧嘴笑。我覺得我是在笑。也許笑得不是那么好看,我一笑她們就不笑了,她們的笑就像夢一樣醒來了。我就低下身牽著狗的牛尾巴,我的狗也很配合,它倒著走路。

      啊哈哈哈,那個騷包!姑娘們說。

      我才不管她們呢,她們高興就好,她們再將笑容送給我就好。多少年啦,我一個人獨居,心里空落落的,今天是我見人最多的一天,見到美麗姑娘最多的一天,今天是春天,秧苗青青的,水田是新的,姑娘們也是新的。我很高興啊。我感謝我的狗,它始終配合我的手勢,我要表演這樣一個吸引姑娘眼球的游戲,它就倒著走路跟在我的身后。我提一提狗的牛尾巴,狗就跳一跳,雖然它已經跟我走了很遠的路,跳躍動作相當有難度,它還是跳了又跳。

      啊哈哈哈,他是個傻子吧!姑娘們說。

      無所謂啊,我和狗都不將她們的嘲笑放在心上。今天是春天,秧苗青青的,水田是新的。

      我們路過她們了,村莊落在身后了。我放開狗的牛尾巴。啊,好失落,我剛才那昂揚的心緒這會兒墜入谷底,像被誰搶走所有家當猛然成了一個窮鬼。

      我失魂落魄。

      狗失魂落魄。

      我和狗互不理睬但繼續(xù)趕路。

      還有多遠呢?我問狗。

      狗沒工夫搭理我。

      還有多遠呢!我問狗。

      狗直接跑了起來。我急忙追著它。在這條路上我什么也不熟悉,這些樹木都是從未見過的,我只能依賴我自己……不,我只能依賴一條狗。只有狗能帶我回去找到從前的愛人。

      路上有烏鴉叫?;逇猓∥壹泵Τ愤呁鲁鲆挥浛谒?。狗在前邊跑得只看見牛尾巴。要是我能變成狗興許能趕上。

      狗不見蹤影了。我索性放慢腳步。既然這樣就讓它去吧。如果它是一只有良心的狗,肯定會在前面某個地方等著我。

      前邊就是懸崖了。我坐下來休息,做好將要翻過懸崖的準備。我的狗是怎么過去的?天曉得。

      我掐斷身旁一些花朵的頭,前幾日這兒肯定下了雨,花骨里能喝到幾滴水,清甜的,也微苦。我不確定它們有沒有毒。等我差不多喝到解渴的時候,面前的花朵已經堆了高高一層。

      可以趕路了。我想。

      突然聽到有人說話。憑感覺這話是說給我的。只聽一個男聲說:您要去哪里?

      我抬眼一瞧,在懸崖處下來一個人。和我長相一模一樣的人。起初我還以為他是曾不成呢。他不是曾不成。

      您是哪位?我問。問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是誰,怎么說都別扭。

      我就是您。他說。

      您不是曾不成。我說。

      當然不是。他說。

      他坐在我旁邊,不知他哪里來的自信,看樣子就是個游手好閑的,恐怕一天到晚都在林子里像鳥一樣鬼混。

      我就是您想的這樣一個人。他說。

      我想的?

      是啊,您不是剛剛才這樣想嗎?

      我就不敢接話了。既然他是我,我心里想什么又怎能瞞住。

      那您在這兒干什么?我又問。

      跟您見一面啊。他邊說邊扭頭去看別的山上那些陡峭的懸崖,仿佛他的目的就是去攀爬那一座又一座的懸崖,眼神很平靜,也很無所謂。

      看樣子您不是真的想跟我見面。我說。

      這倒不假。他說。

      他起身仔細觀察那些懸崖去了。

      他走遠了。

      就打算這樣走了嗎?我站在他身后想問又不便開口。真是個怪人。

      我翻過懸崖,到了懸崖的另一邊。懸崖那邊也是茂密的樹林,只是我在這兒又遇見一個人。這個人也和我長相一樣,身上的裝扮非常樸素,頭戴斗笠。

      看樣子您剛從那個春天常駐的村子里經過啊。他笑呵呵說。

      我說是的。我先前從那兒路過。這兒怎么回事?我問他。

      這是夏天常駐的地方。他說。他扶了扶頭上的斗笠。

      又不下雨。我對他說。手指他頭上的斗笠。

      這么說來,您是見過他們兩個了。他以自言自語的語氣說完,在旁邊掐了幾片大樹葉丟在地上,然后坐在樹葉上。

      您這是要回去吧?我勸您還是不要回去了。他又說。

      為什么?我說。

      您并不想真正回去,好不容易逃離了過去的生活,怎么可能還真心要回去?您只是午夜夢轉,突然有些沖動罷了。為了不傷害您自己,也為了不給她重新帶去傷害,就這樣吧,到此為止,前面的路您不需要走了,到此為止?,F(xiàn)在您返回您的住地也花不了多少時辰。說句難聽的話,這些年我們各自活在別處,要不是您最近總是想著回去,我們也不會被逼著與您相見。

      被逼?誰逼你們?

      是您逼我們。只要您想要回去,而我們不想回去的就必須要征得您的同意。只要您堅定地不胡思亂想,我們就不用來。

      我沒有胡思亂想。

      您有。您其實一會兒想回去一會兒不想。只要您不能停下腦海里那些紛亂的想法,我們就無法安生,要知道我們說到底是被您牽制著的,屬于“要回去”或“不愿回頭”的那部分只要活躍起來,那個屬體就必須來見您,而您剛才攀越懸崖時突然不想去了,我才被逼著出現(xiàn)在您面前。您也看到我這個裝扮,我是在地里忙活呢,我的生活原本過得挺自由的雖然辛苦。我就是您身上“不愿回頭”的那一個?,F(xiàn)在我出現(xiàn)在您身邊那就告訴您我的想法吧,我可是不愿意回去的。我們曾經是一個人,看在這情分上,我先前才會奉勸您不用回去,現(xiàn)在仍然也這樣重復剛才的說法。您此刻掉頭回去的路上還會經過春天常駐的村子,如果您樂意的話還可以在那兒小住。

      我遇到的總共三個人,只聽您這樣阻攔我。

      我是為您好。另兩個逼不得已和您相見,而他們其實根本不想和您還有什么聯(lián)系。

      不。我不能聽您的。

      那就隨您的便了,曾……您叫什么?啊對,曾尹成,您瞧瞧,我算是真的從您這兒脫離了,連您名字也記不起。我的想法您明白了吧?

      我知道您的想法。

      好的,希望您不要給我?guī)砺闊?/p>

      我會給您帶什么麻煩?

      沒有麻煩就最好了??晌疫€是很擔心。所以您現(xiàn)在只需要對我說:您走吧,我們永遠不要再見面了。這樣說了我才會完全放心。往后您真遇到什么麻煩也是您獨自的事情,您會獨自承受,我作為您親口說了“永不相見”的一個,就不必承受通過您帶來的更大的壞心情。雖然我肯定也無法完全擺脫這種心情,這是上天注定的,只要我們這些人的根基一您,受了什么禍害,我們就像受了詛咒似的跟著莫名其妙地難過,嚴重的人會更加悲傷甚至厭世,這樣一來,我們這些生活在您看不見的地方的人就會死去,您當然不會有所察覺,不會察覺身上有些東西正在死去。您對我們的感覺就像擁有很多件衣服,只需要看看今天是否穿了衣服沒有裸體走在大路上,而不會在意衣服本身,記不起具體有哪些顏色和式樣,偶然看見它們其中哪一件裹在您身上,還會感到茫然還會懷疑是不是屬于自己。所以還是趕緊說了我要您說的話吧,別再浪費我們寶貴的時間,如果您要繼續(xù)趕路前去的話。

      為什么一定要說這些呢?我本來也不認識您,還有別的那些長得和我一樣的人我也不認識,要不是你們帶著我的臉和身形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保準一個也留不下印象。

      您必須要跟我親口說了那句話才行,這樣我才能真正從您這兒脫離,至于先前那兩人對您無所要求,是因為他們強大,通過自己的努力已經完全脫了您的牽制。我確實沒有那么厲害,您看到了,我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人,在生活中需要許多指引和幫扶,是個柔弱的人,從前在您那兒就是柔弱的,如今分成獨立的一個也仍然擺脫不掉這樣的命運。您就親口跟我說吧,這樣我就能自由自在去過我的日子了。

      我這樣說了您就能脫開我,去過自由的日子嗎?我說。

      是的。他點頭說。

      我就突然感覺到一陣傷感從心里升到頭頂。我住在原來那個地方的時候從不與人來往,也就從未體驗過什么人背棄我。

      好吧,您走吧,我們以后不要再見面了。我說。

      不是“以后”,要說“永遠”。他認認真真地逼我,錯一個詞都不干。

      您走吧,我們永遠都不要再見面了。我重新說。

      他就走了。臨走取下斗笠給我鞠了一躬,像是給死去的人告別那樣,給我這么一鞠躬。我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要繼續(xù)趕路。

      我的狗是跑遠了。往前走很久不見它的蹤跡。也許它也背棄我了。想到這兒喉嚨里堵得慌,一慌神便將眼淚逼落。我一邊走一邊伸袖子擦眼睛。才走沒多遠便狠狠跌了一跤。林中走路不看路是要吃大虧的。

      到了傍晚,天氣還很熱,也就是說我還沒有走出這座夏天常駐的村子。等到身上一陣涼快時,我聽到前方傳來水聲,有人在水邊嬉戲的那種水聲,心情瞬間就明朗起來了。加快腳步。

      最后幾棵樹被我甩在身后。

      眼前豁然開朗。一大片寬闊的地方。夜晚似乎永遠也不會來的地方,太陽剛剛落下去,月亮也不在天空,但地面上事物都還在清晰之中。一大片水塘就在我前方不遠。有個孩子在那兒跑來跑去地嬉笑,他獨自玩得很開心呢。

      我加快腳步走向水塘。走近那個孩子。

      那孩子背對著我,但肯定知道身后有人,只是裝著并不知道有人靠近。我?guī)缀跻焓秩ヅ乃募绨蛄怂呸D身面對我。

      他面對我,我就被他給嚇著了。這不就是先前那個孩子嗎?那個自稱是我兒子的家伙。

      真巧啊。他說。

      是,是很巧。我說。

      他的聲音比從前還老一些。樣子卻是個更小孩子的貌相。天知道我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人。要不是當著他的面,我真想揪一下自己的臉看看是不是在做噩夢。

      這么說您是決定好了?他問。

      什么?

      就是回家見我的母親呀!

      你的母親?

      是。

      你的母親是誰?

      就是您要去見的那個女人。您是不是把她的名字忘了?

      你說的是那個……

      ……對啊,是那個漁女。

      他搶了我的話。

      我點頭說是,就是去見那個漁女。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我的妻子,印象中我們沒有見過面,有人跟我說她是我的妻子,我離開她后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記了。

      她的名字也忘記了嗎?他問。

      我啞口無言,被戳中要害。我確實不記得她的名字。

      那你知道嗎?我問。這簡直是句笑話。

      我也不記得了。他說。想不到我的笑話被他接成一句更大的笑話。誰會不記得自己母親的名字呢?

      我確實也不記得了。誰會真正記得自己的母親呢?他說。

      我們就互相看著,他先前還很歡快的臉瞬間變得嚴肅又轉成了憂傷。

      不好意思,我要趕路去了。我準備起身告別。

      好啊,您就走吧,反正又不是第一次離開我。他坐在水塘邊,用一根樹棍一邊拍著水塘的水,一邊生氣地說。

      我確實不記得他是我的兒子。我想。

      您走吧。他催我。

      我就走了。我把這個自稱是我兒子的人丟在了水塘邊。走遠之后回頭看,發(fā)現(xiàn)他低頭不看我。但總感到身后一股目光爬在我的兩個肩膀上。

      我到了一座秋天常駐的村子,現(xiàn)在不需要誰來提醒我就知道這是秋天常駐的地方。

      沒有看見一個人。連人的聲音都不曾聽見。只有樹。只有房屋。只有穿插在這些房屋之間的小路。只有人們栽種的花草長在路的兩邊,已然成了野生的花草了。

      我在這些房屋之間觀察許久,其間推開好幾扇窗戶和房門,里面都只有從外間飄進屋的落葉,只有一些古舊的擺設和蒙了灰塵的餐具。怕是很久沒有人打理了。這兒只有房屋還活著,人不知去向。我連續(xù)吼了幾聲確定無人居住在此。

      周圍沒有莊稼。只能看出一些土地還殘存著曾經播種過莊稼的痕跡。

      我算是體會到什么叫“人去樓空”了。秋風不停地在這些房屋之間流竄,能讓這兒還有活的聲音。

      雖然天色已黑,我也不打算在這兒留宿。

      我是在村口遇到我的狗的。

      你這個狗東西!我踢了它一腳。狗很委屈也很暴躁,用它的牛尾巴狠狠甩了我一下。甩在我的小腿肚子上。

      長脾氣了呀你!我說。

      狗就收起它的牛尾巴,不聲不響跟在我旁邊。看樣子它其實并沒有消氣。

      難道你還怪我走得慢?我說。

      狗就使勁搖動尾巴。它的意思是說:你就是走得慢。

      我就不作聲了。跟狗有什么好計較。何況現(xiàn)在能重新遇上也好啊,證明它沒有背棄我。

      氣溫突然降了下來,我穿來的衣服根本抵抗不了寒氣。還好山中有干枯的野草,往年我有經常進入山中游玩露宿野地的經驗,迅速編織一條披在身上阻擋冷氣的披風不在話下,這兒不缺干草,便暫時歇了腳步準備御寒的披風。我給狗也編了一件,將披風的下擺打一個結,狗穿的就不能算是披風了,而是一只袋子,將狗頭露在外面。

      這是我見過你最好看的樣子。我忍住笑跟狗說。

      狗也轉了轉圈子,對這件新衣服很滿意。它抬眼感謝我的時候眼里已經沒有一點兒不高興,我們之間的不愉快算是徹底化解了。

      接下來的路很難走。天上早已開始大片大片落著雪花,途中積雪也越來越厚,有的地方甚至仿佛踩人大坑之中,好幾回我的狗被陷得連頭也看不見,我急慌慌摸了幾下才將它從掩蓋的雪中提出來。

      不能再走了。我跟狗說。

      狗很堅強,它幾次邁著細腿跑到我前面。這樣我就只好跟著上前。我可不能一個人獨自走在這條厚厚的積雪路上,茫然無親實在可憐,萬一出了什么意外,至少我的狗能陪著我。

      我二人……不,我和狗……我們走近了一座村莊。真幸運,這是個人煙旺盛的村子,飯點時每個悃囪都冒著煙。

      我聞到了飯香。我跟狗說。

      狗說:汪汪汪!

      你也餓了吧。我伸手摸摸它的頭。

      狗說:汪汪汪!

      你叫什么呀?這兒有你的熟人嗎?我拍拍它的腦袋。感覺到它好像是沖著什么熟悉的人在傳達喜悅之情。它的牛尾巴也跟著高興起來了。

      它脫開我的手興奮地向前跑去。

      大霧將我的視線蒙住了。狗隱沒在大霧之中。

      曾小狗、曾小狗!我喊它。這是我新給它取的名字。從前它叫曾小牛。

      曾小狗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傳過來。

      你不要掉大坑里了!我沖前方吼叫。也跌跌撞撞跟著向前趕去。誰料大霧也跟著移動,始終將前方七八步遠的景物通通蒙住。

      曾小狗一點響聲也沒有。

      該死的王八蛋狗!誰要是相信狗是最忠誠的他一定是瘋了!我忍不住咒罵,想來它又是將我丟在這兒不管了。自從它變得牛不牛狗不狗,脾氣也是牛不牛狗不狗。當年還是小野牛的時候就真不應該收留它。我原先村里那個壞老頭當時說了一句好話,他跟我說,那頭牛不是好東西啊可別上了當。我還不信他的,認為他說的是一句居心不良的話。

      曾小狗!我狠狠加了聲量。

      從前方總算傳來一點兒響動。仔細聽了一下好像是折斷柴火的響聲。

      再向前走了幾步看見有屋檐從霧氣中冒出來,再近一些便看到迷蒙在霧氣中的大門了。大門口確實有一個人坐在那兒弄柴火。雪花撒滿他的背脊和頭發(fā),腳上沒有穿鞋,是一個稍顯瘦弱的男人的背影。我的狗居然就在這個人跟前嘈,像餓極了等著人家賞賜骨頭。

      要死的!我氣急了沖上去又照著狗屁股踢了一腳。也顧不上看它身邊坐著什么人。

      那人嘿嘿笑了兩聲。低著頭。

      狗被踢得滾到一邊去了。它也哼哼兩聲。這回它倒是為了掙表頸似的沒用牛尾巴還擊我。

      你是誰?我踢我的狗你笑什么笑!我是真的很生氣了。

      眼前男子突然抬起眼睛。我一眼便認出他了。

      你是那個小孩子?我驚訝。他竟然長成大人了,像風把他吹大的。慰阿,嬲階蔭L誰剃抒。他說。可別亂講話。我急忙制止。他很得意地丟開手里的柴火說:我就是您的兒子曾漁,不管承不承認。

      他停了一下看看眼前的大門,又看看我,說:既然您路過我的門口,好歹要請您進去喝一杯酒的。

      你的門口?我瞧瞧四周,這兒沒有大河啊,并不是我妻子的故鄉(xiāng)。

      是啊,就是我的門口。我現(xiàn)在一個人住這兒了。他很憂傷地說,語氣都變軟了。

      他為什么不跟自己的母親居住在一個地方呢?我沒有問。

      我跟著他進屋了。

      他給我滿上一杯酒。自己卻將瓶子里的酒全部喝光了。真是奇怪的人。他雖然請我入了座卻不樂意陪著,抄了把凳子坐到墻邊去了。

      接下來,他對我的態(tài)度就是冷眉橫眼的。

      我的狗也跟著進屋坐在我旁邊。我將它踢開了它又靠近腳前。不要臉。我橫它一眼。

      那個人一聲不響。悶了好一會兒才冷冰冰對我說:怎么,您嫌棄我的酒不好喝嗎?

      我急忙喝了酒。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他說什么我都不敢反駁,像是欠了他什么,話也不敢多說了。

      您的牙齒還好嗎?他又冷冷地算是跟我扯閑天。

      我受了寵似的趕緊說:好好的。

      我說了這句話后伸手摸了摸牙齒,發(fā)現(xiàn)除了最里面的座牙還在,門牙一顆也不見了。我竟然一點也不記得它們什么時候掉落的。這嚇我一跳。我才四十五歲呀,怎么牙齒到了這種地步。我驚訝地望著他。

      他嘿嘿笑。笑得那么冷。笑得好像我是個還不起他錢的壞蛋。

      我低了頭,心里十分難過也很埋怨我那些悄悄掉落的牙齒。

      您現(xiàn)在為什么要回去呢?他問。

      我沒想到他會這么問。難道不是他母親要他來與我相見嗎?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母親的意思一定是要我認下自己的兒子并且早日跟她團聚。

      為什么我不能回去呢?我說。

      不能。他堅定地望著我說。

      不要問為什么。他更堅定地望著我說。

      我就縮下要冒出嘴的話。不轉眼地等著他說理由。

      他說:從前您是被牛牽著走的,到了您的那個新地方,您的牛就去當野牛,而您就去當野人,在那個誰都不愿意去的禁地上,您倒是過了好幾年符合您心意的好日子,只是苦了我的母親,到了這把年紀您終于老了才突然想起她,怎么,現(xiàn)在您的牛不再是牛了,它變成了狗,于是又牽著您這位老掉牙的人回去嗎?世上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您想走就走想回就回。

      我不知道如何為自己辯解。我的牛確實變成狗了。要說它從來就是一條狗,它屁股上卻掛著一條牛尾巴,要說它從來就是一頭牛,它那狗頭上的雙眼卻在討好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的兒子。我確實不記得回去看我妻子的那條路如何走,我是被狗牽著走的。

      我母親不會見您的。他氣憤地說。

      會的。我說。

      他就瞪了我一眼。一手提著我的狗,一手扯著我的袖子,將我和狗都趕出了門。他堵在門邊。

      我也生氣了,將他先前整理的那些柴火一腳踢開。

      他就哭了,我沒有想到這么大一個人眼淚說下來就下來。

      您就是這樣一個人,您瞧瞧您自己,暴躁,粗鄙,不管不顧,從不問我需要什么,從不給我依靠,生我下來卻從精神上就將我拋棄,讓我記不清您的樣子,讓我一生都在重塑您的樣子,您就是這樣一個人。我求人教我讀書識字,因為有人跟我說,讀書識字能讓我理解那些不能理解的東西,可我讀了那么多書,仍然想不通您為什么是這樣一個人。

      我不知道他在責備些什么。

      我不是你父親。我說。

      您確實不是。從此以后——剛剛您喝下那杯酒以后,我們的關系就算是終結了。

      他到底在說些什么?

      您根本沒有當父親的心,所以您本身是不是我的父親已經沒有意義了。您快點走吧,早早地離開我的門口。他說。說完轉身進屋,將大門關閉了。

      他瘋的嗎!我心想。

      我拖著狗的牛尾巴往前繼續(xù)趕路。天哪,要是先前我稍微再表達一點脾氣,那莫名其妙的家伙估計要打我一頓。

      我加快腳步,雖然大雪將路堵得越發(fā)不好走。

      我的狗也餓極了。我算是喝了一杯酒,它可是滴酒未沾。早知道我就給它也喝上一口。我的狗在發(fā)抖。

      后來我才知道狗并不是俄得發(fā)抖也不是冷得發(fā)抖,它是太老了。天曉得它變成狗以后衰老得如此快。我傷心地摸著它的頭、它的爪子、它的背脊,手一路滑遍它全身,發(fā)覺它的骨頭比石頭還要硬但又非常細弱,骨頭上裹著一層皮——也就是說,只怕我稍微一用力就能將它從腰背中間折成兩半。我深深感覺到它時日不多了,恐怕無法陪我走到我妻子身邊——啊,我不知道她還算不算是我的妻子。

      我摟著狗。

      這回你是丟不下我了。我對它說。像是安慰我自己也是在嘲笑它再也不能隨心所欲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就將它背在背上,孩子似的找了根樹藤從它腰上勒一圈再系在我的肚子上。走了很久終于到了一條河邊,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那條河,河對面有幾戶人家的房子。房子早已被積雪覆蓋,房頂上沒有炊煙也沒有人從房門里出來。河邊如何冷清河對面那些房屋就如何冷清。

      我已經將狗從背上換到面前抱著。它勉強睜開眼睛看了看我,又將眼皮合上了。

      河水已經凍了一半,僅僅最中間位置還有水流在冷冰冰流動。河面上罩著冷霧。我就朝著被更多霧氣籠罩的前方走,現(xiàn)在沒有狗領路,只能胡亂地向著好走的路上走。既然有人說路是圓的,那我—定可以走到她居住的地方。

      您是曾不成嗎?一個人突然堵住我的路。

      大冷天的您怎么不回家在這兒瞎逛?也不看路。您差點撞到我了。他又說。

      我這才看清眼前的人是一個披著蓑衣的中年漢子。

      您好。我說。

      他詫異地望著我。上下打量。

      您不是曾不成?他說。

      我搖頭:我是曾尹成。

      好像聽說過這個名字但想不起來了。他說。

      我們一問一答聊了一會兒,寒風將我吹得要冷死了。他急忙將身上蓑衣借我披上。

      既然他認識曾不成,那曾不成一定就住在這附近。莫不是我已經到了地方?我高興地伸手拍拍狗的耳朵。狗的耳朵冷冰冰有些僵硬。

      它已經死啦。中年人像是忍了又忍才將這句不愿意說出來的話說給我聽。

      它已經死了?我很茫然。

      您不知道嗎?

      不可能啊,它剛才還睜眼睛看了看我呢。

      您怕是看花眼了,它的樣子恐怕死了不止一會兒。中年人說。

      不應該啊!我更茫然地說。低頭看看我的狗,它的眼皮都被積雪覆蓋,整個僵硬的狗臉上都被積雪覆蓋,只有我摟著的脖頸下面還有些溫和,就好像它只是死了一部分,被積雪覆蓋的部分確實已經死了,而貼在我身上的部分還活著。

      您還是找個地方將它葬了吧。中年人十分惋惜的語氣。

      是啊。我說。

      狗死不能復生。他說。

      我就將狗放在雪地上。

      在這兒刨坑嗎?中年人問我。他只是問一問罷了,自己早已定了主意。他在雪地上刨坑,一看就是擅長干粗活的樣子,很快將坑挖好了。

      您自己放它進去吧。狗死不能復生。他說。

      我就按照他的意思將狗放入坑中。按道理我該哭它一場,畢竟我們一起走了這么遠的路,見證它從牛變成狗的過程,這一路上我們相依為命,如今它死了,我是該好好傷心一把,可是沒能哭出來,心窩里能傷心的那片地方好像被風雪凍住了。

      就這樣吧。我抓了一把雪搓手,將幾根留在手上的狗毛也搓掉了。

      您倒是通透。中年人說。十分欣賞我的語氣。

      什么?我隨口問道。假裝不知道他要表達什么。

      您很坦然地接受生死,有大徹大悟的智慧啊。中年人說。

      當然了,您這個年紀的老人一般都比我們這些中年人想得通。他又說。

      他這句話令我反感。什么叫“您這個年紀的老人”?我和他年歲不相上下。不過我現(xiàn)在確實挺顯老,在途中喝水的時候見過自己過早衰老的臉,還有那些脫落的門牙。好在我即使掉了門牙也不影響與人交談,我的話對方總是能聽瞳。也就不跟他辯解了。人的年歲大小根本不是一件值得放在心上時刻計較的事。

      我們兩個一起將土掩蓋在狗身上。事情干完之后我突然無所適從,身邊連只狗也沒有了的日子我也是頭一次遇到,心下升起一股濃煙似的寂寞的感覺,也不想繼續(xù)往前趕路了,站在坑邊望著河對面幾戶人家的房子。

      您要過去借住一晚嗎?中年人說。

      不了。我說。

      那好吧。他說。

      我解下身上披著的蓑衣還給他。

      按照我對我們這兒老天爺?shù)牧私?,您最好還是先在此地歇一下,前方風雪更大,雪還會很久的。他說。

      我向他致謝,卻仍然堅持不過去借宿了。

      您也看見了,河這邊什么都沒有。我敢保證您走不出三十步那兒的雪就會令您拔不動腳。如果您不嫌棄可以住在我家。我家就在對面,靠山腳的那處房子是我的。旁邊是曾不成的房子。他說。

      曾不成?

      對啊。您認識他?說起來真巧啊,你們長相簡直一模一樣,我先前就認錯了。

      您是說,這兒就是曾不成的村子啊!

      是啊。

      那太好了!

      大爺,您……

      我不是您大爺,我是曾尹成。

      曾大爺……

      您還是快走吧,我要忙我的事情了。我說。我假裝繼續(xù)往前趕路,甩他在身后。

      中年人朝我喊了兩聲,提醒前方的路已經不適合我這個年歲的人去走。我一邊走一邊偷偷觀察中年人是否離開。確定他離開之后我才停下腳步。也真是無法再向前走了,走出去還不足三十步我已經拔不動腳。

      我向后退了回來,又退回葬狗的地方。為了將來大雪過后還能認出狗的葬身之地,我特意高高地在它的墳上堆了許多石頭。這是那中年人走后我獨自完成的。我把身旁雪地之下能翻出來的石頭都翻出來碼在狗的墳頭上。我坐在狗的墳跟前,望著那中年人遠去的背影。霧氣雖大,但也有風將它們吹薄一些。

      對面時時傳來狗叫聲,這會令人想起剛剛死掉的狗。會懷念。會想把它挖出來重新看看是否真的死了。但目前更重要的是如何在這樣冰天雪地之下找個容身之所。這邊確實沒有一所房子,即便不遠處就有幾個山包,但離河邊太遠。我要隨時注意河對岸的一切就必須住在河邊。我一遍一遍去遠處山中找了粗壯的木頭,在雪地上拖著它們來到河邊,又找了干草,又搬來石頭,這些事情干完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不知道怎么有這么大的決心和力氣,也不知道這樣的雪天夜里到底有多冷,因為不停來回于河邊和山包,身心處于奔波之中,我很幸運沒有被凍死。搭建一所簡單窩棚的材料我都準備完了。接下來就是搭棚子。搭棚子我是一把好手。到了深夜,我的棚子已經搭好。感謝那個中年漢子臨走時給我留了一盒火柴。要不是火光照著,我的棚子也不會這么快完成。

      我現(xiàn)在躲在棚子里,只將兩只眼睛從擋風的干草中伸出去看看河對面的動靜。河對面靜悄悄,狗早就睡著了。

      我想念死去的狗。

      我對狗說:明天見。

      早上我醒來又給棚子加了一層干草。也給狗的墳堆上加了一層新土。

      午時。太陽好不容易才從云層下面跳出來。只是雪仍然在下。陽光只照在霧氣上面,靠近河面的上空還是迷茫的一片。

      忽然看見河面上有人走過來。我這才注意到河面上其實有兩三根木頭拼接的橋。昨天那中年漢子過去,我還以為他是踩著冰面過去的。

      來人怕是要瞧瞧我這里是個什么情況。突然河對面出現(xiàn)一所房子總會引起注意的。

      我等著他來。

      來的是個老婦。頭發(fā)完全白了,卻是一副好精神。見到我咧嘴一笑,問道:曾不成啊,你怎么在這兒搭棚子呢?

      她是把我認錯了。

      我是曾尹成。我說。

      啊,你是曾尹成,怎么你又回來了呢?她說。

      老人家,您認識我?。?/p>

      當然認識。

      我從前是住在這兒對嗎?我指著河對面問她。

      是。她說。

      老婦低頭沉思。

      您怎么了?我問她。一種對她說不上來的親切感。

      我沒事,我只是在想你為何不快點離開這兒?她看了看我又焦急地看看對面的屋舍,好像擔心什么人將我發(fā)現(xiàn)。

      為什么要我離開呢?我是特意回這個地方來看看,聽說我從前一直住在這里。為了回到這兒我的狗也冷死了。

      我不好意思說我回來看我的女人。

      老婦聽后看了看我葬狗的石堆,又看看我新建的窩棚,突然沒好氣地說:你不會真的想回來,你回來做什么呢?那間屋子你出來了就不用想著回去。我敢肯定,你回去只會被重新關起來,曾不成會把你關起來的,你要知道他現(xiàn)在和你沒有一點兒關系了。

      看來我從前的事情都在她們眼里,都還在她們的記憶里。

      見我不吭聲,老婦又說:

      從前我們這兒的人沒有一天不在羨慕你身上發(fā)生的奇跡,我們祈禱像你一樣擁有這份好運和能力,像種子一樣撒出去,有無數(shù)種去路和生活,這樣我們就可以去很多個地方見識不同的人生,不用長年累月生活在大雪覆蓋的地方。我們要想見到泥土就得將積雪掀開,可是剛掀開就被大雪蓋住了。你是唯一一個逃出這片地方的人。今天你怎么要回到這兒呢?真讓人失望。你妻子并不真的盼著你回來。她聰明智慧,早已看透了,她知道一個人要控住另一個人所有的靈魂是永遠做不到的。你砰地推開大門見鬼了一樣分成好幾個逃走那天,我們就知道一個人心里可以住著無數(shù)個不同的自己,我早就跟那些年輕人說過,讓他們也變得不同,可那些人沒有你這樣的資質,也不夠勤奮,也沒有時間思考。他們被關在屋里思考的時候,無一例外全都在打瞌睡或者偷偷吃外面帶進去的東西,從窗縫里偶然吹進去一股小風就會讓他們高興得要死。他們只會喊餓,在房間里說得最多的就是“給我吃的”。他們沒有想著像你一樣逃出來。有一天我跟他們說,你們要像曾尹成那樣讓自己的靈魂在見風那一刻開花,他們說我是神經病。啊!天哪,瞧我說到哪兒去了!我是要告訴你,趕緊離開這個地方。要說之前是你留下曾不成,還不如說是你妻子挑了她最滿意的。不要想著回去找你的女人了,你回去會有一大幫人傷心,第一個傷心的人就是曾不成。相信我,有時候你自己并不能完全了解自己。但我了解你。

      我皺著眉頭聽。聽她越說越激動。而我越來越糊涂。我想插嘴都沒有機會。

      她說:

      算了,你要留下來就留下來吧。我真恨不得留下來看熱鬧??茨惚辉怀申P進那道門的倒霉樣子。但我只是路過?,F(xiàn)在我要走了,這個地方一刻也不愿住了。

      曾不成不會把我關起來的。我說。

      嘿,等著瞧吧!

      老婦用拐杖戳了一下地上的土,抽出拐杖抖掉雪和泥土就向前走了。她面目嚴肅眼睛盯著前方,一雙腳在雪地上走起來比我還輕松熟練。

      老人家,您要去哪兒?我急忙追問。

      出去轉轉。她說。

      可是前方不能去啊。我張口就說。

      沒有什么不能去,看你白婆婆是怎么去的!她說。她沒有回頭地將這句話扔給我就繼續(xù)向前走了。

      太陽已經不在任何一處照著,只有雪和霧氣越來越多,我必須隨時將棚子上覆蓋的積雪推到旁邊,很快旁邊就堆起高高一層,仿佛是特意修建的圍墻。

      老婦再也沒有回來。我以為她會像我一樣走不出三十步就要返回。

      河對面又來了一個人。是上次見面的那個中年人。

      您還沒有走哇?他特意經過我門前和我說話。

      您修的這個雪圍墻還真不錯。他贊揚的語氣。轉著圈子仔細看我是怎么將積雪推到離棚子遠一些的地段建成圍墻的。

      看上去挺堅固。他拍拍雪圍墻說。

      當然。我說。很自豪地告訴他,我是用石頭一點一點將它們夯結實的。

      您真有閑心。他說著便伸頭往里邊看,我急忙閃到一旁,讓他有更好的角度觀看我的棚子。我自信建棚子的本事。中年人大概也覺得我的棚子建得比他的房子好看,看完十分不好意思地將腦袋縮了回來。

      他準備走。什么都沒說就準備走。

      您要去哪兒呢?這個天氣可撈不著魚。我多嘴一問。他是我到這兒遇見的第一個人,我愿意和他多說幾句??伤辉敢飧叶嗾f。而我此時特別希望有人跟我說話。我于是莽撞地急匆匆堵住他去路。

      您還是進屋坐坐吧。我說。他就被我抓著衣袖請進屋了。

      您坐。您隨便找個地方坐呀。我盡量用很溫和很熱情的話像對待老朋友一樣對他。

      他扭身看看,周圍一把凳子也沒有。他只好站著。

      您叫我來做什么呢?我還有緊急的事情要辦。我的鄰居們還等著我回去呢。

      是啊,我叫他來做什么呢?

      我狠狠地搜了搜腦子里的想法才想起叫他進來是想打聽我妻子的事。我老老實實將我的目的告訴他。

      這么說來,您是要去找她?中年人吃驚的樣子。

      是啊。我是這個想法。

      您還是不要去了。她不會見您的。

      為什么您和白婆婆一樣的說法呢?我不能理解。你們不是我的妻子如何能替她做決定?

      您說什么?白婆婆?

      是啊,在您來之前我跟白婆婆還說了好一會兒話。

      怎么可能,白婆婆早上已經死了。我到這邊就是要去山包上給她找點兒干草,以便將她的尸體用干草裹一遍再抬出去埋葬。我現(xiàn)在急著去辦的就是這件事。

      我確實剛跟她說完話。難怪呢,難怪我覺得她說話怪怪的,原來今天早晨她已經死了。您要找干草的話就快去吧,中間那座山包腳下的洞子里還剩下幾捆,我也不知道是哪些人留在那兒的,我就是去那兒找的干草。

      行吧,那我就走了。

      中年人就走了。

      我特意跑到雪圍墻外面朝前方看了看,才明白那白婆婆為何能向前一直走,而我不能。原來她已經死啦。

      我回到棚子里覺得好無聊。聽見中年人扛著干草從圍墻外面走過去。過了一會兒,河對面就傳來許多人的哭聲和孩子的嬉鬧聲,他們是在給白婆婆做最后的告別。再有一會兒,河對面平靜了,天色也黑下來。

      無邊的困意席卷我。饑餓也席卷我。這段時間我不知道是誰在關照我,總有食物放在圍墻門口。我是靠著那些食物活下來的。我問那中年漢子是不是他偷偷給我?guī)椭?,不是,他說不是。

      我決定偷偷躲在圍墻一側觀察是誰給我?guī)椭?。我看見了。是曾漁。他已經是個中年人的模樣。為此我特別吃驚也突然很傷感。

      趁他放食物的當兒,我急忙走去抓住他的手。

      曾漁。我喊他。

      曾漁抬起一雙眼睛,滿目都是嫌棄的神色。

      怎么他一邊幫助我一邊要仇恨我呢?我不明白。

      既然您都看到了,那我也沒什么好說的,看在我母親的分上,我就當是做了一件善事??涩F(xiàn)在您親眼看到了,那這件善事我也不想繼續(xù)做下去了。您以后好自為之,我要走了。您自求多福,希望老天爺永遠不拋棄您。

      曾漁說完就準備走。

      我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原本是要跟他說點感謝的話卻突然下手重了,將他胳膊扭痛。

      曾漁順手一揮我就滾了出去。滾到雪地上。積雪底下的石塊有的離地面很近,它們戳在我的肋骨上,痛得我氣也出不來。

      要不是看您老成這副鬼樣,要不是我現(xiàn)在已經不是個孩子,有耐心接受您那些愚蠢的往事,這才手下留情,要不然您的腰已經斷了。

      我做了什么?真不明白這糊涂蛋到底中了什么邪。

      人們都以為您是金蟬脫殼,在這片住地上只有最優(yōu)秀和最幸運的人能獲得這樣的恩賜??稍谖铱磥?,您不過是變著花樣出去浪蕩,您今日去這里明日去那里,在您的腦海之中沒有一處地方是您真正想要長住的,能令您安心的地方永遠是未知,既然如此您真不應該答應我母親的婚事,作為兒子,我很恥辱地不愿承認我母親是一個被您拋棄的可憐女人,她的一生都在羞慚中度過,卻又無法完全擺脫您的影子。

      他說這些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但我看著他悲痛的神情時心里有點兒……害怕……和慚愧。

      您恨我母親對嗎?他突然問。

      我搖頭。

      不。我其實并不認識她。雖然潛意識告訴我她是我的妻子,我也的確跟著我的狗來到此地,抱歉,不知如何才能說清,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說。

      沒關系,有的人越活越清明,有的人越活越糊涂。您是故意要忘記往事。

      我不是故意忘記。而是真的什么也記不起。

      我懂了。有人狠狠活了一生最后一次才死,有人一邊活一邊死。您就是一邊活一邊死的那種人。您這樣的人是最可恨也最可怕。您昨天干了壞事,不,您前一秒鐘干的壞事后一秒鐘就忘記,您生來就寡淡薄情。我母親拿您沒有辦法才將您關進房子,她的初衷是讓您好好反省,她是您的妻子卻猶如您的母親那樣苦口婆心告訴您,一個人只有接受他出生的地方才會接受更多,可您選擇在她眼皮底下逃走了。

      不。不是這樣的。我說。

      怎么不是?他吼住我。

      就算是這樣好啦,但我現(xiàn)在不是回來了嗎?

      那又怎么樣!

      我是想說……我想說……

      ……說什么?您還有什么好說的?

      我的意思是(我急得團團轉,轉著圈子攤開兩手,想抓住曾漁的胳膊又怕他再將我甩開),我的意思是……

      您還是別說了,我看您這個人根本沒什么意思。

      曾漁,你不要這樣跟我說話,既然你說我是你的父親,那就不能這樣說話。

      您沒有資格命令我。

      好吧,我沒有資格。但你聽我說,我的意思是一個人只有出去了才能接受更多——包括他的出生地。以往我確實不愛這個地方,潛意識驅使我回到這里,說來你不信,夢里我總是在一間黑屋里尋找出口,現(xiàn)在回來是想讓你母親當面跟我說句話。

      您還想讓她說什么?

      我不知道。也許我見到她的時候就知道希望她說什么了。

      隨您的便吧,說句實話,我其實一點也不想干涉您和母親的事情。她是個糊涂的女人。一輩子恨您,這何必呢,您是個不值得恨的人。以后你們的事情我不管了。

      曾漁說完轉身要走。

      你要去哪兒?

      回家?;匚易约旱募?。他說。

      我急忙抓著他的手。又下手重了。這回他將我狠狠摔出去,并且捏緊了拳頭眼里怒火中燒。我也生氣,既然我是他父親,做兒子的就應該聽老子的話,有什么仇怨也不能如此兇狠地對待我。于是我從地上一下子爬起來,順手抓了一把積雪砸在他腦門上。就這樣,我們兩個怒火中燒的人干了一架狠的。他把我最靠邊的那顆牙齒也打掉了。

      你這個小雜種!我罵道。

      你這個老雜毛!他罵道。

      我們兩個你一拳我一腳,打得地面上積雪飛揚。周圍沒有人給我們勸架,我們打累了才歇下來。不過他沒有過多停留,算是站在旁邊喘了幾口氣就走了。臨走往地上吐一記口水,眼里全是仇恨。

      我坐直身體,坐了一會兒起身將他留在墻腳的食物拿起來丟到河面上,那兒冰層很薄,就算我想反悔拿來填肚子也不敢。

      這樣過了三日,我身上被打傷打痛的地方才勉強好了一些。

      第五天早晨,我打算去河那邊找我的妻子。特意梳洗一番。好歹要讓她看到在外面混了多年,并不是一副難看的慘樣。

      我不知道她長什么樣子。好在那中年人曾告訴我她房子的位置。

      在一所靠山的房子跟前我停下腳步。這就是她住的地方,我半點印象也搜尋不著。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不喊她。

      一個女人的聲音從房子里傳出來。我才知道她可能早就看到我來了。她對我說:有什么話就在外面說,不要進我的門。

      她的聲音還很年輕,也很好聽,也很冷淡。

      我不知道說什么,一時啞口無言,心里卻滿是怒火。

      曾不成呢?你叫曾不成出來見我。我說??偹阏业揭粋€借口了。

      他死啦!她憤恨地大聲說道。緊接著把門打開了。一個白發(fā)老婦。

      你……

      怎么?不認識我了嗎?

      我上下打量她。認不出她是誰。

      我就是你的妻子。(看了看我補充說:曾經是)這么吃驚干什么,去照照鏡子吧,你又好到哪里去呢!她冷靜地說道。嘴角掛著輕蔑笑容。

      我急忙接住她丟過來的鏡子照了照,沒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老年人。于是對她說:我很好。

      她忍不住大笑。

      你是瞎的。她說。

      我莫名其妙。上下再打量她。

      再看我還是這個樣子,而你仍然好不到哪里去。你回來做什么?她又問我。

      曾不成呢?我問她。我突然不想跟她說話了。

      我跟你說過了,他已經死了,你回到這兒的第一天他就死了。她有點幾悲痛地望著天空說。

      怎么可能,我還活著呢!

      你確實還活著??赡銢]有覺得自己站在這兒像個殼子嗎?

      殼子?

      不是殼子是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在生我的氣嗎?

      你別做夢了曾尹成,我早就看你是個陌生人。要說跟你還有點兒關系那就是曾不成,可如今你身上連這唯一的聯(lián)系也死了。沒有了。我們之間半點兒聯(lián)系也沒啦。你現(xiàn)在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我沒懂。我說。

      我們還有曾漁。我突然想起并說出口。

      曾漁?他已經不住在這兒了。我都忘了還有這么個兒子。他怪我一生不能抽離你的陰影,是個懦弱的人,巴不得離我遠一些呢。

      曾漁從來沒有忘記你這位母親,說來不怕你笑話,昨天晚上我和他還打了一架。

      你見過他了?

      見過。我第一次見他時他還是個孩子,第二次是個青年人,昨天晚上見他卻是個中年漢子了,有點兒蒼老,差點讓我以為見到一個生了病的老人。這種事我以前感到奇怪,在我的牛變成狗以后,什么奇異的事我都能接受。只是可惜我那顆被他打掉的牙齒,要不然我現(xiàn)在跟你說話還能更清晰。你能聽清楚我說什么嗎?

      能。但我不想聽你多說半句。

      我知道啊。我們根本不能容忍彼此?,F(xiàn)在我看到你也挺生恨,厭棄,仿佛過去我就是這么厭棄這兒的一切,因為你要將我困在黑屋里所以更厭棄你,過去那種心緒好像都回到我身上了,雖然我想不起具體的事情但特別厭煩看到你的這張臉。我忘記你的具體樣貌但你給我的那些壞情緒一點也沒有減少。說句難聽的但實實在在是我此刻的想法,我恨不得現(xiàn)在一腳將你踢進屋里,也把你關起來,永遠不要見到你才好。

      我也一樣,我每一天都在詛咒你怎么還不去死——曾尹成這個該死的貨怎么還活著呢!我讓曾漁去看你就是想確定你是不是死了,如果他能帶回你死掉的消息就更好了??上г鴿O對我們兩個的事情焦頭爛額已經非常厭煩躲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了。我沒想到你還回來。你回來做什么,你這該死的老東西。

      你詛咒吧,趁現(xiàn)在你還有力氣和機會。

      放心,我每一天都在詛咒,就在這會兒我的心中已經喊著你的名字咒了很多遍。

      我忘了你的名字。不然我也喊著你的名字咒你。

      那要怎么收場呢,現(xiàn)在?她說。

      這樣吧,你只要對我說:你走吧曾尹成,我們永遠不見面了。我就馬上離開這兒。就因為你當初沒有跟我說這句話,使得我后半生飄蕩在外面時心里總像是堵著石頭,害我夜里時常夢見在黑屋里尋不著出口。你只要說了這句話我的一生就透亮了,就好像你給我開了門,我是正大:光明從屋里走出來并離開這兒的。

      不。我不會對你說這句話。你就不要妄想了。我就是要讓你永遠困在那黑洞洞的沒有出口的屋里。就像你困住我一樣。

      好吧!我氣憤地說。

      我實在忍不住怒火,一把將她推進她的房門,然后迅速將房門關上并從外面鎖住。我站在門口一陣一陣得意和高興,就像報了仇一樣高興。她在屋里喊著我的名字咒罵,又突然聲音軟和像是準備求隋,只是自尊心和那要強的性子使她終于還是對我大發(fā)脾氣:你這個該死的,我詛咒你每一天的夢中都困在那小小的地方,永遠出不去!

      那就這樣吧,你永遠別想出來了!我也大聲大氣地說了這句話。她在里邊不停歇地咒罵,就像黃河水一樣渾濁地沖擊著我。

      突然,我看見曾不成站在旁邊,他喊了我一聲。

      我回頭看他時又看見另外兩個,其中那個喜歡攀巖的我能一眼認出來,還有另一個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站在遠一點的地方,之后又來了許多個,他們都很老了,尤其曾不成最顯老。他十分委屈地請求我趕緊走,這樣他們也就可以順理成章離開這個地方。

      只有您離開我們才能離開。曾不成說。

      為什么您有這種轉變啊?我問。我是想問他怎么突然要選擇離開這個地方,上一次他還警告我不許回來破壞他的生活。

      沒有為什么。我說不清道理,只是現(xiàn)在特別想走。曾不成很傷心地說。他自始至終沒有看過一眼房門。

      她說你死了。

      是嗎?那我更得離開了,難怪我說我怎么突然就不想在這個地方待了。啊,那我根本不需要您同意啊,那我走啦!

      曾不成得知他死了的消息一點也不茫然,像是終于從我這里以及從她那里得到解脫,就像完成了他這一生良心上的債務,完全像個孩子似的哼著小調走了。

      這樣一來就像她說的,我和她之間就真的沒有一點聯(lián)系了。我突然覺得茫然,她說我是一只空殼子,起先我并無感覺,現(xiàn)在感覺確實內心空蕩蕩,疲累,一無所有,想將她放出來卻更想將她關著。我周圍那些和我長得一樣的人在看到曾不成走的時候也全走了。我就一個人空蕩蕩地站在她門前,大風從她房梁上刮下來直接打在我臉上。

      河面又起了霧。趁著還能看清冰層下面那幾根木橋,我急匆匆過橋回到自己的棚子。

      我一個人在河這邊住下來了。

      我在河邊住了很久,這期間再也沒有一個人來看過我,曾漁,那中年漢子,包括對面的狗也越叫越少,好像它們都一茬一茬地老死了。我的女人從不差人來求情,她就是這樣,這完全符合她的性格。我也從不去看她。原本我是要回來求她,誰料見了面只增仇恨。

      現(xiàn)在我搞不清她死了還是仍然活在那所小房子里。如果她還活著,我敢斷定她也在猜想我的死活并且每天試著詛咒一百遍。

      算了,不說她了。說她也沒有用。她最后出門來見我是個什么模樣我也忘記了。

      我不清楚具體在河邊住了多久??隙ê芫昧?。大雪一直沒有停止。唯一值得我高興的是我的狗,從它的墳堆上長出一些狗尾巴草,是硬從積雪底下鉆出來的,很快就將我的雪圍墻包圍,我走出去觀察過,包圍得很結實,只是很荒涼,尤其大雪紛飛而又從云層和霧氣中透下幾片陽光照在它們身上,這樣的怪天氣之下,我會覺得內心無比悲愴。只有這個時候我才會忍不住看一眼河對面我妻子的房屋。我肯定她的房子也被雜草長滿了,就像我的棚子身上蓋著枯黃的草那樣,從枯草之中又長出了新的草,只是這種新的草只平添新的愁。

      我仍然在夢里那黑洞洞的房間尋找出口。人們說我曾經像金蟬脫殼,像種子一樣撒出去,但其實我并沒有擺脫什么。在隔著河的對面,我在這邊她在那邊,不,我在這邊他們在那邊,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孤島,我只感覺我是孤島,我身上確實如靈魂開花那樣分散并遠走過一些東西,但夜深人靜時,我就像受了她的詛咒一樣,只不過是一具空殼子在河邊等著他們從各個遠方回來與我抱頭痛哭,卻不知道哭什么。

      我有一次不小心掉進河里差點沉下去,因為狗尾巴草長得太高太遠令我看不清路,它們已將河這邊的空地填滿,不過,我仍然勇敢地又從河里爬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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