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龍湖，塵世的明鏡

杜懷超

在我看來，云龍湖是塵世的一面明鏡。鏡面之上，是云龍山;倒映在鏡子深處的，則是漢朝的月光。

到徐州，必去云龍湖;觀云龍湖，則必先登云龍山。當(dāng)然，這不是硬性規(guī)定。這就像不到虎丘等于沒到蘇州的說法，從某種意義上說，到徐州不到云龍山，就等于沒到徐州。登上云龍山，你則會揭開云龍湖的另一層面紗。

云龍山，其實是后來的名字，本來的名字叫石佛山。我在一本史書上查證到這個信息。這個名字一下子就擊中了我。就我個人而言，是滿心喜歡的。尤其是其中的“佛”字，山川河流，一旦嵌進(jìn)“佛”字，這個山水就多了一層精神的天光。我們與山水的距離，就有了兩個生命之間的隱秘通道。當(dāng)然，這個“佛”字也不是憑空來的，因為山上確實有座寺廟，叫興化禪寺。再一查證，此座寺廟原來則叫石佛寺，緣于北魏大石佛而建，真是萬物皆有來處。寺不大，我曾進(jìn)去過。香客不多，陸續(xù)進(jìn)了廟來，跪在蒲團(tuán)上面，虔誠跪拜、祈禱。那種肅穆、莊重的神情，讓我瞬間對著那些神靈有了敬畏，內(nèi)心也祈禱這些香客們心想事成。這種想法，尤其是對于已過不惑的我來說，邂逅一段人生的風(fēng)雪，歷經(jīng)一些塵世的悲歡，千帆過盡，愿世界萬物皆圓。這只是我個人的意愿罷了。

我固執(zhí)地稱之為石佛山，不只是緣于寺，其實還有一份小心思，與蘇軾有關(guān)，以及還有那個隱居于此的張山人，包括那兩只鶴。這也是我希望每個路過徐州的過客，都能到此游玩的緣故。

張山人，原名叫張?zhí)祗K，因為隱居久了，當(dāng)?shù)厝司屯浟怂脑?，就呼之為張山人，石佛山與他似乎合二為一，這就像張?zhí)鞄熕铝Φ哪欠N天人合一的境界。這個張山人，作為山野之人，回歸山林的隱士，和文豪蘇東坡有著非凡的緣分。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蘇軾與他有著一段隱逸的故事。

蘇軾大家都是耳熟能詳?shù)?，作為宋朝的一代文豪，其個人魅力至少占據(jù)半個宋朝。在一生顛沛流離中，留下千古的故事和佳話。在當(dāng)下看來，蘇軾，就是中國女生的偶像，最受歡迎的大叔級別;而且，蘇軾與徐州的淵源也是頗為深厚的。原本他是被發(fā)配調(diào)任到湖州的，誰知道他半路接到指令，到徐州來做知州了。

蘇軾到徐州，怎么會結(jié)識張山人呢？這確實是個問題。蘇軾作為徐州的父母官，高居廟堂之上;而張山人不過鄉(xiāng)野山中一草民，處于江湖之遠(yuǎn)，這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毫無交集的兩個人，竟然結(jié)識在一起。

張?zhí)祗K張山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一個樸實得有點兒愚的人，一輩子沒有結(jié)婚，一生只知道贍養(yǎng)父母、打柴、種地、養(yǎng)鶴，僅此而已。按照他的意思，他的使命就是照顧好自己的父母，還有那兩只鶴。這一生足矣，夫復(fù)何求？

這樣的隱逸者，用我們現(xiàn)在的眼光看，也許可以接受的。至少，當(dāng)下丁克家庭或者獨身男女，不也是很常見？現(xiàn)代社會的重壓之下，獨身主義已經(jīng)成為一種生活方式。但在宋朝，想必是另類的，也就是說，張山人在當(dāng)時是特立獨行的，這也就更加增添了他與蘇軾結(jié)識的難度。

如果張山人是個文學(xué)愛好者，可以因為文學(xué)，兩人有了共同的話題。但張山人啥也不是，就是個山野之人，孤獨的放鶴者。這有點像同時代隱居在杭州西湖孤山的林逋，“以梅為妻，以鶴為子”，人稱“梅妻鶴子”。

據(jù)說蘇軾抵達(dá)徐州不久，聽說云龍山上有這么一位放鶴的人，不去鉆營富貴追逐榮華，不去考取功名獲取利祿，與俗世背道而馳，砍柴，種地，放鶴，侍奉雙親。這十足吊起了蘇軾的胃口。要知道，蘇軾啥人沒見過，居然在徐州碰到這么一位山人，他要結(jié)識的愿望非常強(qiáng)烈，便托人傳話給張山人。

這個放鶴的張山人真有遺世獨立的味道。一般人碰到知州接見的機(jī)會，早就屁顛屁顛地去了?？删褪沁@一般人削尖了腦袋都想得到的機(jī)會，到了張山人這里，他倒好，毫不在意地放棄了。知州，與他一個山野之人有何關(guān)系？他只與鶴在一起，他要放鶴、招鶴，這才是他的正事。

早晨，張山人侍弄好雙親的早餐后，就帶著他的鶴，站在山巔，張開雙手，迎著金色的晨曦，放飛他的鶴。黃昏，隨著張山人一聲悠遠(yuǎn)的呼喊，天邊的鶴，就會撲打著翅膀，回到主人身邊。

日子就這樣，在打柴放鶴、粗茶淡飯中過去了。不知道別人怎么想，但是張山人覺得沒什么不好?，F(xiàn)在，知州蘇軾要接見他，他有點惶恐，實在沒有什么必要。蘇軾也有點納悶，堂堂一介地方大官員，要見一個人，竟然遭到拒絕，這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出淤泥而不染”，清新脫俗？內(nèi)心那個文人蘇軾的湖水，瞬間被擊中了，他執(zhí)著地要見到張山人。

事實上蘇軾后來遂了心愿，見到了張山人，而且兩人還成為了好友。他還給張山人寫了一篇《放鶴亭記》的文章，作為當(dāng)時徐州府的知州，給一山民寫文章，確實是夠親民的，也是絕無僅有的。

云龍山我去過了兩次，還打算去第三次，第四次……我喜歡上了這個原先叫石佛山的云龍山，還有那個放鶴的人。守著白鶴守著青山，與蘇軾結(jié)為好友的人，有此境界的世間有幾人能做到呢？我說的境界不僅指向權(quán)貴，還有一個人的生活境界，與鶴為伍，遠(yuǎn)離喧囂，走近自然，過著閑云般的日子。

蘇軾和張山人，兩人趣味相投?？v然不能談文學(xué)，但絲毫不妨礙蘇軾內(nèi)心的欣喜與沉醉。他經(jīng)常在公務(wù)繁忙之余，爬上山來，兩人一起放鶴、喝酒。黃茅崗以及山巔成了他們的天然酒吧，醉了，就朦朦朧朧地看鶴，放鶴，與鶴為伍。以致很多時候，蘇軾酒醉之后，衣衫不整，放浪形骸，完全舍去了一位知州的威嚴(yán)面孔，一個率真灑脫的文人形象纖毫畢現(xiàn)。最有趣的是，有次蘇軾又醉酒了，回去的路上，竟然歪倒在一個大石頭上睡著了，只看到黃茅崗上，成群結(jié)隊的羊群向他走來。那塊大石頭，后人就稱之為東坡石床。黃茅崗上是沒有羊的，那是蘇軾酩酊大醉之中把紛亂的石頭當(dāng)作羊群了。

每讀到這個醉臥的故事，總讓人心生感慨。高居廟堂之人，居然能在山上旁若無人地睡著了。想必，他把自己也當(dāng)成了張山人的鶴，徹底放飛了一次自己。

念及此，我對此山產(chǎn)生深深的眷念。如果換作我們，還會不會像張山人一樣，在山上放鶴？有知州在身邊，還能不能好好放鶴，或者說鶴還會歸去來兮？

站在放鶴臺上，眺望遠(yuǎn)方。山下，是蕓蕓眾生，是熙熙攘攘，是滾滾紅塵，是功名利祿。而山上，是清寂的放鶴亭、招鶴亭。還有三兩個游客，和我一樣，枯坐在臺上。此情此景，我不知道，要是張山人也在，會不會和我們把酒言談，交個朋友，或者把我們也看作他手中的那兩只鶴，放飛于云龍湖畔。

從放鶴亭下來，直抵深邃的云龍湖。不期而遇的，是一座以漢家公主劉解憂命名的石拱橋。劉解憂，她不是張山人放飛的那白鶴，而是漢朝放飛到大漠西域的鯤鵬之鳥。

在徐州的歷史畫卷上，杰出的女性很多，如呂雉、虞姬、王陵母、劉令嫻等等，這些紅顏們，就像歷史深處的月光，在大彭氏國山川湖泊的潤澤下，各自在人生畫卷上留下濃墨重彩的光亮。漢朝楚王劉戊的孫女劉解憂，也是其中的一位。

歷史對于劉解憂的文字記之偏少，知道的人就更少了。在漢朝和親的隊伍里，其光芒更多地被王昭君們所遮蔽。實際上，劉解憂，在維系漢朝與匈奴的平衡外交上，做出的貢獻(xiàn)不遜于任何一個和親的公主。這就像“解憂”二字，宿命般的音符，以云龍湖般的胸懷，在長達(dá)半個世紀(jì)的光陰里，海納百川，給建立不久的西漢王朝一個穩(wěn)定的邊疆，確實緩解了漢朝西部匈奴騷擾的煩憂。

劉解憂，楚王漢室的公主。當(dāng)劉解憂被選為和親公主時，其身份乃罪臣之孫女。其祖父楚王劉戊因為參與吳王劉濞發(fā)起的“七國之亂”，后兵敗自殺。選擇劉解憂，完全是一種替代，皇帝哪能舍得自己的女兒遠(yuǎn)嫁？

漢朝皇帝就把劉解憂盛裝打扮一番，給予公主的封號以及金銀珠寶和綾羅綢緞等隆重的嫁妝，在吹打聲中，隊伍浩浩蕩蕩地向著九千里之外的西域烏孫國行進(jìn)。這一去，從此生死兩茫茫。

至今想來有點好笑。在戰(zhàn)場上無法打勝敵人，竟然要通過送錢財和女人的方式求得和平。也就是說，一個女人可以換來一個國家短暫的安寧。我不知道當(dāng)時漢朝的熱血男兒以及將士們，甚至包括皇帝、大臣們，究竟是如何想出這恥辱的昏招？這與茍且偷生何異？躲在女人背后的歌舞升平，其滋味想必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也許那些君王們，夜深人靜之時，為沒有把自家的女兒送到和親的異域而幸災(zāi)樂禍著。

我多次徜徉在云龍湖的身邊，為她的澄澈與明凈而內(nèi)心充滿敬意。就像劉解憂，污濁的政治斗爭下，以罪臣之孫女的假公主身份和親，但絲毫不減她作為漢家公主的尊嚴(yán)與高貴，出了漢地，她代表的就是大漢子民和身后的王朝。

反復(fù)閱讀關(guān)于劉解憂的文字，并深深折服。劉解憂雖然和劉細(xì)君一樣，同為罪臣之孫女，她和劉細(xì)君、王昭君不一樣，后兩人完全是文藝女青年。我們從劉細(xì)君的《黃鵠歌》“ 居常土思兮心內(nèi)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xiāng)”和七十年后王昭君的《怨詞》“翩翩之燕，遠(yuǎn)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進(jìn)阻且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詩句中可以看出，在她們的心中，文藝情懷使得她們消極、傷感和無法排遣，抑郁寡歡之心顯而易見。尤其是劉細(xì)君，當(dāng)她聽說老烏孫王死去，自己必須嫁給新烏孫王時，她怎么也無法越過自己內(nèi)心的那個坎，這不合乎漢朝的人倫道德??？最終只能落個早逝的結(jié)局。

劉解憂，好一個漢朝的奇女子，其內(nèi)心就像湖水一樣清澈與蔚藍(lán)。遠(yuǎn)赴西域烏孫國，這絕不是一般人可以接受的。劉解憂深知，烏孫的興亡，直接關(guān)系到漢朝聯(lián)合烏孫抗擊匈奴的成敗。

劉解憂開始嫁給的是烏孫王軍須靡。關(guān)于再嫁的事，劉解憂也遇到劉細(xì)君所謂的名節(jié)問題。老烏孫王死了，要嫁給新烏孫王。劉細(xì)君心里過不去，以致后來抑郁而死。其實劉解憂尤其甚也。她的半生，竟然要嫁給三個烏孫王，如果按照漢族輩分來說了，第二個要嫁的是烏孫王的兄弟翁歸靡，這劉解憂心里還好接受些?？墒堑搅说谌危煞蚓谷皇抢蠟鯇O王的兒子泥靡。這個烏孫王泥靡，是第一任丈夫軍須靡和匈奴公主所生的，是劉解憂的冤家對頭?？蓜⒔鈶n為了兩國聯(lián)盟，毅然地用云龍湖水的柔軟接納了這一切。劉解憂嫁給翁歸靡，生了三男二女，大兒子元貴靡做了烏孫王，二兒子萬年做了莎車王，三兒子大樂做了烏孫左大將，大女兒弟史做了龜茲王夫人，小女兒素光為烏孫呼韶侯的妻子。劉解憂嫁給泥靡也生有一女。

五十年的烏孫國生活里，為了大漢王朝的江山社稷，劉解憂歷盡滄桑，受盡委屈，用力挽狂瀾的手腕，挽救了兩國的關(guān)系，為打敗匈奴，給漢朝邊境的長久安寧立下了不可磨滅的功勛。但是再富貴的國母生活，依舊阻擋不了她回到漢朝、回到故土的歸心，就像春風(fēng)，再溫柔多情，也無法更改舊時的波浪。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公元前51年，年近七十的解憂公主，攜三個孫子回到了闊別半個世紀(jì)的長安，從紅顏到白首，長安繁華依舊，可惜自己青春不再，只有一身的滄桑和衰老。兩年后，解憂公主在長安溘然而去。

不管歷史有沒有記住解憂公主，徐州人始終把她記在心里，在徐州最美的云龍湖里，人們?yōu)橹ㄔ炝艘蛔喝萑A美的石拱橋，取名解憂橋，這是她留在塵世的背影。

云龍湖，碧波如洗，靜影沉璧，是遺落塵世的一面明鏡，一半水上，一半水底，照徹著每一個或平靜或波瀾的日子。山上放飛的白鶴是面鏡子，蘇軾和張山人是面鏡子，出使西域和親的劉解憂也是一面鏡子，還有生死愛戀的燕子樓以及塵世間的風(fēng)云種種，都明麗在云龍湖澄澈的冊頁里。接通千載，也照徹萬物。

責(zé)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