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1953年春末,人民文學出版社辦公樓下,剛調來不久的蕭乾加入了做工間操的隊伍,由于腹部凸出,彎腰時,雙手怎么努力也觸不到地面,校對科的一位姑娘忍俊不禁地沖文潔若咬耳朵:“你看蕭乾那個怪樣子。”那是文潔若第一次見到蕭乾。
他的大名,她早已熟知,高中時讀到他的《夢之谷》,她就被深深打動。二戰(zhàn)時,作為《大公報》在歐洲的戰(zhàn)地記者,報道過很多歷史性場面,他本可以做收入不菲的香港報人,或是受邀到母校英國劍橋大學做教授,但他還是“像只戀家的鴿子,奔回自己的出生地”。
剛到出版社時,因為修改一部電影劇本,蕭乾很少露面,需要他修訂的稿子,都是送到家里。于是,文潔若帶著一部譯稿上門請教,盡管她曾是清華大學外文系有名的才女,但以當時的文字功底,校樣改到第五次仍不能付梓。十天后,她拿到了他潤色的稿件,一讀之下,如醍醐灌頂,深受啟發(fā),她許久未能改好的句子,他不僅融會貫通,還“甩掉了翻譯腔,頗像創(chuàng)作了”。
他的才華令她折服,他上班后,她便經常去討教。他反對死譯或硬譯,指導她要抓住原著精神。他學識淵博,說話詼諧俏皮,作為一個大作家、名記者,對她這個小助編,也給予了足夠的耐心和鼓勵,這讓她非常感動。隨著交往增多,他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兩人有太多的共同愛好,都研究外國文學,都喜歡羅曼·羅蘭、狄更斯,都愛聽莫扎特的《安魂曲》。平靜生活漾起微瀾,文潔若自幼以書為伴,在這之前,沒有一個同齡人能讓她產生興趣,她意識到,在文字工作上,蕭乾既是向導,也是知音。
她這邊剛剛心動,他已先一步有了行動,一個星期天,他約她去北海公園劃船,同行的還有他6歲的兒子。經歷過三次失敗婚姻,他迫切想要一個家,他欣賞她對學問的專注。不料,正蕩漾在荷花叢中時,被出版社的同事撞見了。約會引起轟動,同事們紛紛勸文潔若:“一個挨過文壇泰斗痛罵的人,在這個社會是沒有前途的,你是個單純的姑娘,怎么能和他接近?”何況他43歲,而她只有26歲;更何況,他還三次離婚,帶著個孩子!
對此,蕭乾是坦誠的,因為在《大公報》發(fā)表的社論中抨擊過文壇風氣,得罪了人;至于不幸婚姻,他毫不隱瞞如實相告,“正因為走過彎路,所以會更為明智清醒”。最終說服文潔若的,是她內心的感受,“這腔摯情,一生中只能有一次,不論將來遇到多大的風險,吃多大的苦頭,我也豁出去了!”
她決定與他共擔命運,他非常感激,特意送給她一枚精致的瑪瑙胸針,上面有個象牙雕成的愛神,錦盒蓋子的背面寫著:“感謝世界生了個雪子。”署名:樂子。雪子,是她的日文名;而樂子,是他的小名。他請她去看話劇,當劇中人在臺上說“我們40年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時,他捏了一下她的手,小聲說:“我40年的愿望也終于實現(xiàn)了,我找到家啦!”
1954年春天,一輛三輪車把文潔若的衣服和書拉到蕭乾的家,沒有婚禮,沒有誓詞,也沒有通知任何人,但他們兩個人都像找到了生命的歸宿。簡單的家是那樣舒適、理想,蕭乾經常愉快地哼起美國民歌《可愛的家》,兩個孩子的出生更為他們帶來極大的快樂。
有了蕭乾這個導師,文潔若進步神速,利用業(yè)余時間翻譯了不少日文、英文小說。在她帶動下,一向對翻譯缺乏熱情的他也一改懶散,一口氣翻譯了《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等經典著作。在譯著的過程中,他們繼續(xù)“文字之交”,她在他的譯文上貼上小紙條,提出自己的建議,他則回她一個紙條:“潔若同志,謝謝你的幫助!”
那是最幸福的日子,工作之余,每個星期天他們都會帶三個孩子去公園游玩,孩子們在笑在鬧,他在拍照,頭頂有陽光照耀,每個人身上都散發(fā)著光芒。
歡樂的時光總是短暫。1957年,因為兩篇文章成為“毒草”,他被打成右派,下放農場。盡管是右派分子的“臭妖婆”,但業(yè)務骨干的身份保住了文潔若的飯碗。他垮了,她一個人扛起家庭重擔,靠拼命接翻譯活掙外快,每天晚上都在小廚房的案板上工作到凌晨兩點,“我是一只老母雞,我要把蕭乾和孩子們保護在我的翅膀之下”。
和蕭乾的通信更勤了,每兩三天必往來一次,在信中,除了鼓勵他、安慰他,翻譯英文著作時,她經常大段大段地抄上原文,就譯稿征求他的意見。在農場的大棚里,他一邊看菜地,一邊為文潔若答疑解惑。北風呼嘯的夜里,他寫信、讀信,看孩子們畫給他的小人兒、大蘋果。棚外,漆黑一片,方圓幾里,闃然無人。多年后,憶起往事,蕭乾由衷地說:“1957年的雪子在我心目中是個超人?!?/p>
可是更大的風暴隨之而來,這次,她也沒有幸免。他不堪凌辱,多次自殺,她不斷給他打氣:“只要家里還有一個避難所,哪怕是一個窩棚,只要晚上能躲進去,就能歇會兒,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