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旺
1
男孩坐在雪地里。
遠遠地,我見他弓著身子,頭埋在雙腿間。他已在雪里坐了很久,醬紫色的鴨舌帽上落了薄薄的雪,他不管它,任憑雪在頭頂累積,他只在那里安靜地坐著。離他不遠的花池旁,豎著新堆成的雪人。雪人不胖,也不高,頭歪肩斜,一副松松垮垮的神態(tài)。跟城市廣場那些打扮時髦的雪人比,男孩堆的雪人無疑是寒酸的。它那么矮,又那么丑,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不起眼的家伙。那個寒酸的雪人花了男孩一整天時間,從清晨時分,天邊泛起魚肚白,確切說,從那個名叫茉莉的女人踩著積雪走出家門,直到此刻,夜幕降下,小區(qū)里的燈漸次亮起,天空如發(fā)舊的膠片般暗淡不清。
男孩望著雪人,不免有些懊惱。他應(yīng)該把它堆得更好,比方說,個子再高些,身板更硬朗些,或者,他應(yīng)該學(xué)其他孩子,找些五顏六色的彩帶和掛著紅絨球的圣誕帽,裝飾雪人的身體——事實上,雪人堆成后,他的確解下自己的圍巾,圍到雪人胸前。然后呢,他歪著頭,端詳了半天,大概覺得有些不倫不類,于是又搖搖頭,把圍巾摘下來。后來,他似乎想起什么,便到路邊的冬青上,折下一截樹枝,斜插在雪人嘴里,當(dāng)做長桿旱煙,雪人果然添了不少神采。男孩抱著肩膀左瞧右看,似乎仍不滿意,蹙著眉,嘟著嘴,神情也跟著落寞起來。
男孩的手上拿了幅地圖,此刻,他坐在雪地里,一邊看手里的地圖,一邊伸出手指,在雪地上寫著什么。他寫得認(rèn)真,速度極慢,一筆一畫的,手指如同刻刀,在雪地上雕刻。最終,他腳下的字變得密密麻麻。男孩停下來,雙手拄著下巴,胳膊架在膝蓋上。他沉默了一會兒,隨即攤開手掌,在雪地上一抹,那些寫好的字被統(tǒng)統(tǒng)抹掉,雪地重新變成一片平整的白。男孩朝左右看看,四周靜寂無聲,不見人影。天太晚了,越來越濃郁的霧氣增加了男孩的憂慮。男孩看了看身旁的雪人,便又伸出指頭,重新在雪地上寫字,仍舊一筆一畫的,像雕刻。雪依然下著,大片大片的雪花,閃著細碎的光,落在男孩頭發(fā)上、眉毛上,落在他帶著絨毛領(lǐng)子的棉服和醒目的大紅圍巾上。男孩的身上便也有了光。
后來,他大約是累了,便不再寫字,只一動不動地坐在雪人旁,靜靜地瞅著它,間或抿著嘴兒笑一下。
雪更密了,天也越來越黑,雪中的事物變得模糊不清。當(dāng)男孩的身影連同周圍的道路、樓房、樹木一起淹沒在涌起的黑暗中時,我伸了個懶腰,疲倦地從陽臺走開。我打算到廚房燒壺開水。天太冷,我覺得自己快要凍住了。真的,我的身上冰涼,手掌冰涼,臉冰涼,呼出的氣息也是涼的。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覺得,連體內(nèi)流淌的血液也已結(jié)冰。我要在夜晚徹底來臨前,給白鷺打個電話,告訴她,我想跟她談?wù)?。如果有可能,我想見她一面。我現(xiàn)在冷極了,冰塊正在我的血液里凝結(jié),這種滋味很難受。
水燒開后,我給自己倒了一杯,斜靠在沙發(fā)上,一口一口慢慢地喝。溫度讓人舒服,身體開始漸漸解凍。我站起身來,準(zhǔn)備吃點兒東西,搜遍廚房,只找出兩塊餅干、一根火腿腸和半袋榨菜。我咬了口餅干,又拿起榨菜,嘗了嘗,喉嚨一陣難受,干嘔了幾下,忽然沒了胃口,隨手把東西扔到旁邊,心里像塞滿了棉花,堵得厲害,索性點了支煙,窩在沙發(fā)里抽。
等我抽完煙,再次回到陽臺時,男孩已不見了蹤影,空地上只留下那個雪人。隨即,我聽見樓道響起腳步聲,由遠及近,然后是風(fēng)聲和開門聲,中間夾雜著女人訓(xùn)斥孩子的聲音。無非是冰涼的爪子、感冒發(fā)燒、一點不讓人省心、再這樣下去如何如何。哦,她還提到董村,提到了跛子男人。她說,要是你樂意跟著他,就滾回董村去,一輩子守著他。
女人顯得極不耐煩,喋喋不休的訓(xùn)斥持續(xù)了很久。看起來,那個名叫茉莉的女人對于男孩的表現(xiàn)有著一百個不滿。她摔門的時候,力氣可真不小。
2
下雪天,我似乎總也睡不醒。
接二連三的呵欠,使我看起來疲憊不堪。淚水?dāng)D滿眼眶,隨時會像蟲子一樣順著臉頰爬下來。為了讓自己保持清醒,我只好不厭其煩地跑到水池旁,雙手彎曲著并在一起,將水龍頭里的水不停地淋到臉上。待到終于從睡眼惺忪的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我打開衣柜,一邊換上那件帶著領(lǐng)結(jié)的黑色演出服,一邊低聲哼幾首應(yīng)景的歌,《不會消失的夜晚》《傷感的戀人》或者《沉默是金》。出門前,我對著鏡子把潦草的胡須刮掉,再理理頭發(fā),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狼狽。
一切收拾妥當(dāng)后,我趁著夜色出門。
“時光走廊”在城郊,步行需要一段時間。去酒吧的途中,我穿過濱河街、民心河、中山路地道橋……若是時間寬裕,我會在地道橋下站一會兒,抽支煙。這里的場景跟幾年前一樣,幽暗,嘈雜,充斥著瑣碎的俗世氣息:騎車人按著車鈴飛馳而過;乞討者跪在滑動的木板車上,蚱蜢一樣不停地朝路人點頭;幾個商販左右排開,面前的帆布上,擺著雨傘、手套、老花鏡,幾個閃光的卡通玩具,一邊原地打著轉(zhuǎn),一邊翻來覆去地唱著,“別看我只是一只羊……”
賣東西的老板是本地人,長得頗似吳彥祖。有一回,我跟他閑聊,建議他到橫店去闖蕩,去給吳彥祖當(dāng)替身。他沒回答,只從背包里拿出幾張光盤,問我,新到的,要不要?
用不了多久,橋面上準(zhǔn)會輕微地晃動起來,當(dāng)那列開往廣東方向的紅皮火車從我頭頂呼嘯駛過后,我掐滅手里的煙,繼續(xù)朝前走。晚上八點,我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時光走廊”酒吧——作為酒吧的駐唱歌手,守時是必須遵守的原則之一。
客人稍多些時,我便起身,走到臺前,在喧鬧聲中彈起吉他,對著黑漆漆的人頭唱歌。
唱歌的過程中,白鷺總出現(xiàn)在我眼前。有時候,她穿著深藍色的運動服,在操場跑步,一邊跑一邊扭著頭看我。有時候,她坐在船頭,岸邊的柳樹貼著水面,頭頂是瓦藍瓦藍的天空,她對著我,擺出勝利的手勢。有時候,她系著圍裙在灶火邊做飯,煙霧繚繞,我看不清她的臉,只看見她模糊的背影。有時她在擦地,手里攥著毛巾,身子貼在地板上,用手抹,用指甲摳。更多的時候,她流著淚,捶打我的胸口,一遍一遍地問,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我身后,一個有著鷹一般眼睛的女人驚慌失措,她光著腳,身上裹著單薄的衣裳,天并不冷,她卻一直在發(fā)抖。她一定很奇怪,白鷺明明是夜班,為什么這么早回來。當(dāng)然,更大的可能是,她被白鷺手里那把鋒利的匕首嚇壞了。
我該跟白鷺好好談?wù)劻?。我們在一起整整十年。我相信,她一定有很多話要跟我說。
凌晨兩點,酒吧里的客人相繼散去,我沿原路返回。積雪很厚,踩到上面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遠處的燈光一閃一閃的,眼前的道路忽明忽暗。經(jīng)過地道橋,仍會習(xí)慣性地站一會兒。黑漆漆的鐵軌從暗夜里伸出來,伸向遠方。豆豆曾經(jīng)說過,鐵軌像鎖鏈,把大地鎖在一起。豆豆可真聰明,鄰居們都說,從沒見過這么靈透的孩子。和白鷺分居那段日子,豆豆每天都給我打電話。無非是一些瑣事,比方說,他畫了一匹帶翅膀的馬,騎著它就能一直飛,飛到天上去,他一直在考慮,該不該給它畫上金色的羽毛。比方說,手工課上,老師獎勵他一包餅干,他沒舍得吃,偷偷藏在鐵盒子里,他打算送給我。比方說,這些天他很悶,一個人待在房間時,總覺得有人在遠處看著他。有一回,他還央求我,讓我給他帶張照片,他快要記不清我的模樣了。他要看一看,這些日子我是不是像電話里說的那樣,把自己養(yǎng)成了一只胖熊。
他的電話有時候長,有時候短。不過,掛電話之前,他總忘不了囑咐我:“老爸,下回,你帶我去看火車吧!”
豆豆喜歡火車,有段時間,我常帶他到地道橋一帶玩兒。等火車的過程中,我讓他騎在肩上,圍著橋頭的白楊樹轉(zhuǎn)圈,豆豆在我肩頭“咯咯”地笑,他說,要是他再長高點兒,就能夠著火車了。
想到豆豆,我的頭就開始疼。雪停了,周圍寂靜無聲。我已下定決心,天亮以后,就給白鷺打電話,我要跟她談?wù)?。屋里真冷。我該跟她好好談?wù)劻恕?/p>
3
敲門聲響起時,我正沉浸在一個蕪雜的夢里。
我說過,這個冬天,我總是睡不醒,總有些奇怪的東西闖進我的夢里。起初是一列黝黑的火車,在暗夜里貼著地面蜿蜒前行。天空依舊下著雪,雪花閃著熒光,隨風(fēng)飄飛。恍惚中,我看見了豆豆。他光著腳丫,騎在火車上,他的胸前系著金色的鈴鐺,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個不停。他看見我,朝我奮力揮舞著小手,發(fā)出“咯咯”的笑聲。我喊他的名字,可惜他聽不到?;疖囕d著他,緩緩駛進森林。鈴鐺聲越來越遠,豆豆終于消失在夜色中,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石頭、灰燼、枯樹,西山上殘陽如血,一支彩色羽毛在空中緩緩飄蕩。哦,隱約中,我還看見了白鷺。她不說話,只癡癡地盯著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想跟她說話,張了張嘴,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
敲門聲就是這時突然響起的。天已漸漸黑下來,黢黑的樹影讓房間變得更加陰暗。我出了一身汗,衣服濕透了,頭不再那么疼。敲門聲很輕,斷斷續(xù)續(xù)的。打開門,竟是隔壁的男孩。他穿著套條紋睡衣,像一匹來自埃塞俄比亞的細紋斑馬。此刻,他光著腳,打著呵欠,說話時仍瞇縫著眼,半睡半醒的樣子。大概他和我一樣,剛從一場冗長的夢里醒來。他手里拿著張地圖,有些靦腆地問我:“叔叔,我……能進來嗎?”
這孩子大概有些發(fā)燒,他的臉紅撲撲的,嘴唇卻十分蒼白。他坐在沙發(fā)上,身體不停地抖,牙齒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讓人懷疑他正急于把什么東西嚼碎,吞進胃里。我給他倒了杯熱水,遞給他。他接過去,說謝謝叔叔。我給他拿了電視遙控,示意他,若是悶了,就看會兒電視。他又說,謝謝叔叔,便開始劇烈咳嗽起來。我問他,感覺怎么樣?他說,沒關(guān)系,老毛病。接著又是一陣咳嗽。
我說:“你最好打一針。打一針,很快就會好。不過,你這個年紀(jì)的小孩最怕打針,對不對?”
男孩點點頭,說:“我們董村有個常大夫,村里人看病都找他。小孩們怕他,見到他就哭。不過我不怕,我生病后,每天都要找他打一針。疼著疼著,就不疼了?!?/p>
說完,他得意地笑起來。這孩子長著一對酒窩,笑起來特別好看。
過了一會兒,男孩喃喃地說:“不知道董村會不會下雪。一下雪,爹又要住到羊圈,跟長沙它們作伴了。”
“長沙?”
男孩說:“對啊,長沙,我起的名字。它是領(lǐng)頭羊,個頭兒不大,但特別厲害,幾十只羊都靠它帶。除了長沙,還有綿竹、咸寧、恩施、茂名……最小的是西安,生下來眼睛睜不開,爹拿豆油點開的?!?/p>
我摸摸他的腦瓜,這孩子有些靦腆,手插進褲兜里,仰頭看著我。他的眼睛很大,讓人想到秋天成熟的葡萄,睫毛很長,眨眼的時候撲閃撲閃的。
他看著我說:“爹是個羊倌兒,他身上常年都是羊膻味兒。娘總數(shù)落他,急了還罵他。可我還是想爹,這些日子,我總是夢見他。我夢見他一個人在雪地里哭,他摟著小西安,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后來,他又說起董村的打谷場、麥秸垛、電線桿,“沒邊沒沿”的水塘以及水塘邊一大片茂密的柳樹。他不停地說啊說啊說啊,好像要把他全部的記憶一股腦地和盤托出。
天越來越黑,我開始洗臉,換演出服,打理胡須和頭發(fā)。
再后來,男孩提到了那個奇怪的夢,他說最近他總夢見爹,夢見他死了。他被凍成了雪人,他的身子彎曲著,嘴里叼著旱煙。咸寧、恩施、茂名它們都死了。小西安也死了。他死的時候,只有長沙守著他。
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
他猶豫了半天,終于說:“叔叔,你能幫我打個電話嗎?”
4
進門后,我選擇靠窗的位置坐下。
時間尚早,飯館里人不多。馬路上,幾名穿著橘黃色衣服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正忙著清理地上的積雪,公交車司機在拼命按喇叭,剛下車的乘客水波一樣朝周圍散開。我坐在椅子上,百感交集。
離婚后,白鷺換了住址,換了電話,換了工作單位,她在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那段時間,我像瘋了似的找她。她的朋友、同事、父母,我找遍了可能認(rèn)識她的所有人。當(dāng)然,我的努力只是徒勞,我沒能找到她。他們給我的答案如出一轍:不知道。我明白,他們在故意瞞著我,不讓我得到白鷺的行蹤。他們這么做唯一的目的,就是讓我徹底死了這條心。也就是那段日子,我開始迷上一種叫“悶倒驢”的烈酒。我一次能喝兩個,后來是三個,再后來是五個……喝醉之后,我掏出手機,打電話給酒吧里遇到的女人。
價錢好說,她們都知道,我從來不是吝嗇的人。
后來,我放棄了尋找白鷺的念頭,我懷疑她早就離開了石家莊。她的夢想是去南方,她喜歡南方陰雨的天氣,她做夢都想在南方的細雨里走走。她說,石家莊太擠了,到處都在堵車,早晚有一天,這里會被堵成一個死疙瘩,水都別想流出去。石家莊的天總是灰色的,空氣里的霧霾能把人的肺熏成焦炭。那時,她在一家玻璃器皿廠做工,負責(zé)把化成液體的石英砂吹成各種器具:花瓶啊,魚缸啊,托盤啊,還有那些奇形怪狀的東西。白鷺掙錢不多,但是她很會攢錢。這些年,家里添置的東西,大到家具電器,小到柴米油鹽,幾乎都是她辛辛苦苦攢下的。她干活兒很賣命,時常早出晚歸,睡不好覺。有一回,她下晚班回家,在廚房做飯時,竟倚著冰箱睡著了?;饛脑钆_上燒起來,又引燃了旁邊的油壺。事后,她一邊哭一邊念叨著,一臺抽油煙機要多少錢,灶具要多少錢,鍋碗瓢盆要多少錢。
要不是豆豆給我打電話,我真的再也見不到白鷺了。
他是偷偷給我打電話的,他是個聰明的孩子。在電話里,他說,他想看火車了。然后,他告訴我一個地址,說:“那個叔叔對媽媽一點都不好?!?/p>
我點了黑魚、八帶、鴛鴦貝、海米,又加了份海兔子和北極蝦。白鷺喜歡吃海鮮,想想真是慚愧,結(jié)婚這么多年,我只帶她吃過一次朝陽北路的自助海鮮,那頓飯吃完,白鷺望著面前堆成小山的蟹殼蝦皮,一邊吮手上的湯汁,一邊心滿意足地說:“做神仙也不過如此吧!”
或許是下雪的緣故,白鷺比約定的時間足足晚了半小時。進門后,她一直在打電話。她看起來很忙,她的聲音很小,我看到她的嘴唇快速碰撞,但我聽不清她在說什么。也許她不想讓我聽見,誰能說得準(zhǔn)呢。我懶得想,想多了頭就會疼。
白鷺終于掛了電話,我看見她臉漲得通紅,眼里汪著淚?;疱仢u漸沸騰,我夾了塊籽烏放到她面前的盤子里。她扭頭,雙手托著下巴,看著窗外。我說:“吃吧。”
她搖搖頭,說:“豆豆總想你,這孩子什么也不說,但是我知道他總想你?!?/p>
我說:“這雪,可真大。印象中,石家莊從沒下過這么大的雪?!?/p>
白鷺說:“我知道,他偷偷給你打電話。他跟我說想玩王者榮耀,但我知道,他在給你打電話。他忘了刪掉你的號碼。當(dāng)然,也許他是故意的,故意讓我知道他在給你打電話。他一直那么聰明?!?/p>
我說:“你知道嗎?雪地里有個男孩,他花了一整天時間,堆了個雪人。歪歪扭扭的,一點兒都不好看?!?/p>
白鷺說:“豆豆知道我來見你,他想讓我?guī)麃恚颐靼姿囊馑?。雖然他不說,但我出門時,他一直拽著我的衣服,眼巴巴地看著我……”
我從兜里摸出一支煙,想給自己點上。火苗在我眼前不?;蝿樱也虐l(fā)現(xiàn)自己的手抖得厲害。
我說:“那孩子在雪地里坐了半天,瞅著他堆成的雪人。不過,他很快就感冒了。有一天,他讓我?guī)退螂娫?。結(jié)果,電話還沒打通,他卻一溜煙地跑了?!?/p>
白鷺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她不看我,拿過酒瓶,給自己滿上,又喝了一杯。她的眼圈紅了,后來,她趴在桌上嗚嗚哭起來。
我走到桌對面,拍拍她的肩膀。我發(fā)現(xiàn),她的脖頸上有幾處淤青,鬢角一處三角形的疤痕,上面的血已干涸,形成紅褐色的血痂。
我說:“我的頭就要炸開了,你信嗎?我的腦子里有一千只蟲子在互相糾纏,撕咬?!?/p>
白鷺伸出手,在我眼瞼處輕輕擦拭,一邊擦一邊用力點頭。含含混混的,我聽見她問我:“你不該碰那些臟東西。我們在一起十年了……”
我是什么時候開始流淚的呢?
5
接下去幾天,我生了場病。先是鼻子被棉花堵住一樣,呼吸變得困難重重。后來,嗓子里也起了火,咳嗽一聲,立刻有一條鐵絲鉆進喉嚨里。很快,嗓子里的火便燒遍全身,身體變得松垮垮的,只要輕輕一碰,身上的骨頭馬上會火柴般散落一地。我裹著厚重的棉被窩在床上,仍覺得冷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吹進我的身體。那些天,我感覺自己成了一條被捕的河豚,一邊張大嘴巴用力呼吸,一邊頹喪地躺在床上,翻過來,調(diào)過去。
有時,會想起白鷺。那天,當(dāng)我從她的體內(nèi)抽離時,她臉上露出艱難的笑容。她告訴我,很快,她就會帶著豆豆離開石家莊。我沒問她去哪里。我了解她的脾氣,她想要保守的秘密,即便拿一把手槍抵住她的后腦,也休想讓她說出半個字。
傍晚時分,隔壁的男孩再次敲開我的房門。他站在門口,踮著腳,客氣地問我,叔叔,請問我能進來嗎?得到我的允許后,他很有禮貌地在原地蹭蹭腳底的雪,然后,雙腳一跺,像只輕巧的松鼠一樣跳進屋里。
見我正在發(fā)燒,他便趴在床頭,給我講董村,講他的父親和他父親的羊隊:
“長沙貪吃,爹罵它是直腸子,沒良心,干吃草不長膘。”
“咸寧調(diào)皮,一到地里就到處瘋跑,喊它也不聽,為此沒少挨鞭子抽?!?/p>
“恩施最勤快,一年保準(zhǔn)生兩窩。爹最疼它,把夏秋季節(jié)打的草曬干留給它吃,產(chǎn)崽兒那些天,爹連夜守在羊圈,跟恩施睡在一起?!?/p>
“我打小跟爹放羊,他讓我守著小西安。小西安喜歡我,我抱著它的頭,跟它說話,它就伸出舌頭舔我的手,癢癢的,很舒服?!?/p>
“這次,娘把我?guī)С鰜?,是想讓我到城里看病……叔叔,你看我像不像《熊出沒》里那個總愛偷偷砍樹的光頭強?”
說著,他摘掉自己的鴨舌帽,我這才注意到,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掉光,露出黃嫩光潔的頭皮。我摸摸他的小光頭,勉強笑一下。
說實話,我對他的董村沒什么興趣,他說話時,我通常會忙自己的事情,也沒什么可忙的,無非是擺弄著手機,讀讀新聞,翻翻朋友圈,看看以前的照片。男孩講得很認(rèn)真,一字一板的,他的記性可真好。
“娘不是本地人,董村人都叫她侉子,她是爹花錢買來的?!?/p>
“娘討厭爹,她說他的身上都是羊膻味?!?/p>
“打我記事起,娘很少回董村。她常年在外,她去過很多地方,但沒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沒人知道她在外頭干什么。一年之中,她只回來一次,要么是過年,要么是秋收?!?/p>
“她給我買過許多好吃的,燈芯糕、麻糖、桃葉橙、豬腳圈、天府花生?!?/p>
男孩說話時聲音很輕,低著頭,不看我——那些話像是說給自己聽。
聽他說話的過程中,我間或點點頭,說“哦”“是嗎”“然后呢”,證明自己仍在聽。有時候,我聽著聽著,便倚在沙發(fā)上睡著了。他會晃著我的胳膊,叫醒我,指著里屋:“叔叔,去床上睡吧。爹說過,睡覺要有個睡覺的樣兒,不然會變成燕巴虎?!?/p>
我站起身,掐一下他的臉蛋兒,打著哈欠到里屋去睡覺。他就安靜地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等我醒來,男孩已經(jīng)離開。他關(guān)掉了電視,遙控器規(guī)規(guī)矩矩擺在茶幾上。他是什么時候走的,我不得而知。隱隱約約的,我好像聽到一陣敲門聲。男孩無疑是被女人叫走的。他被叫走后,免不了要挨訓(xùn)。茉莉的聲音有些刺耳,我想,要是人有前生的話,她的前生一定是只獅子。
男孩照例一句話都不說,他輕輕關(guān)上門,把自己連同刺耳的聲音一同關(guān)在門外。房間里迅速沉寂下來。
我想找個機會跟我的鄰居談?wù)劊也幌矚g獅子。我想告訴她,心平氣和地說話是一種美德。當(dāng)然,也只是一閃念而已。我太困了,很快我便躺在枕頭上,重新進入了夢鄉(xiāng)。
6
我沒有去找隔壁的鄰居,我生病的那些天,豆豆總給我打電話。他問我什么時候帶他去看火車。我略微遲疑一下,他說,要是我沒空,就算了,反正再過幾天他就能坐火車了。我沒問他去哪兒,只要離開石家莊,去哪兒都一樣。過了一會兒,他卻忍不住問我,知不知道杭州,又問杭州離石家莊是不是很遠,坐火車要多久才能到。我告訴他,杭州在南方,那地方總是下雨。他又問,冬天也下雨嗎?我說,冬天也下雨。他“哦”了聲。不知道該說什么,卻又舍不得掛電話,就那么沉默著。
過了許久,他說:“老爸……”
我沒有回答。
然后,他就哭起來,一開始是輕聲抽泣。很快,就放聲大哭起來。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老爸……你……會來……看我們嗎?”
我掛了電話,心里亂糟糟的。又下雪了,下雪天總讓人心煩意亂。
中午喝了太多酒,一覺睡了很久,醒來時,雪停了。我換了衣服,走出房門。我的意思是,趁著空氣新鮮,到外面透透氣。也該去透透氣了,再這么下去,用不了多久,我的身體準(zhǔn)會變成一截霉?fàn)€的木樁。
沿著馬路走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在這個城市里,可去的地方寥寥無幾。上學(xué)時,常跟白鷺在學(xué)校附近閑逛,學(xué)校旁邊有個市場,白鷺喜歡在那兒買些便宜的東西,晾衣架啊,香皂啊,拖鞋啊之類的,大包小包,滿載而歸,其實總共也花不了多少錢?,F(xiàn)在,市場已經(jīng)拆遷,變成了一條商業(yè)街。更年輕的學(xué)生們,在里面買東西,依然是大包小包的,只是東西要貴了不少。
我買了幾支彩筆和一沓畫紙,打算把它送給隔壁的男孩。他是個聰明的孩子,跟豆豆一樣。真的,有時候,他坐在沙發(fā)上滔滔不絕地講話時,我會把他跟豆豆混為一談。
回到小區(qū)已接近黃昏,金色的云彩籠罩在上空,樓房變成金色,樹也變成了金色。小區(qū)里的人漸漸多起來,有人清掃出一片空地,在空地上抽陀螺,下象棋,打太極拳,幾個孩子在大人身邊跑來跑去,不時發(fā)出尖銳的嬉笑聲。
我是在雪人的旁邊發(fā)現(xiàn)那男孩的。他睡著了,懷里抱著那幅地圖??礃幼铀煤馨察o,鼻翼一張一翕,胸口輕微起伏,眼角噙著淡淡的淚水。夕陽照在他的臉上,他的臉被染成金黃的顏色。
我把他從地上抱起來,他的手冰涼,臉也冰涼。他醒了,迷迷糊糊地問我:“小西安救活了嗎?”
“你又做夢了,”我說,“要是你想睡覺,最好回家里去睡,在雪地里睡覺,會變成燕巴虎?!?/p>
他從我的懷里掙脫出來,揉揉眼,對我說:“小西安真的死了。爹離開董村,來找我了,他要接我回家?!?/p>
他攤開那幅地圖,指給我:“這是董村,這是石家莊。爹是坐火車來的,很快他就到了?!?/p>
他說:“我要趕緊回去告訴娘?!?/p>
我懷疑他有些魔怔了,說起話來天上一腳,地下一腳。
見我不說話,又說:“其實我早就知道,那是騙人的,人怎么可能變成燕巴虎呢?對吧,叔叔?”
他越走越快,走到樓門口,突然轉(zhuǎn)過身,說:“叔叔,過幾天,你就見不到我啦!”
我問他:“你要去哪兒?”
他笑了笑,神秘兮兮地說:“你猜!”
7
男孩是在出院之后的第三天來找我的??雌饋恚臓顟B(tài)還算不錯,至少不像剛剛經(jīng)歷了手術(shù)的樣子。進門后,便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嘴里含著一顆話梅,舌尖挑著話梅核,在嘴里打轉(zhuǎn)。
我正修理電壓力鍋,那口鍋的年頭太久了,電源接口出了點問題,雖然之前已經(jīng)在插頭附近纏了黑膠布,但它前兩天又一次在關(guān)鍵時刻掉了鏈子。男孩照例自己打開電視,看《海底小縱隊》,這部冗長而幼稚的動畫片,他卻看得津津有味。一邊看,一邊指著電視給我講:“叔叔,這是巴克隊長,它是一只北極熊,是隊里最勇敢、沉著冷靜的一個,多大的困難都難不倒他?!?/p>
“呱唧是一只沖動的橘色小貓,以前當(dāng)過海盜,他的爺爺是大名鼎鼎的咔嚓船長?!?/p>
“我最喜歡皮醫(yī)生,他是一只企鵝,我喜歡企鵝。我要是能收養(yǎng)一只企鵝,那該多好啊!”
說話用了他太多的力氣,他又開始劇烈咳嗽了。
終究是身體虛弱,他看起來很疲倦,于是安靜下來,靠在沙發(fā)上,直直地望著窗外。又下雪了,雪花在空中飄飄灑灑,搖擺著落到地上。
壓力鍋修好了,我到廚房,從冰箱里拿出白條雞,放進鍋里燉上。他身子虛,喝點兒雞湯對身體會有好處。準(zhǔn)備妥當(dāng)后,我重新回到客廳。
男孩情緒有些低落,不知是不是又想起了董村。
“小家伙兒,手術(shù)的時候哭鼻子了吧?”
“嘁,小瞧人!”他撇著嘴,一副不屑的樣子。
“醫(yī)院里的護士阿姨都夸我呢?!彼f著,挽起袖子,他的手腕煞白,密密麻麻的針眼清晰可見。
“看,護士每天都在我胳膊上扎針,我都沒吭聲。我記得跟你說過,我小時候經(jīng)常打針,一點都不疼?!?/p>
“醫(yī)院里的飯?zhí)貏e香,不信,你摸摸,這些天,我胖了不少呢?!?/p>
“我就是想回董村,等我病好了,一定回去看看。夢都是反的,小西安一定很好,爹也一定很好?!?/p>
然后是長久的沉默,他又望著窗外的雪,心事重重的樣子。后來,他喃喃地說:“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爹這會兒就在石家莊,我能感覺到,他一直在找我。我猜他可能迷路了,石家莊太大了,并且到處都是雪,很容易迷路。況且爹不識字,也不會說普通話……”
我把雞湯端到他面前:“快吃吧,吃完你就能跟我掰手腕了!”
他把鼻子湊到碗邊,聞了聞:“真香??!”
他開心地朝我做了個鬼臉,唯有這時,我才意識到,他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孩子。
8
冬天的夜顯得格外漫長,窗外樹影晃動,樹影后是更黑的天空,月亮掛在天上,像一張遙遠而陌生的臉。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的睡眠開始慢慢變壞。夜里,我總會被亂七八糟的聲音吵醒,汽車?yán)嚷?、風(fēng)聲、野貓的叫聲、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還有座鐘擺錘發(fā)出的晃動聲,咔噠,咔噠,咔噠,凡此種種。夜晚變得不再安靜,許許多多的聲響混雜在一起,擾亂了我的睡眠,睡著睡著,便突然醒來,盯著空洞洞的房頂。房間里很黑,一群星星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如同千萬只閃著光芒的蟲子。
這簡直糟糕極了,你能想象嗎?凌晨時分,我睜著熬紅的眼睛,翻來覆去,卻怎么也睡不著,只能窩在床頭,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眼巴巴地等著天亮。頭疼得馬上就要裂開,腦子里亂成了一團麻,而豆豆卻不知去了哪里。
他已經(jīng)幾天沒給我打電話了。白鷺一定是打定了主意,我猜,她已經(jīng)帶著豆豆離開了這個城市。他們不是要去南方嗎?或許他們此刻正在去往南方的火車上。豆豆喜歡坐火車,他一定會興奮地在車廂里跑來跑去,好奇地趴在車窗上望著窗外,對著外面一閃而過的景色指指劃劃,像只多嘴的八哥那樣不停地說啊說啊說啊。
茉莉忽然對我熱情起來。每到傍晚,她會準(zhǔn)時領(lǐng)著男孩敲開我的門,到屋里坐會兒。這些天,她不再像從前那么忙。她會給我?guī)〇|西吃。有時是剛出鍋的蔥油手抓餅,有時是新鮮的潮汕尖米丸,有時是一碗熱氣騰騰的擂茶。她做飯的手藝不錯,我夸贊她,要是她開一家飯店,客人一定會擠破腦袋。她聽了,捂著嘴笑,又搖著頭說:“怎么可能呢,我這樣的人,哪有資格開飯店啊。”
茉莉很健談,她跟我說起她去過的地方,遇到的人。
“跟我同住的那個貴州女孩特別害怕天黑,即便是白天也要把全部的燈都打開。她說她一到天黑就想起她的繼父,小時候,每到夜里他的手就像一條毒蛇,爬到她身上,摩挲她的身體。”
“我一直記得那個名叫秀秀的女孩,那年她二十歲,特別迷戀靳東,她的床頭貼滿他的海報。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跟靳東有張合影。她說,你不知道,他笑起來的樣子有多迷人。有一回,她外出上班時出了差錯,警察通知了她的家人,她被她聞訊趕來的哥哥帶回老家,后來,家里人做主把她嫁給了一個開貨車的老男人。她的日子并不好過,男人總打她,那些日子,她經(jīng)??拗o我打電話。她說,早晚有一天她會弄死那個畜生?!?/p>
“有個福建的男孩對我很好,他每天都去找我。他給我唱歌,給我買花,買手鏈,他還偷偷畫了我的頭像送給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對我這么好。他的手指很長,又特別干凈,他像一個鋼琴師。他摸我身體時,我感覺他在彈琴。后來,他卷走了我所有的存款,之后就徹底消失了?!?/p>
我以為她會哭,至少有些委屈。但她說這些時并沒有任何異樣的表情。她像平常一樣,好像她正在講述著別人的故事,那個人與她毫無干系。
我們說話時,男孩就獨坐在一邊,安靜地看電視。他好像越來越虛弱了,每次咳嗽都會竭盡全力。我把剝好的橘子一瓣一瓣地送進他嘴里。
沉默了片刻,她悄悄地問我:“能不能借給我點錢,最近手頭有點緊?!?/p>
她把頭發(fā)往后撩起,沖我嫵媚地笑笑,說:“這里的冬天太冷了,晚上一個人睡覺,被窩里涼得難受。”
9
漫長的冬天即將過去,地上的冰雪漸漸融化,露出一片一片洇濕的痕跡。天氣一天天轉(zhuǎn)暖,飛鳥重又回到北方。
當(dāng)河邊的柳樹開始鉆出嫩綠的新芽時,我辭去了“時光走廊”的工作。茉莉說得對,人不能總在空中飄著,還是要踏實點兒。那時,她已是“茉莉飯館”的老板娘。她的手藝不錯,飯館時常客滿。有時,我會到茉莉的店里幫忙。配菜、上菜、采購,忙得不亦樂乎。飯館打烊后,就跟她坐下來,一邊喝酒,一邊慢慢地聊天。有時,我陪著男孩去醫(yī)院。他很勇敢,從來不哭,也不問自己的病情。一有時間,他就給我講董村的故事,講父親和他的羊群。他說,也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那年春天,我重新找了份工作,成了一名新能源公司的業(yè)務(wù)員。我每月要跑三五個城市,跟廠礦企業(yè)的老板談項目合作。我的業(yè)務(wù)大都在偏僻的縣城或者更偏僻的城鎮(zhèn),需要長時間坐火車,然后轉(zhuǎn)乘當(dāng)?shù)氐墓财?。晚上,我找一些廉價的旅館住下,隨便吃點東西,填飽肚子。工作很累,從早忙到晚,沒時間想更多的事,常常是忙完一天的活兒,回到賓館倒頭便睡。好在,收入還算可觀,我打算攢一筆錢,至于這筆錢用作何用,我暫時還沒想好。
當(dāng)我再次回到租住的房屋時,隔壁的鄰居已經(jīng)搬走了。沒人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房東說,他們搬走時,特意把一些東西留下,托我轉(zhuǎn)交給你。哪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啊,都是些廢舊家具,值不了仨瓜倆棗。她還當(dāng)作寶貝,囑咐了好幾遍。
我問房東:“那男孩怎么樣?”
房東撇撇嘴:“還能怎么樣啊,唉!”
我再想問她些話,她卻擺擺手,說她跟幾個街坊約好了牌局,趕時間。說完,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我是在火車站旁見到那個跛子男人的。他穿了件藏青色的老式中山裝,頭發(fā)斑白,眼窩深陷,臉膛紅通通的,仿佛剛喝完酒。倒是肩上搭著的長桿旱煙袋,看起來有點意思。男人蹲在地上,他的面前擺著一張巨幅照片。照片上的男孩干凈清秀,眼睛里閃爍著光芒。正是黃昏時分,車站廣場上人流如梭,人們行色匆匆地從站口進出,又很快消失在暮色中。幾乎沒人注意到這個卑微的男人。他蹲在那里一動不動,如同一尊破敗而木訥的泥塑。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