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詩文“鹿鳴”意象淺釋

摘要：“鹿鳴”是古代詩文中一個常用意象。而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小雅·鹿鳴》中鹿鳴意象的原生象征意義逐漸被遮蔽，漢代以后對鹿鳴意象的理解主要以漢儒闡釋為主，集中表現(xiàn)為君臣燕集、樂賢養(yǎng)賢、仁義、思念等涵義。另外，由于《小雅·鹿鳴》一詩主要用于筵宴之中，后世，尤其是唐宋科舉取士之后，出現(xiàn)大量鹿鳴宴詩。

關鍵詞：鹿鳴意象 樂賢 仁義 鹿鳴宴詩

《小雅·鹿鳴》以鹿鳴起興，摹畫出君臣琴瑟歌詠、宴飲歡快的情景。自此，“鹿鳴”成為后世詩文中的一個常用意象。本文具體考察“鹿鳴”在詩文中的不同涵義。

上古時期，鹿是歐亞草原主要的狩獵動物，它既是合族聚餐的美食，也是聚餐前祭祀神靈的牲畜。[1]《小雅·鹿鳴》一詩主要演奏于燕饗嘉禮，所以其“呦呦鹿鳴”之興，應該是上古狩獵、祭祀以及聚餐儀式在周朝的一種禮儀化表現(xiàn)。對于《小雅·鹿鳴》中鹿鳴意象的這種原生寓意，漢代《易林》中多次出現(xiàn)的鹿鳴意象，有頗多揭示。比如“鹿得美草，鳴呼其友；九族和睦，不憂饑乏?！保ā兑琢帧肪矶?、卷九）“鹿得美草，鳴呼其友；九族和穆，不離邦域。”（《易林》卷四）以鹿不獨食、鳴呼其友起興，來祝愿宗族和睦昌盛。這同樣應是上古血親部落狩獵后祭祀、共餐時的祭辭或祝辭的余緒。《易林》卷十二有云：“白鹿鳴呦，呼其老少；喜彼茂草，樂我君子?！眲t由宗族老少共食之意向稱頌君子轉換。這與《小雅·鹿鳴》將“呦呦鹿鳴”之興和對“嘉賓”“德音孔昭。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品德的贊美相結合極為類似。

但是，《小雅·鹿鳴》詩中鹿意象的原生象征意義在后世逐漸被遮蔽，漢代以后對《小雅·鹿鳴》詩的理解主要以毛、魯兩家之說為主。《毛傳》曰：“鹿既得蘋草，有懇篤誠實之心發(fā)於中，相呼而共食。以興文王既有酒食，亦有懇篤誠實之心發(fā)於中，召其臣下而共行饗燕之禮以致之?！薄多l(xiāng)飲酒禮》鄭注：“《鹿鳴》，君與臣下及四方之賓燕，講道修政之樂歌是也。”毛說從正面肯定《鹿鳴》詩的題旨是歌頌周朝君臣其樂融融的燕集。而魯說則從反面進行諷諫：“仁義陵遲，《鹿鳴》刺焉。”（《詩三家義集疏·魯說》）漢代蔡邕的闡釋更加明確：“此言禽獸得美甘之食，尚知相呼；傷時在位之人不能。乃援琴而刺之，故曰《鹿鳴》也?！保ā肚俨佟罚?/p>

無論反正，毛、魯兩種觀點都側重強調君臣應該遇合無間。所以鹿鳴在漢代又引申出樂賢、養(yǎng)賢之意。如“《鹿鳴》之樂賢”（桓寬《鹽鐵論·刺復第十》）；“忽養(yǎng)賢而《鹿鳴》思”（王符《潛夫論·班祿第十五》）；“王道衰，君志傾，留心聲色，內顧妃后，設旨酒嘉殽，不能厚養(yǎng)賢者，盡禮極歡，形見于色?！保ú嚏摺肚俨佟罚?/p>

由此可見，在后世詩文中，鹿鳴意象主要表達的是希冀君主能夠養(yǎng)賢、求賢，與賢能之士相遇合之意。如曹植《求通親親表》云：“乃臣丹情之至愿，不離于夢想者也。遠慕鹿鳴君臣之宴，中詠棠棣匪他之誡，下思伐木友生之義，終懷蓼莪罔極之哀?！保ā读甲⑽倪x》卷三十七）韓愈《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七員外翰林三學士》云：“協(xié)心輔齊圣，致理同毛輶。小雅詠鹿鳴，食蘋貴呦呦?！保ā度圃姟肪砣﹥商幘侵苯咏琛堵锅Q》一詩，表達臣下欲輔佐明君的迫切之情。三國時期曹操《短歌行》則征引《鹿鳴》中“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詩句，來抒發(fā)主帥對賢士的渴望。唐代元稹《桐花》詩“君若傲賢雋，鹿鳴有食芩”（《全唐詩》第三九六卷）的詩句，表明君主若不招攬賢士，賢士必會如鳴鹿一樣隱歸鄉(xiāng)野。顧況《游子吟》則云：“圣主雖啟迪，奇人分湮沈?！锅Q志豐草，況復虞人箴?！保ā度A陽集》卷上）此處“鹿鳴志豐草”與元稹詩語近而義殊?！坝萑梭稹陛d于《左傳·襄公四年》，以后羿之事告誡晉侯不要好田獵。其中有云：“民有寢廟，獸有茂草，各有攸處，德用不擾?！鳖櫅r“鹿鳴”一句正用《虞人之箴》之旨，反用《鹿鳴》君臣遇合之意，表示賢能之士如麋鹿喜豐草一樣，志在歸鄉(xiāng)，而非為官；故而圣主雖多方挖掘人才，“奇人”還是紛紛歸隱沉沒了。

另外，《毛傳》在闡釋時從“呦呦鹿鳴”聲中聽出“有懇篤誠實之心發(fā)於中”之意。魯家亦云：“仁義陵遲，《鹿鳴》刺焉?！焙笫肋M一步演化，漢代陸賈《新語》有“鹿鳴以仁求其群”之句。三國陸機《毛詩鳥獸草木蟲魚疏》亦云：“鹿欲食，皆鳴相召，志不忌也?！?由此，鹿鳴成為仁義的象征。

后世詩文中，仁義之鹿往往與有德之士比肩并出。漢詩《張公神碑歌》其四云：“鹿呦呦兮□□庭，文樂樂兮□□□。飲清泉兮□□□，見□伏兮不駭驚。惟公德兮之所寧，上陵廟兮助三牲。天時和兮甘露冷。日番□兮無虧傾?！蔽恼掳邤?、呦呦鳴庭之鹿，為張公的馨德所安撫，怡然自得，無驚駭之態(tài)。這里鹿的描寫雖主要是襯托張公，但同時也是以鹿之仁德比附張公。而且，“上陵廟兮助三牲。天時和兮甘露冷，日番□兮無虧傾”三句，似有以鹿為犧牲，以順天時，并輔助張公升天之意。

后世又有以鹿鳴之仁義來譏諷時人之無情的篇章。如韓愈《赴江陵涂中寄三翰林》：“小雅詠鳴鹿，食蘋貴呦呦。遺風邈不嗣，豈憶常同裯?！保ā对斪⒉柘壬募肪硪唬懧锅Q相互之遺風已遠，今之君子雖在高位，不及援手，哪里還記得昔日同被而眠之朋友。又如韓愈《答張徹》：“蘋甘謝鳴鹿，罍滿慚罄瓶。”（《詳注昌黎先生文集》卷二）此句同樣是譏諷在位之君子辭謝鹿鳴之風，不復呼朋引伴，舉薦賢臣。唐代呂溫的《由鹿賦》寫襄樊一帶的獵人有以一頭鹿為餌，以“誘致群鹿”進行捕獵的狩由鹿習俗。作為引誘之物的由鹿，每逢因己而捕獲他鹿時，“轍鳴嗥不飲食者累日?！弊髡哂纱讼氲綒v史上蕭何暗算知己韓信、酈寄誘勸其友呂祿交兵權等背信棄義之事，因此哀嘆：“鹿無情而猶知痛傷，人之與謀宴安殘酷者，彼何人斯！彼何人斯！”并直稱背信棄義，人不如鹿：“滅交道兮墜義風，曾麋鹿之不若。”（《呂衡州文集》卷一）

由《詩經(jīng)》所刻畫的鹿求友共食之意出發(fā)，后世詩文中鹿鳴之聲，進一步引申出了對朋友、情人、故鄉(xiāng)等的思念之情。對朋友的思念，漢代東方朔《七諫》中有“飛鳥號其群兮，鹿鳴求其友”之句；東漢馮衍《顯志賦》有“鸞回翔索其群兮，鹿哀鳴而求其友”之詞。又如傳為宋玉所作的《笛賦》云：“嘉樂悠長，俟賢士兮；鹿鳴萋萋，思我友兮。安心隱志，可長久兮?！保ā度瞎湃貪h文》卷十）由《鹿鳴》之笛聲，喚起思友之情。另外，有些詩篇由思友又生發(fā)出離別之意。如傳為蘇武和李陵相贈答的五言詩《別詩》（骨肉緣枝葉）云：“鹿鳴思野草?？梢杂骷钨e。我有一尊酒。欲以贈遠人。愿子留斟酌。慰此平生親?！贝颂幍摹凹钨e”已由《鹿鳴》之朝臣、外賓變?yōu)樵娙说挠H密摯友。唐代王翰《贈唐祖二子》云：“鴻飛遵枉渚，鹿鳴思故群。物情尚勞愛，況乃予別君?！保ā度圃姟返谝晃辶恚┩瑯右浴傍欙w”“鹿鳴”等有情之物，襯托友人之間的分離之苦。

以鹿鳴起興思念之意，對象以朋友為主；但亦有個別詩作由此引出對故鄉(xiāng)和戀人的眷戀之情。樂府橫吹曲辭《瑯琊王歌辭》其四云：“瑯琊復瑯琊?，樼鸫蟮劳酢Ｂ锅Q思長草。愁人思故鄉(xiāng)?！保ā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梁詩卷二十九》）以鹿鳴長草之喻比擬懷鄉(xiāng)之愁。劉宋鮑照《別鶴操》先寫相伴的雙鶴離亂失散，唯留孤鴻；后寫其相思之情：“有愿而不遂，無怨以生離。鹿鳴在深草，蟬鳴隱高枝。心自有所存，旁人那得知?！币噪m對豐草而難以安食、哀鳴不已的鹿形象和隱于高枝的衰蟬形容孤鶴失偶的悲傷，又以此種動物之哀情隱喻人之相思，譬喻環(huán)生，別具風姿。

鹿鳴意象除君臣燕集、樂賢養(yǎng)賢、仁義、思念等含義外，后世詩文尚有些其他用法。比如，鹿鳴或鹿食蘋的場景描寫，亦有表現(xiàn)隱逸情懷的，這與《鹿鳴》一詩的意義相差較遠，筆者在《唐代隱逸詩麋鹿形象闡釋》[2]等文章中曾有涉及，此處不贅述。另外，由于《鹿鳴》一詩主要用于筵宴之中，故而宴會詩中常出現(xiàn)《鹿鳴》之歌。曹植《大魏篇》有“豐年大置酒，玉樽列廣庭?！窖绮贿`禮，君臣歌鹿鳴”（《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魏詩卷六》）的描述。劉宋孔欣《置酒高堂上》有“舉觴發(fā)湛露。銜杯詠鹿鳴”（《樂府詩集》三十一）的歌唱。南朝齊時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詩序》也有“信凱燕之在藻，知和樂于食蘋”的表達。又由于唐宋以后送鄉(xiāng)貢者時要演奏《鹿鳴》等歌曲，故而唐詩中“鹿鳴”一詞多與鄉(xiāng)試、鄉(xiāng)飲酒禮相連。韓愈《此日足可惜，贈張籍》描述了唐代鄉(xiāng)飲酒禮的情形：“州家舉進士，選試繆所當。馳辭對我策，章句何煒煌。相公朝服立，工席歌鹿鳴。禮終樂亦闋，相拜送于庭?！保ā度圃姟返谌呔恚┨圃娭小百x《鹿鳴》”“歌《鹿鳴》”以及“蘋鹿歌”的描寫均指得中鄉(xiāng)貢。如，“鄉(xiāng)賦鹿鳴篇，君為貢士先?！保ü憽端凸悴鸥芭e》，《全唐詩》第二六八卷）“秋風別鄉(xiāng)老，還聽鹿鳴歌。”（姚合《送顧非熊下第歸越》，《全唐詩》第四九六卷）“往歲客龜城，同時聽鹿鳴?！保櫡切堋缎薪?jīng)褒城寄興元姚從事》，《全唐詩》第五〇九卷）“蘋鹿歌終別酒催，粉闈星彩動昭回?！保_隱《送章碣赴舉》，《甲乙集》卷一）“蘋鹿未能移海曲，縣花尋已落河陽?！保_隱《篋中得故王郎中書》，《甲乙集》卷四）而鄉(xiāng)貢者也往往以鹿鳴客自居：“問我棲棲何所適，鄉(xiāng)人薦為鹿鳴客。”（白居易《醉后走筆酬劉五主簿長句之贈，兼簡張大、賈二十四先輩昆季》，《全唐詩》第四三五卷）“天府鹿鳴客，幽山秋未歸?！保ㄒ稀都鸟R戴》，《全唐詩》第四九七卷）

因歌《鹿鳴》成為唐代以后的科舉禮儀之一，故唐宋的“鄉(xiāng)飲酒禮”俗稱“鹿鳴宴”。唐五代時期，尚少有人賦鹿鳴宴詩；但在宋代的鹿鳴宴上，州郡長官依例要帶頭作詩，故而留有數(shù)量可觀的鹿鳴宴詩詞，不過總體成就并不大。[3]

參考文獻：

[1]李佳，陳慶元.從狩獵物到王權象征——《詩經(jīng)》中鹿意象的象征性闡釋[J].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34（01）：46-50.

[2]李佳.唐代隱逸詩麋鹿形象闡釋[J].新西部（理論版），2016（23）：110.

[3]祝尚書.論宋代的鹿鳴宴與鹿鳴宴詩[J].學術研究，2007（05）：126-132.

（作者簡介：李佳，女，博士研究生，中共湖南省委黨校，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文學與文化）（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