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粉白中帶有粉紅的荷花生長在仲夏的溪流畔。仲夏的溪水于墨綠中透出暗藍,凝碧如古老的翡翠,清涼無限。在溪水舒緩的流動中,幽靜的漣漪好似夢境一般浮現(xiàn)于松松地皺褶著的荷葉下。荷葉則若暾曦中醒覺的心靈,以一片分外奪目的暖綠凌波挺立于鏡子一樣的無音細水之上。數(shù)片大大小小的亂葉裙裾般高低錯落地環(huán)繞著一朵開在長長的荷梗上的荷花。荷花的花冠出水很高,花瓣柔嫩若脂,明艷如霞。遠遠望去,撲入眼簾的是花蕊里嬌黃色的蓮蓬、蓮蕊,和尖端一點粉紅色薄霧般漸行漸淡地暈染至瓣根的乳白色的蓮瓣。
荷花有一縷塵世之上的清香,立在岸上也會清清楚楚地嗅到,仿佛在山林之外聆聽古寺中傳來的諸行無常的鐘聲。
然而,你無法走近荷花,更不能把荷花捏在手中把玩,只能站在岸上隔水觀望。它似在你的身旁,卻又遠在異鄉(xiāng)。
這若遠若近的花朵盛開于沉寂中流動的溪水上,仿佛我心底的一種感受,以形象的方式,化身在了我的眼前。當(dāng)川端康成夜半看到海棠花未眠,不由自主地感嘆起人對美的覺悟的有限,而我看到仲夏正午綠蔭中的一枝菡萏,卻想起一種我一直深陷其中的迷茫中想望的心痛——
我渴望說出的話,至今也難以完整地說出,就像高樓上渺茫的歌聲或春風(fēng)里吹散的花香,你想把握它時,它就不知所蹤,只留下半殘半缺的身形。當(dāng)一句話要從沉默的思想與感情變成巖石那樣有形的文字時,往往會缺損很多。波德萊爾曾言,美是石頭的夢。把夢凝固在石頭那樣的媒介中,讓觀眾在看到這媒介時會通過這媒介看到那夢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完成。然而,觀眾看到的夢常常不是作者的夢。文字總是比思想與感情慢,思想與感情是靈動的游魚,倏忽間潛入心靈淵潭的深處,無影無痕,文字卻是符號對于思想和感情的一種笨拙、低劣的模仿,在思想與感情已經(jīng)趨于尾聲時,文字才拖著沉重的步伐出現(xiàn)。文字所說的只是目所見、耳所聞、心所感的一切模糊的影子。這霧里看花式的障蔽在對景色的描寫中尤其困擾著我??吹皆绱簳r節(jié)花園中芳菲的群花、初夏時山林河流間新鮮的草木,無論我如何渴望,也不可能像畫圖那樣對讀者展現(xiàn)出它們的美,描繪建筑物時亦然。文字這種線性的載體描繪立體的實物時永不可能有繪畫、雕塑的功效。而且,越是煩瑣的描寫給予讀者的印象往往越是淡漠,只有那些簡潔而又傳神的描寫,如“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最能攝取讀者的心魄。對人物的描寫亦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遠比“手如柔荑,膚如凝脂”更動人。似乎只有眼前的景象激起了心里的某種悸動,又借助這一景象將這一悸動栩栩如生地表達出來時,文字對于實物的描寫才能達到最佳。線性的文字就像那荷花下的流水,最適于表達流水般瞬息萬變的心識和同樣線性進展的事件、情節(jié),這是繪畫、雕塑、裝置等造型藝術(shù)所不擅長的。文字在描繪平面、立體的存在時唯有與線性的、流水般的、在時光中運行的一切相關(guān)聯(lián)才能突破它的局限、盡顯它的優(yōu)長。
我在描寫山水時常以行人在山水中的活動為順序,描寫花園時亦然,即使對由于靈光乍現(xiàn)而剎那間誕生的短詩,我也如捕捉夜空中的煙花一樣盡量描寫出它從開花到隕落的全貌。一抹思緒即是一瞬的運行,像從流水上騰起又墜下的一朵浪花。而在描寫單個的事物時,如一顆菩提子、一聲鳥啼、一朵石縫里開出的野花,我也盡力表現(xiàn)它的靈光,表現(xiàn)這微不足道的事物的美映現(xiàn)的天地間永存、人心中能夠感悟到的那些精神。
我更愿意將文學(xué)作品中描寫的花木、山水、庭院、人物的形象視為意象,也就是說,它們實際上是被作者的思想與感情浸潤的,不是現(xiàn)實中的物。文字不能充分描畫出現(xiàn)實中的物看似一種缺陷,實是為了更好地形成意象中的物,正如荷花與觀賞者之間的距離反而使荷花有超世出神的美。一個現(xiàn)實中的形象永遠不會比一個想象中的形象更美?!读凝S志異》僅以“荷粉垂露,杏花煙潤”數(shù)語便塑造出一位古典美人,《荷馬史詩》僅以海倫的美的巨大影響力便使讀者感到海倫神仙似的美都是借助了想象。與其說文字描繪了意象,不如說文字昭示了意象。文字以簡潔的勾勒形成空間,讓想象去完成意象,如中國畫以筆墨之外的虛白烘托了深遠的境界。這虛實相生比完全地描述更美妙。文學(xué)作品中最不能令人忘記的是所表達的強烈、真摯的苦樂愛憎和所給予讀者的深刻的啟迪,以現(xiàn)實事物為源的意象是以現(xiàn)實的事物打開了一扇通往紅塵滾滾的俗世之上的窗戶,各類對于實物的描寫都是為了服務(wù)于這一目的而存在的,而融會想象的意象是邁向那思想與感情的領(lǐng)域的橋梁。歸根結(jié)底,當(dāng)代以文字為載體的各類文學(xué)作品無論種類如何繁多,都沒有脫離上古口傳歌謠、故事種下的依憑一個進行中的活動——內(nèi)心的活動或外界的活動——詠唱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情的根,而其余一切皆是其附麗。
然而,當(dāng)意象憑借語言文字說出時,所展現(xiàn)的只是思想與感情中較為明顯的部分,其中細微之處已經(jīng)在心中之思落于紙上時遺失了。這也是我們感到沉默讓人充實,開口講話使人空虛的原因。但我認(rèn)為,這多少不必以為悲哀。人的心靈是一條沉默的河流,無時無刻不在流動、變遷。它的深度與復(fù)雜性往往連我們自己也并不知曉,好像在水面上看不到水底暗藏的漩渦,難以明確傳遞的感情多是尚未成型的流注。文字所顯現(xiàn)的思想與感情是對作者本人的喜怒哀樂進行提煉、萃取之后的產(chǎn)物,是一種經(jīng)久不變的共性的敘述,它所遺失的部分其實是作者雜亂紛擾的個人化的念慮。文字對于思想與感情表述的艱難正是因為這種提煉、萃取的過程的艱難。一句沒有完整說出的話會比一句完整說出的話更意味雋永。文字對于思想與感情的不完全的表述正給讀者留下了以自己的心靈去與作者所昭示的道做各個相異的會合的自由的空間。隔岸觀花花更美,一種不離文字又不完全在文字之內(nèi)的精神像一枝突破水流開出的、象征水的精華的蓮花,它是一個美夢,一個你走得太近時就會醒來的美夢。
一切的媒介對于藝術(shù)品的形成都如石頭對于夢的作用,而一切的媒介都是有局限性的,無論繪畫、雕塑、建筑、音樂,還是詩歌、散文等文學(xué)作品。文字這一媒介就像古老庭院中的一扇竹窗或一塊鏤空的玲瓏的假山石,我們透過它看到美景,它也是景色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但不是全部。文字所凸顯的是一個與真實的流動過程有距離的描繪的流動過程,我們借之看到現(xiàn)實中隱藏的美和日常生活之上的真諦。
往昔的詩人在看到光閃閃的瀑布一般開滿紫色牽牛花的花架時,感到那些花兒帶走了自己心中關(guān)于生死迷、手足情的困惑。我在今日看到盛夏中午盛開的荷花時,也出乎意料地思索了關(guān)于文學(xué)的美的問題,這枝蓮花是我不經(jīng)意間獲取的美的開示。
我之所以思索文學(xué)的美的問題,是因為我不經(jīng)意間看見了盛夏河水中的荷花的緣故。
作者簡介:魏艷楓,1980年出生,河南鄭州人,曾在《參花》發(fā)表《壽山石下的回憶》《寧靜的大地,寧靜的水》,在《散文百家》發(fā)表《聆聽寂靜》,在《速讀》發(fā)表《組詩》。
(責(zé)任編輯 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