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軍:職業(yè)畫家,業(yè)余寫作。著有《世間的鹽》《橄欖成渣》《快活饞》。
關(guān)于這個家庭的印記 ,只剩下我家里還在用的這把小凳子 。
我家的后院堆滿了破破爛爛的東西。有五斗柜、洗臉盆架子、縫紉機架子,還有一個沙包,帆布的可以捆在腿上。我爸說這是我當年練功時請人做的。我問我爸:“練什么功?”
“輕功,腳一跺就上房。”
“我有那么傻?”
“你以為呢?”
“這些扔掉吧?這么大一個院子讓這些破爛給占滿了,有些東西十年八年都用不上,還留著干嗎?”
“留著干嗎?你說得輕巧,我當時置這些東西可不容易了,說不定放若干年后變成古董呢?聽說什么明式家具、清式家具值很多錢呢,不是沒有這種可能。等會你給我看一下秦大爺送的小板凳是怎么回事,好像楔頭有點晃動!”
我對我爸說:“不夠修的本了,我到家具市場買個新的。”下午我到家具城挑了一個最好的換鞋椅子,回去我爸試了試說:“不行,坐著不舒服,后背太直了?!蔽以嚵嗽?,確實坐著不舒服。
我在家也喜歡坐那個小板凳。我們家有時來人了,都是把人讓到高凳子上坐著,然后自己坐在小板凳上仰視別人跟人說話。遇上客氣的人他還要下來拉。我們的理由都是喜歡坐這把小板凳,這個絕對不是一句客氣話。這把小板凳都坐出包漿來了,油光水滑的,透出一種紫檀木的色澤。
它是秦大伯搬家的時候送給我家的。樣式是四川茶館那種楠竹茶椅子,但是用黃檀打的,材質(zhì)可以做木工的刨子。秦大伯退休以后喜歡養(yǎng)鳥、養(yǎng)花,每天天不亮就擔著百靈出去遛,遛完鳥回來就澆花。我問秦大伯為啥不養(yǎng)畫眉。他說眼子才玩畫眉呢?!把圩邮鞘裁??”“小流氓?!鼻卮蟛o我們家送過兩籠鳥,一籠是百靈,一籠是白芙蓉。百靈養(yǎng)了幾年不叫,因為我爸喜歡睡懶覺,從來不遛它,它也學不會其他鳥的叫聲,后來就把它放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得成。我聽說百靈是草原上的鳥,我們這里離草原那么遠,你能確定它能飛回去?就算它能飛回去,草原上的鳥還能認它?白芙蓉比較慘!它叫得又好,又不要遛??墒菗醪蛔∝埾氤?。貓被打了幾回,好像與鳥能和平共處了。一次貓蹲在遠處一副無精打彩的樣子,人一回屋它就把鳥掏出來了,讓它給抓成重傷,水米不進就掛了。這是個教訓,因為貓和鳥不管怎么樣敦睦友誼,都是枉然。
秦大伯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小絨是我們院里學習最好的孩子,脾氣非常溫和。夏天的時候我口渴擰開水龍頭就灌,她看見了就把龍頭關(guān)了。然后揪著我衣領(lǐng)說:“喝生水,告訴你家大人去!我家有冷茶到我家喝去——”秦大伯家進門有個條桌,從冬到夏上面都蹲著一個大茶壺。冬天茶壺上包著棉套子,旁邊一個茶盤,里面倒扣著玻璃杯,上面還蒙著一塊雪白的抽紗。
小絨輕輕揭開上面的抽紗,從茶壺倒出一杯淡茶遞過來說:“生水里面有許多細菌,喝了肚子會長蟲子?!薄跋x子有啥好怕的,吃寶塔糖把它打出來。上次我肚子疼吃寶塔糖打出來好幾條,有一條不肯出來我用手拽出來的?!毙〗q聽了一臉厭惡的表情。
秦大爺?shù)膬鹤颖任掖笠粴q,小名叫“凳子”,“凳子”這個孩子從小就喜歡賭,沾上賭的事情他一準在。他打彈子打不過別人,晚上一個人趁著星光在院子里苦練業(yè)務,沒幾天就技壓群雄,把我們院男孩子的彈球都贏了去。他的褲子口袋里裝著鼓鼓囊囊的彈球,走到哪里都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他把兩只手伸到口袋里攪動著彈球到處問人:“可有誰跟我玩的?”沒人理他,沒有對手的英雄特別寂寞。他說:“我可以借彈球給你們,也許你們會贏呢?”沒有也許,我們不存在這種僥幸心理。
我們開始玩一種新的游戲:在泥地上扎飛刀。找一塊土地,弄點水或者撒泡尿給它弄濕弄軟和了,以各種手法將刀甩在上面。以直立不倒者為贏家。這個游戲讓“凳子”盯上了,結(jié)果可想而知。他把我們所有人的鉛筆刀都贏去了?!皸疃i”的爸爸上軍校時用過一把鉛筆刀,外形像把小飛船,特別鋒利,用“楊二豬”的話叫“吹毛利刃,見血封喉”,這把“鎮(zhèn)宅”寶刀也輸給了“凳子”?!暗首印卑参克f:“東西我替你保管著,什么時候有本錢什么時候來賭?!闭麄€一小學階段“楊二豬”從來沒在玩上贏過“凳子”,雜七雜八輸給“凳子”不少東西。
“凳子”在玩上舍得下功夫,肯鉆研。這個是他們家人身上的一種特質(zhì),他爸喜歡花木,怎么做盆景怎么嫁接全會,我家院子有一株“罄口梅”,就是秦大伯拿“狗牙梅”嫁接的?!暗首印焙退阋粯佣际窃鹤永锏摹皩W霸”,只不過“凳子”不像他姐那么下功夫,臨時抱佛腳也能考個年級第一。他大部分時間都用在玩上,后來時興玩康樂棋:一個正方形的盤子,里面碼上大號象棋子的東西,灑上滑石粉。四角有洞,按號打入洞可得分?!暗首印弊屗衷诩医o制了一個棋盤,一個人在家練,練半個月出來橫掃附近幾條街,那會兒沒有“司諾克”臺球大賽,如果有,這個“凳子”倒是一個奇才,說不定還能為國爭光呢!也不至于讓人扎一刀,死于非命。
那是一年立過秋以后,前進巷有幾個孩子晚上出去跟人約架,跟人打架。各人都揣了家伙,結(jié)果約架的人沒來,他們走到這里,看許多人打康樂棋就過來玩。其中一個大孩子看“凳子”玩得好,不服氣就跟“凳子”打。說好誰輸就給對方五元錢。那個孩子玩了七盤,全部輸給“凳子”,就急眼了,找各種理由為自己找下臺。一會說“凳子”的手碰到桿子了,一會說“凳子”劃拉到棋子了?!暗首印毙πφf:“你自己放,你看擱哪里好,我就從哪里打,不能一桿進洞,我跟你姓可好?玩不起不要玩!賭奸賭滑不賭賴,這句話你沒聽過?”這個孩子氣怒攻心,掏出刀子攮了“凳子”一刀。等“凳子”他爸他媽趕來的時候,“凳子”已經(jīng)快不行了,一喘氣肚子就往外噴血。他就這樣躺在他媽懷里走了。殺人的孩子后來也抓住了,因為沒有到法定年齡,送少管所去了。秦大伯他們一家決定搬家,臨走問我爸:“你看看這個小板凳要不要?”于是這把椅子在我們家一直用到現(xiàn)在。
十年前秦大伯去世了,過了沒兩年,秦大伯的愛人也走了。關(guān)于這個家庭的印記,只剩下我家里還在用的這把小凳子。前幾天厚之兄幫我打聽了山里一個木匠,說是能修,我準備今年到舒城買茶的時候帶過去,看看能不能修一下。